先来说明仁宗朱高炽,他在位的时间很短,实在没有什么仁政可言。他之所以被谥为“仁”,很大程度是由于他曾不惧得罪,冒死搭救过常常生心害他的两个弟弟,别的便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在位的时间虽短,但在那段时间所干下的不体面之事,倒还不止一端。首先,在封建社会中,孝这件事是最首要的,所谓“百行孝为先”是也。说到孝,人们在父母之丧中的表现尤为重要。在守孝期间,很多禁例都要遵守,有违便是不孝。这些禁例中,对于男女之事尤其悬为厉禁。在守孝期,便是夫妇也不得同房,在这期间如果有了孩子,便要视为罪行,为官者会被罢官,即或未予重处,人们也会耻笑不齿。守孝原为三年,后因时日太久,不断减短,最后已缩至期年。至此已到了最低限,再不得短了。这一礼制,无论贵贱,都要遵守,即便贵为天子,也不例外。而且天子为万方仰视,更是分毫不得有差。但是明仁宗朱高炽,在这件事上却出了毛病。朱高炽这个人虽极拙笨肥重,却还是个好色之徒,在父丧之中,他也不能管住自己,每夜仍要到妃嫔处恣意寻欢。他以为自己深居宫中,外间何能得知,而且就是有人得知,谁又敢来乱说!但是事有难料,侍读李时勉上疏论谏,其中有一条所说的正是这事。固然,李时勉说得很含蓄,他只说了一句“谅(外门里音)之中不宜近妃嫔”,便带过了。但是新即位的明仁宗可受不住他这一击,朱高炽既惊诧于宫闱秘事外间何以得知,又深知这事有关帝德至为重大,将来若在《实录》上给他记上一笔,他可真是难以自救了。为了妥善处理此事,明仁宗把李时勉召入便殿,责备他不应轻信流言,妄行入奏,并要他上疏请罪,以正视听。明仁宗完全是打着官话,来向李时勉指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解救办法的。李时勉如果是个善观风势的人,应承下来,诸事照办,事情便会了然无迹。然而这位李侍读,却是个行为古板,极以君德为重,什么都能不顾的人,他觉得明仁宗有错不认,还要叫人用谎言来替他掩盖,实在更是难容。他所说的事,虽说秘在深宫,可是都有所据,最少敬事房处也是都有所录的,瞪着眼撒谎,还教臣下也撒谎来帮他,这君德的败坏又更进一步了。为了“致君尧舜上”,李时勉觉得,就是拼死,也得把皇帝从错路上拉回来。有此一念,他的话不像在疏中所说的那么含蓄了,反而尽其所知地都抖亮出来,而且力劝明仁宗,叫他要知过必改,更不可文过饰非。他这么一说,让明仁宗更下不来台了。原来是想让他设法掩盖过去的,却不想他更来了劲儿,说得更直,更露骨了。明仁宗觉得他已经无法使李时勉住口,只好用武力来阻止了,就挥手命两侧的武士把李时勉拉下去,还叫他们用手中的金瓜来打他。结果,李时勉的肋骨被打断了三根,被关入锦衣卫狱中。
明仁宗本想继续和李时勉相持,要打击和折磨他,直到他改口或是死了才算完。但是明仁宗还没来得及再挤压李时勉,自己就急速病危,很快便下世了。然而就在临危之际,他还不能忘怀这件事,他向靠近他御榻的顾命大臣夏原吉说,“李时勉廷辱我!”他这话是以遗命传下来的,简直就是宣布了李时勉的死刑,因为天子的遗命是必须予以办妥的,按例,侮慢天子就该治以死罪,廷辱更罪加一等,自不必说了。
李时勉被投入狱中时,伤势很重,原已生望无多,但他命不该绝,却巧碰上那时来查狱的某千户,在先曾受过他的大恩,正苦于无以为报,如今恰好是个报答的机会。他先将李时勉在狱中医治的事打点好,又出去寻来了一些出自海外的、医治胸肋骨伤的药物,上心治疗。李时勉得到这种救治,竟然活了下来。
