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艺术运动之回顾与前瞻(1 / 1)

中国科举制度,桎梏千年来无数英雄豪杰,其流弊所中,遂造成周遍的乡愿。绘画原是职业,从文人画得势,此业乃为八股家兼职——凡文化上一切形式,苟离其真意,便成乡愿;八股当然为乡愿之正式代表——于是真正画家,被贬为不受尊敬之工匠。王维脱离印度作风,建立纯粹之中国画,却不料因其诗名,滋人妄念,泽未千年,竟致断送了中国整个绘画。天下一切事理之循环,往往如此,不可不深长思也。

夫人之追求真理,广博知识,此不必艺术家为然也。唯艺术家为必须如此,故古今中外高贵之艺术家,或穷造化之奇,或探人生究竟,别有会心,便产杰作。但此意境,与咬文嚼字无关。中国千年来,以文章取士,发明八股,建立咬文嚼字职业,不知若仅仅如此,亦低能中之颇低者也。此段空论,似与艺术无关,但真正艺术品之产生,与夫文化史上大杰作之认识,必须具此精湛之思想,否则必陷于形式一套,欲希望如汤之盘铭,所谓德之日新又新,必不可得也。

中国艺术史,极少划时代之运动,如欧洲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等等。但南宋既亡,院体随绝,隐逸之士,多写山水,仍绍王维之绪,如元代诸家。明虽不振,但天才辈出,如沈石田、仇实父、陆包山,及陈老莲,俱是巨匠,不让前人。顾董其昌借其名位,复是大收藏家,于是建立一种风气,乃画家可不解观察造物,却不可不识古作家作风与派别,否则便成鄙陋。此则不仅以声望地位傲人,兼以富厚自骄,恶劣极矣。于是遂有四王,遂有投机事业之《芥子园画谱》。此著名之《芥子园画谱》,可谓划时代之杰作。因由此书出版,乃断送了中国绘画。因其便利,当时披靡,八股家之乡愿学画,附庸风雅,而压低一切也。

吾于此方入正题。若有人尽量搜集三百年来之中国绘画,为一盛大展览,吾敢断定其中百分之九十二为八股之山水。其中有极为稀少之人物画。此外若冬心、板桥、石豁、八大山人、石涛、瘿瓢子等作品,合占百分之七八而已,其黑暗如此。

古之文人画,原有其高贵价值。不必征诸古远,即如冬心之桃花,未见其匹也。板桥画竹,亦维持记录至于今日。便无胸襟,纯以艺论,二人已足不朽!并非如末世文人画之言之无物也。夫有真实之山川,而烟云方可怡悦,今不把握一物,而欲以笔墨寄其气韵,放其逸响,试问笔墨将于何处着落?固有美梦胜于现实生活,未闻舍生活而殉梦也。虽然,中国文人舍弃其真感以殉笔墨,诚哉其伟大也。

太平天国之后,上海辟作洋场。艺术家为糊口计,麇集其地。著名画家如任渭长、阜长兄弟,与滑长之子立凡,尤以中国近世最大画家任伯年生活工作于此,为足记。诸人除立凡以外,皆宗老莲。尚有吴友如为世界古今最大插图者之一,亦中国美术史上伟人之一。若吴昌硕、王一亭亦皆曾受伯年熏陶者也。

艺术家树立新风,被诸久远。而学校之设立,亦为传播艺事之工具。其开风气者,如南京之高等师范,所设之艺术科,今日中央大学艺术系之先代也。至天主教之入中国,上海徐家汇,亦其根据地之一。中西文化之沟通,该处曾有极珍贵之贡献。土山湾亦有习画之所,盖中国西洋画之摇篮也。其中陶冶出之人物,如周湘,乃在上海最早设立美术学校之人;张聿光、徐咏青诸先生,俱有名于社会。张为上海美术学校校长,刘海粟继之。而刘尤为蔡元培、叶恭绰诸氏所赏识。其画学吴昌硕、陈师曾,亦模仿法国女画家Rosa Benheus作品。汪亚尘画金鱼极精,设新华艺术学校,亦上海艺术家集合之中心也。

十八世纪意大利米兰人郎世宁,曾为乾隆供奉。以西洋画画于中国素绢上,渲染精细,颇倾动一时。迨民国以来,故宫珍藏开放,郎世宁作风,又一番被模仿,但限于北京。北京虽易民国,而生活一切未改变。民国初年,画家之著者,如陈师曾、金拱北皆在是。而国立艺专于以设立。厥后齐白石,亦卜居西城,中国老画家之最有近代气氛者也。

