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在秋高气爽之圣地尼克坦国际大学,吾与谭云山先生及其夫人,方步出中国学院,大学校长Chanta先生,即驱车相迓,抵美术学院,同人咸莅止。
院长大画家南答拉·波司(Nantalal Bose)肃客入门,吾等除履于户外,见门庭之中及四角,皆印白花图案,一星期来布置完竣之展览会,灿然出现。
入大厅,共参见举世尊为圣人之泰戈尔诗翁,翁年七十九,须发全白,虽不健步,而工作终日不倦,谈笑往往亘数小时,饮食简单,而量不减恒人,其亲爱慈祥之容,能泯灭见者一切贪鄙之念。翁先笑语迎客。
厅长方形,宽约十步,长可二十步。光来自顶上,是日集校中研究院长、大学校长、秘书长、各教授及夫人,凡百余人,厅左置一长方桌,罩以本校专家设计自制极为悦目之毡,毡上以盘罐,陈各种香花,长桌与壁之间,安两椅,桌侧面各安一椅,泰戈尔先生肃吾与之并坐于上,坐谭云山先生及夫人于旁两椅,来宾皆席地而坐。吾即开始不安,而泰戈尔先生即致辞,称吾为沟通文化之使者,历述中印文化沟通之重要,并举东方文化之精神,与欧洲人之缺乏此种情形,以演成无穷极之屠杀,故东方人有此任务,以其精神,拯救世界。词甚长(当另稿)。
余答言:“承先生以此神圣事业相勖勉,并令我参加此项高贵之使命,为我生平莫大之光荣。自维才智短浅,弥觉渐惧。吾中国喻一完美之教化,为时雨春风。吾初来印度,尚未知其一年中气候如何。若吾中国,在严冬之后,一入新年,便有春风冉冉,间以微濛之雨,于是草木蔚然而茂,鸟自然鸣,花自然香。举世所知圣地尼克坦,便是如此精神境界。吾恒以为此世最少在中年以下之人,咸应一来此间呼吸和爱之空气,沾溉光明之德泽。换言之,即来领受泰先生之布施。在我个人,本应在吾国服务于其艰楚之际,唯于机会之难得,便匆匆稍尽国民责任以后,即应命来到此时雨春风中了。上帝虽是万能,有时亦忽略人类之小趣味,往往在东方长得好的东西,偏偏在西方;西方最需的物料,却又长在南方。例如欧洲人最普遍食品番芋,乃数百年前从南美洲移种;我们的**,近顷方植根欧洲,而世界上无比之中国五大香花之一的水仙,听说乃由荷兰迁来,但其在本土,却无如此香味。因此,我想我们人类因料理自己,做些跑腿工作,也应当的。中印两大民族之关系,一向基于非功利及互助精神上,由传统的方式来说,凡来往的人,当带些东西来,还当带点东西去。往古大哲,可不必举,即我们的谭云山教授,便是个好榜样。唯在印度高深博大之文化上,当然他需要人家的东西甚少,所以我个人的希望,乃想带些东西回去的。我们泰先生,早已将其光明之炬,在世界燃起,我们只需本其启示,向前迈进。我虽能力薄弱,但不敢懈怠,永愿为真理努力。至于我们之大艺术家答拉·波司院长,布置成如此美备之展览会,于如此恳挚雍穆之集会中,加光宠于我,诚永铭肺腑。”
我说完,便有一少女,以鲜花制成之项圈置泰戈尔先生颈上,并亲其足,以次及我与谭先生伉俪。又一少女,以玉簪花蘸其盒中香粉之浆,印泰先生及吾与谭先生夫人额上。此仪式之高贵华美,又一度令吾惶恐,于是少女五人,人执一事,相继以香花合制之点心,三甜一咸,佐牛乳红茶飨客。诸女郎皆服印度曼妙婉转、清丽简雅之服饰,顿觉欧美妇女太重人工,与远东女性披挂毫无意识,事实俱在,并非耳光亦北京好也。
食毕,各自离席,欣赏展览会杰作。泰戈尔诗翁,全印人及欧人之来见者,皆称之为世尊Gurudeva(古鲁德阀),是日御广长大袖之黑衣,戴黑帽,略如吾藏画中任伯年所写之白乐天,容色皎白光润,鹤发童颜,信有少陵所谓“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者,吾必写之,并像其为摩诘,以毕吾愿也。至吾自己,则着深青粗布铜钮大袖之长袍,比穿西装似乎好看些。
展览会陈画不过大小百余幅,从二千年前Aganta(安强答)壁画摹本起,以至民间画匠之作(即以贱价售其作,品为乡人家张贴者,闻乃数人合作,勾稿者、设色者,甚至涂嘴唇红色与填头发者皆由各人分任工作)皆备,令人观览后,得一整个印度绘画概念。其间,如当代艺界文老泰戈尔(即诗人之侄,年与相若)、南拉答·波司二人乃近代印度艺术之华表,皆有多种精品陈列,以及加尔各答国立美术学校校长Mukul Dey合全体本校教授与历届高才生作品,分二十年前及最近二十年以来两大部,俾了然于其过程及倾向。
正中陈列泰戈尔诸翁之画十二帧,略近我国文人画,唯翁所写人物,尤为别致。此翁天禀独厚,兴趣洋溢,其中最有趣之一幅,乃其文稿之一页,彼以钢笔将涂改之字句,填没而曲折之,远望之成一数龙戏于岩岸之景(乃我为拟之题,彼原无题)。印度近世大画家,如泰戈尔波使之作品,专重意境,幽逸深邃,如写黄昏,如月夜,皆能圆满成功。在中国画上,从古至今,仅有抽象方式,而日本画中肤浅之渲染,不能竟其功能。欧洲近代作家,如法国之甘帝(Cagin)、梅南尔(Monard)、意大利之塞冈第尼(Segatini),或语清丽之诗,或奏悠扬之乐,均能在画上特辟蹊径,超轶乎尘俗之上,并不需将人写成鬼样,吃不得的水果,可当灯用之动物,与翻天倒地之风景,而始成超现实主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