宣德元年(1426)十月,李时勉入狱已有一年多,这时明宣宗出讨汉王,已经回京,夏原吉这才得空把明仁宗的遗言,“李时勉廷辱我”,向明宣宗奏知。这话所激起的新天子的哀怒,是可想而知的,明宣宗立即传旨,命人将李时勉捆上殿来,他要亲自审问,替他父亲雪辱。在等候着人们把李时勉捆送时,明宣宗越想越怒,又派了一个王姓的指挥赶向狱中去,要他在那里就把李时勉绑赴市曹处斩,他已不想再见再问这个得罪了先帝的人了。王指挥哪敢怠慢,奉旨后即行赶去。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一回李时勉可真完了,不久一定会在法场上身首异处了。但是李时勉偏又有救,竟因王指挥与先去的人走岔了路,他又躲过了这杀身之祸。原来从殿上到诏狱去有两条路,一条出端西旁门,一条出端东旁门,先后派去的人,刚好各走了一条,路上岔开了,没能见到,李时勉还是被押上殿来了。
明宣宗见到有个人被押上殿来,知道那必是李时勉,不由怒骂道:“你一个小臣,如何敢辱慢先帝!你在奏章里都说了些什么?”李时勉在下面叩头道:“臣是说,谅(外门里音)中不宜近妃嫔,皇太子不宜远出,而不留在左右。”李时勉的话有如惊雷,引起了明宣宗的共鸣。原来他对这两件事也很敏感,并且不以为然。父亲明仁宗在守孝期间仍要近妃嫔,明宣宗自然更清楚,也还知道,父亲让自己去谒孝陵,并有居守南京之命,也是为了远远地支开自己,做这些事才更方便。而明仁宗忽然便一病不起,显然也与这些事有关(1)。作为皇太子而居留在外,这事也显违祖制。这不但会使他形同诸王,甚至会生出很多的非分之想,引起一些非分之举来。这两件事曾使明宣宗深以为忧,不想这个被称为廷辱先帝的人,所想的首先也是这些。他正是为天下而忧,难道竟要说这是他的罪吗?
听了这话后,明宣宗怒意全消,忙命人为李时勉松了绑,并再三温谕,要他再说下去。李时勉又续说了六件事,都是极其重要、应予急办的要事。明宣宗听得非常有味,见他忽又停住,便鼓励他再说下去,千万不要顾忌。但李时勉却说,别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了。明宣宗又问:“你的疏草还有吗?”李时勉说,疏草在上疏时他便烧了。原来这上疏焚草,乃属应为之事,作为纯臣是必当这么做的,因为这样既可保密,又能避免宣扬自己。谈到这里,明宣宗真是喜不自禁,觉得这李时勉真是无一不好,不觉连连称叹他是忠臣。明宣宗再问明了李时勉原来的官阶,立即宣布恢复他的原官,并命人取来侍读的冠带衣服,当场为他换上。等到那个原是奉命把李时勉绑赴市曹的王指挥赶回殿下时,他见到的李时勉已是服装整齐的侍读了。
霎时之间便使李时勉从狱囚而官复原职,不顾夏原吉所传的他父亲的遗命,而惟以公正是非为所依,这和那兵不血刃而生擒汉王,都是明宣宗所干的为人称颂的漂亮事。以他的行事而言,说他是个能君,倒可以当之无愧,但若说他真是当时为人称道的贤君,却又有很多地方他够不上。
明宣宗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个好色之徒,而且比他的父亲尤甚。明仁宗纵欲而亡,死得很快,明宣宗的死也很突然,他是在宣德九年(1434)十二月末得的病,过了年,到次年的正月初便死了。从得病到死,前后只有12天,比明仁宗也差不了多少。明仁宗之纵欲身亡,给外间留下了不少的传说,而明宣宗之死虽也突然,但他把诸事却都布置得干净利落,在外间并没有引起什么传说。其实,明仁宗也说不上是什么好色,他无非是任情纵欲而已。明宣宗与其父实有不同处,他是被一个绝色的女人迷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个让明宣宗迷昏了头的美人,就是在皇后胡氏自请退位后,继之而为皇后的孙氏。