南中以广州为最富庶,故多应运而生之杰。中国洋画家之老前辈,当首推李铁夫,今年七十余,其早年所写像,实是雄奇。惜乎二十年来,以吃茶耗其时日,无所表现。新兴之折中派,以高剑父、奇峰兄弟及陈树人先生为首,世称岭南三杰,所作以花鸟居多。此风自明林良以来已然,今益光大,俊杰辈起,克昌厥派。而潮州尤多才艺之士,其前途未可量也。

中国自身之革命,俄国之革命,世界之两次大战,皆在此三十年中。各国为所掀起之文艺波澜,自不一致。但其最显著之事实乃民族思想之尖锐化。此在大同主义实现以前,各文化特质之一番精滤,而吾国绘画上于此最感缺憾者,乃在画面上不见“人之活动”是也。

吾所期于人之活动者,乃欲见第一第二肌肉活动及筋与骨之活动。管他安置在英雄身上或豪杰身上,舟子农夫固好,便职业强盗亦好,因为靠着那几根骨头,那几根筋之活动,吾人方有饭可吃,有酒可饮,有生可乐,而有国可立。这种活动,在画面上,宽衣大袖,吊儿郎当之高人,是不参加的。

我只求画中人身体上那几个部门活动,颇不注意他的社会阶级。有许多革命画家,虽刊画了种种被压迫的人们,改变了画风,但往往在艺术本身,无何等贡献。

有此观察,艺术家职责方无可躲避;有此观察,艺术家方更有力量。发掘自然之美,而吾国传统之自然主义,有继长增高的希望。中国前代典型之文人即日少一日,则其副业之文人画只余残喘。但吾非谓艺术家固当居于茫昧,胸无点墨,而退出文人以外也。相反的,艺术家应更求广博之知识,以美备其本业,高尚其志趣与澄清其品格,唯不甚需咬文嚼字之低能而已。

抗战改变吾人一切观念,审美观念在中国而得无限止之开拓。当日束缚吾人之一切成见既已扫除,于初尚彷徨,今则坦然接受、无所顾忌者,写实主义是也。而国际画商大组织投机事业之法国达达派、德国表现派、意大利未来派、日本二科,等等,在中国原立足不稳,今尤遭受大打击,不再容留于吾人脑海中。此类投机分子,三年来销声匿迹,不再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战争兼能扫**艺魔,诚为可喜,不佞目击其亡,尤感痛快。而当日最为猖獗之法国巴黎,命运如此,亦使人发深省也。

图案美术,本为吾国文化上光荣之一。唯革命以还,吾人之生活方式,讫不得一当,礼乐既坏,器田大窳。抗战之后,吾人将知此后如何生活,经济问题,必得将安定,则此类装饰生活之具,势须创制或改进,无可疑者。吾国之漆器,光明不远,因有沈福文君工作。吾国之陶瓷,吾国之织物,必将再现先人光烈,因吾国今日固不乏卓绝之专家从事于此也。

开发西蜀,汉人之奇迹出现于世,新津出土之汉代浮雕,乃中国美术上无上之奇——画家与雕塑家,俱于此得导师,豁然获见吾族造型艺术上之原有精神——简朴而活跃,可称世界美术中最具性格之作。若成都省立博物馆中十余大片之汉石刊,与华西大学不少汉塑,皆昔人绝未寓目之珍品。吾人对之固无异十八世纪末年庞贝及赫古诺姆古城之发现。而奠定欧陆洛可可后之古典主义也。抑吾壮烈之抗战史实,既足以激**吾人之灵魂,而吾先民之伟制,适于同期出世,昭示吾人其阔大雄奇作风。倘文艺而不复兴,吾国此际艺人,何颜而立于人世乎?尚欲坚守四王灵幡,而抱残守缺乎?尚欲乞灵于马蒂斯乎?尚欲借重八大山人之名,以掩饰斑点乎?噫嘻!

中国艺术家当前之危机,厥为生活艰难,自昔已然,于今为烈,作家资艺谋生,多所贬节。而初学者,亦图急功近利,无远大抱负。政府只知迁就事实,守着有饭大家吃的政策,不肯毅然有一显明之褒贬,可云遗憾。

油绘在中国,已建立健全基础,倘此群作者,再吸孔、墨、老、庄、马、陶、李、杜等人所制之乳,便不难将Awaro Kideshevara变成送子观音,明眸皓齿,家家供养。

中国之新雕刻家,俱无良好健康,而小品太不发达,极为憾事。因定件不可强致,且自动之工作,方为艺术家正常生活工作。惜诸公未留心塔纳格拉、麦利纳、汉人、北魏人、隋唐人之作俑者,活泼天真也。

吾于是想念木刻名家古元。彼谨严而沉着之写实作风,应使其同道者知素描之如何重要。总而言之,写实主义,足以治疗空洞浮泛之病,今已渐渐稳定。此风格再延长二十年,则新艺术基础乃固。尔时将有各派挺起,大放灿烂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