这孙氏原是永城县主簿孙忠的女儿,她之得以进宫,乃是由于明仁宗的皇后张氏的母亲彭城伯夫人(她是永城人,和孙忠家有些往来)。彭城伯夫人一眼便看上了孙忠那绝色的小女儿,她入宫去看望张皇后时,常提到这个美到无比的女孩子。那时还是太子妃的张皇后因常听到她的母亲这么样夸说,倒很想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有多美,就叫彭城伯夫人顺便带她进宫来玩玩。小姑娘进了宫,张皇后竟也爱得迷上了。那时的皇帝还是明成祖朱棣。小姑娘在宫中也见到了他。永乐见到这个美人也极欢喜,便命太子妃张氏把她留在宫里养着,他心里早有了打算。永乐十五年(1417),永乐为他心爱的皇太孙选妃、嫔,他特意下诏,选济宁胡氏为皇太孙妃,邹平孙氏为皇太孙嫔,定下了他们的姻缘。
这个孙氏不但容貌极美,又最工于心计,她巧于显出自己,却又能让别人说不出什么话来。她与胡氏一同被选,她们之间一直就有个妃、嫔之别,后来皇太孙即位为帝,她们又有皇后和贵妃之分:她与胡皇后,在位分上总要差着一级。这些,她一向是很不甘心的,但却做得像是心甘情愿,自认比胡氏要差着一头。但她又灵巧多变,容色迷人,在很多方面又使得胡氏全比不上她。胡氏也早就感到,孙氏处处都占了她的先,但对她又那么恭顺,让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孙氏虽然早就不甘心居于人下,想把压在她上面的胡氏赶下去,但以她的精明,颇能忍耐,忍到可以动手的时候。她和胡氏作为皇太孙的妃、嫔,是由明成祖为皇太孙选定的,她如显出了野心,明成祖会不悦,她当然不会自己去找些不自在。明成祖去世,明仁宗登基,她还没有弄明白情况,明仁宗已经下世,由爱她的皇太孙来当皇帝了。在那个对她的话无不依从的人登上了帝位后,孙贵妃认为挤开胡皇后可以说道路已通,不会有什么阻碍了;但她为了慎重,还是积极活动,要探个明白。在探查中,她发现,原来她以为是她的引路人的,明宣宗的生母张太后,竟然是前路上最大的障碍。她要明宣宗为她请金宝来试探张太后。原来依明代的规例,作为皇后既有使她成为皇后的册立她的金册,另外还有一颗皇后的金印。这金印又称金宝。在贵妃被封时,虽然也给有金册,但却无金宝,在这等去处有很显见的区别。明宣宗便是以这个区别来向皇太后试探的。他在为太后请安时说,当初皇祖为他把胡氏和孙氏同时选为妃和嫔,礼数上相差并不多,如今她们二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一个有册有宝,一个有册而无宝,相差就太多了!不知可否也赐给孙妃一颗印,让她也有宝呢。明宣宗又说,这事他不敢自专,希望由太后决定。
张太后还是燕世子妃时便辅助朱高炽理事,后来又成为皇太子妃和皇后,经历过很多事。朱高炽办事过缓,多少事都全靠她来处理和决断,特别是朱高炽几次作为留守的时候,要她替他来办的事很多。这就磨炼了她,使她成了一个精明能干,公平正直,处事能顾大局的人。对于胡氏和孙氏,她早就看出了孙氏的得宠,而且处处都要比胡氏占先一步。孙氏虽是她母亲彭城伯夫人带来的,但她并不欢喜孙氏的过于灵慧,倒是胡氏的沉默大方,很能容人,倒让她更加喜欢。在明宣宗向她说到金宝一事时,皇太后早已看穿了他们的用心。她已经想到了,他们的大头恐怕还要在后面,不如且应下了此请,但设下说词,免得他们再生心。她计算已定才说,贵妃之有册无宝,是祖宗的规矩,原不该轻议,只是贵妃是与皇后同时选入宫中的,稍示优异,倒也未尝不可。不过以后却不可再想与皇后为比。皇后胡善祥不但在门第上要高得多,而且在德行上也是极高的,皇祖所以选中她,绝不是偶然的。孙妃何得与她相比?
明宣宗深知太后的用意,便不再多言。但他为了心爱的孙妃,总想能设法越过太后这一关。他深知太后一向便最重舆情,怕违众请,如果能得群臣纷纷提出立孙去胡的主张,太后为了怕违众意,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然而要使群臣共请,总得找出胡后一个显然的短处,再使孙妃有个长处,可以压倒皇后才好。胡后的短处是极易找到的,她多年不育就是个最大的短处。不育是七出之条中主要的一条,这一条用在皇后身上固然好,然而孙妃和皇后一样,她也没生过,这只有另寻妙法了。
明宣宗为这事和他宠用的一些太监们计议过,那时他有四名最得力的太监,就是那四名被明成祖送去读过书的交童。在这四人中,范弘是明成祖交付给明仁宗使用的,如今他已经是司礼监中的提督太监,宫闱之中,上上下下他都能够串通,让他来秘传信息,最是方便妥当。王瑾是明宣宗还是皇太孙时,就已经派给了他的,这个人最为足智多谋,跟了他这么多年,给他办过无数的机密事。这件事,最好让他来统筹照顾。阮安是一个既能修建又会治河的人,他和外廷的往来最多,串通外廷,他最方便。阮浪文墨精熟,语言便给,串通内外,也是个好手。这四个人都是明宣宗的宠臣,他们也真神通广大,活动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只到宣德二年(1427)十一月,便让孙贵妃顺利地生出了皇长子朱祁镇。这孩子当然不会是孙贵妃所生的,但又必定得是明宣宗的骨血,然而又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生他的是谁。他们把事情干得干净利落,很多的难言之处竟都无从查考了。然而再密的篱笆也会透风,当时认为皇长子不会是孙妃所生的人,为数不少。《明史·孙皇后传》是这样说的,“……阴取宫人子为己子,即英宗也。”这个生下了明英宗的人连姓名都没有留下,从此便消失无闻了。
孙贵妃忽然生下了皇长子,成了个很明显的讯号,事先早已安排就绪的废胡立孙的行动,便突然兴起。连被称为贤相的杨士奇、杨荣,也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小的力。杨荣是个带头的人物,废胡立孙之说,便是由他一马当先,首先提出来的。明人谈迁在他所著的《国榷》里,说杨荣是“首进谰说,重玷主德”,把他看成了一个逢君的佞臣,贬得可真不轻。杨士奇做得没有杨荣那么露骨,他是出来做善后的工作,并且千方百计地为明宣宗粉饰和解说的,这也近似是佞臣的行径,但在《国榷》一书中,对他的败行说得要温和得多,只说他是“弥缝其失,亦规亦随”。说实在的,以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而言,“宠艳妃而废元后”,在君德上已经是极大的失德,有被列入荒**无道的危险了,作为一个贤相,坐视不论,已极不该,如何可以“首进谰说”,或是“弥缝其失”呢。“三杨”被盛称为有明一代的贤相,有些人很不以为然,主要便由于,他们处处随着皇帝的手来转,在皇帝的败行惭德这方面,他们没有提过任何规谏。
明宣宗自己也知道,他做这种事,弄不好会给自己造成很多不利和不好的名声。但他是个予智自雄的人,他觉得,不管事有多难,只要他略施小计,巧妙安排,就没有摆不平整、搞不妥当的。在这废旧立新一事上,他觉得应该设法避开“废后”这一说,先在外廷造了声势还不够,如果能够让胡皇后自己表示出,她想要退位让贤,那就更好了。这么做,并不难,只要暗示胡后,让她以自己无出为词,上表陈请愿意退位就行了。胡后由于多年被压,人已日趋软弱,如何敢违圣命,只好上表自陈有病,以致多年无出。目今情愿辞去皇后之位,以便早定国本。在胡后上表之后,孙妃也紧跟着上表力辞,她说,“后病痊自有子,吾子敢先后子耶?”据《英宗实录》所载,胡后和孙妃,一个坚让,一个力辞,真是三推三让,犹不能已,竟使外廷诸臣也纷纷上表各自催请。这一场“欲盖弥彰”的闹剧,演得倒真够酣畅。
经过多次谦让,最后胡皇后竟在上表之后迁出了正宫,退居到长安宫中避位待命。这样,才真是结束这一场不断的推让。明宣宗在宣德三年(1428)三月,终于明命废去了胡氏的皇后称号,同时赐号为静慈仙师,命其潜修静养;而孙贵妃也终于堂皇地登上了皇后的宝座。这事在表面上虽然办得很像回事,孙贵妃确实是由于胡皇后上表累辞,再加上群臣催请,迫于群情,很不得已,才勉强登上了皇后之位的。但在那时人们的心中,都知道胡后辞位并非出于自愿,她是被逼着来演这一出戏的。《明史》说,“后无过被废,天下闻而怜之。”所记的倒是实况。张太后也与群情无异,她看得很清楚,胡后乃是位贤德的皇后,是被逼着下来的。张太后很怜惜她,常把胡后召入清宁宫中和自己同住,内廷宴会,也总是把胡后的座位安置在孙后之上。为此,孙皇后常常怏怏不乐,但她不敢和张太后抵触,也无可奈何。等到明宣宗忽然去世,朱祁镇登基为帝,孙皇后被尊为皇太后,张太后则已被称为太皇太后。依历代的旧例而言,皇帝年幼,只有太后才有管理朝政之权,上升到太皇太后,却又无权理政了。但这是据明代以前的历代而言,在明代并不合用。因为明太祖留有遗训,严禁后妃干政,太皇太后自从为燕世子妃时便开始操持政务,历经为皇太子妃,皇后,以至皇太后,都是一直连续下来的,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操练得越来越精干,威信也越高,连像明宣宗那样的能干人在位时,有很多事还要听她的裁决,张太后的威信和能力也就可见了。明英宗即位后,张太后虽已上升为太皇太后,但她自觉更不能放开朝权,年幼的皇帝更需要她的扶持。满朝文武对此也无不欣然,认为有她来主事才妥当。孙后当上了皇太后自然也希望由自己来主政,但她的威信和才干都远逊于太皇太后,实在插不上手去,也只好暂且退在一侧。这种情况对于被废的胡后更有利,因为她依然能在太皇太后的荫庇下,过着比较平安的日子。这种日子到正统七年(1442)十月,太皇太后去世时,才算是完结了。但是太皇太后去世后,胡后因伤心过度,很快也下世了,并没有格外再受什么罪,只是她的葬礼却因孙太后之故,实在很薄,很不合她应有的身份。胡后是被以嫔御之礼葬在金山之上的。当时虽有很多人都感到葬礼太薄,但因怕孙太后,无人敢说。一直等到天顺六年(1462),孙太后去世了,那时明英宗的皇后才出头为胡后诉屈,她称说,人们都觉得胡后贤而被废,死后又礼数有亏,很为之不平,似乎应予以改葬才可以安抚人心。后来明英宗和大学士李贤加以研究,重修了胡后的陵寝,还追谥她为皇后,才算告一段落。但她的神主仍不能和孙后一样,还是不能够附庙,只能安置在新为她加修的享殿中。
胡皇后无过而被废,明宣宗虽然耍了不少的板眼,但当时人们始终都认为这实在是他的惭德。明宣宗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他是掩盖不了的。他后来常自辩解说,“此朕少年时事也!”这个辩解实在很乏力。
明宣宗确实是个才智出众的人,他不但办事精明,算无遗策,而且在作诗填词,写字作画等项上,也还都有些才干。在这些事中,他的画尤为有名,最为人称叹。但他在玩乐诸事中最为出名的还是斗蟋蟀,他因此而得了个“促织天子”的诨名。所谓“促织”,乃蟋蟀的雅名,因它入秋而鸣,正当预制冬衣之际,似有催人织作之意,所以称为“促织”。时谚有“促织鸣,懒妇惊”之语,也正由此而来。
一个皇帝,竟自有如顽童,嗜为促织之戏,论说起来,实在不足为训。但明宣宗是个深为自负,不怕众议的人,他欢喜什么,总不免愈演愈厉,总要做到极端才罢。他搜集促织也是这样,不惜传旨、下敕,派出很多中官,到全国各地去采办,结果闹得宇内纷然,多方扰乱,弄出了不少使百姓家破人亡的事情来。明代著名文人王世贞所著的《弇州史料后集》中,便载有一篇明世宗发给苏州府知府况钟的敕文,文曰:“敕苏州知府况钟:比者,内言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他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干办,故敕。”这道敕文是宣德九年(1434)发出的,作为皇帝,竟发敕给一个为民理事的知府,让他协助派出的内监采运促织,这真可以说是荒唐透顶、贻笑千古的事。
在《皇明纪略》一书中,也记有这样一件事:“宣府将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其价腾贵至十数金。时枫桥一粮长,以郡遣觅,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马易之。妻妾以为骏马易虫,必异;窃视之,跃去矣。妻妾惧,自经而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经焉。”黄景昉在他所著的《国史唯疑》一书中,也有“苏人至有以一蟋蟀殒其家三命者”之语,大概和《皇明纪略》中所说的是同一件事。蒲松龄(1640-1715)的《聊斋志异》里,也有篇名为《促织》的小说,说的也是明代宣德年间事。那是说,一个孩子,因偷看而放跑了他家准备进献的蟋蟀,竟自吓死了,但他居然变成一只蟋蟀,被送进宫中,反给家里带来了很多好处。蒲松龄写得很生动、深刻,充分显出了苛政猛于虎的情境。王士祯(1634-1711)在读了《聊斋》的这一则后却说:“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老先生。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抑传闻异辞耶?”蒲、王出生在明末,上距明宣宗去世已逾二百年,蒲的小说倒还能传写出当时的惨状,王阮亭却称宣德为治世,宣宗为令主,又盛称三杨和蹇、夏等人,实在都与当时的实况相去较远。然而,仁、宣之世,明代的国势正强,府库充盈,四方也大致无事,确实是明代最为治平昌盛的时候,仁、宣二君,还有三杨等人,也正是叨了这个光,竟也赚到了什么“令主”“贤相”等类的好名声。
促织之为害,主因固然由于明宣宗催索无度,而他所派出的太监,在民间需索过多,逼勒太甚,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明代惯于派出宦官去各地采办诸物,这些宦官倚势欺人,几乎到处为害,扰得生民痛苦,政事糜乱。清代有鉴于此,所以入关伊始便定下了不许宦官出京干办的律条。
(1) 明仁宗一病便至不起,传说颇多,且都和他的纵欲有关。也有说他是服**过量而亡的。《明仁宗实录》载有他的《遗诏》说,“夫生死者昼夜之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说得极为含混,也更令人生疑。当时的人陆(左钅右戈),在他所著的《病逸漫记》中说,在明仁宗去世后,他向一位雷太监探听过病由,雷太监悄悄地告诉他,“阴症也”。所谓阴症多与行房后着凉有关,或是事后汗出为阴风所袭,或是事后误服冷饮,所构成的绝症。明仁宗死在旧历五月,极易患上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