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于《中国画展序》中,述中国绘事演进略史,举唐代文人画派为中国美术之中兴。吾今更言此派之流弊及其断送中国美术之史。

夫一派之成功,均因所含之各因素成熟之混合。成熟之为用,亦不能保持,久则腐败,理之固然。吾中国唐代中兴绘画者,为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王维、郑虔等人。而王维、郑虔,尤诗人之杰出者。观察之精,超轶群流;所写山水,极饶雅韵,遂大为士大夫所重(前于绘事,只推为工匠之能)。故后世特张此派,号为“文人画”。顾在当时,皆诗人而兼具工匠之长者也。画家固不必工诗,但以诗人之资,研精绘画,必感觉敏锐,韵趣隽永,而不陷于庸俗,可断言也。故宋人之善画者,亦皆一时俊彦,如范宽、李成、米芾等所作山水,高妙无伦。而米芾首创点派,写雨中景物,可谓世界第一位印象主义者,而米芾十二世纪人也(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幅)!

中国最古之画,如《汉书》所载光武图功臣于麒麟阁,又毛延寿之谗写明妃古事,必如今日之壁画及水粉画。中国相传造纸始于蔡伦,二世纪人也。初造之纸必不能作画。

三、四、五世纪,佛教盛行中国。画家辈出,如曹弗兴、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人作品,俱属崇饰庙寺壁间之佛教画,皆壁画也。苟欲精于绘画,必须长时间之研究。中国传统习惯,首重士夫,学治国平天下之道。故上流社会,苟非子弟立志学画,决不令辍诗书。在昔时,教育无方,凡习画恒不读,唯谢赫、宗炳,乃画家而擅著述,殆文人画家之祖,然未能于绘画上有所更革也。此类画家,有如凡·爱克兄弟、孟林、费腾、曼特尼亚、贝里尼、卡巴乔之流,俱头等Techniciens(精于技巧者),皆精极章法、色彩、素描等等者也。

至诗人王维,创水墨山水,破除常格。于是张璪一笔写两棵古树,大胆挥写。刘明府之山水幛,据大诗人杜甫所赞“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必于历来绘画之方术大异。故唐画既大成于已有之方术,又创新格,且多第一流人物从事于此,所以有中兴之业也!

宋画之盛,实因帝王为之鼓奖。首设画院,罗致天下之善画者,且以之试士。向惟工匠所治之业,今则士大夫皆传习之。其有专精一类者,皆卓然成大家,而所作几为绝业。如徐熙、黄筌、黄居寀、易元吉等之花鸟,真美术上之大奇也,皆理想化之现实主义者也。宋之与唐,譬如接树,虽极递演亘多时,仍得佳果。以后遂如取果种子埋之于地,令其自长,则元后之衰也!

写实主义太张,久必觉其乏味。元人除赵孟頫、钱舜举两人外,著名画家,多写山水,主张气韵,不尚形似,入乎理想主义。但其大病,在撷取古人格式,略变面目,以成简幅,以自别于色彩浓艳之工匠画,开后人方便法门。故自元以后,中国绘画显分两途:一为士大夫之水墨山水,吾号之为业余画家(彼辈自命为“文人画”);一为工匠所写重色人物、花鸟。而两类皆事抄袭,画事于以中衰。

自宋避金寇南迁都于杭州,太湖流域遂成中国七百年来美术中心。元之大画家多出于江浙,明代亦然,若戴进、文徵明、沈周、周臣、唐寅、仇英、陆包山、吕纪。仅有两人例外,则林良开派于粤东(以后此派永有花鸟作家,至今日如陈树人),吴小仙起于湖北而已。而董其昌者,上海附近华亭人,以其大学士身份收藏丰富,为一极佳之临摹者,因其名望之隆,其影响及于一代。故“四王”演派之盛,得能稳定抄袭之工,人即视为画艺之工;其风被三百年,至今且然,实董其昌开之。李笠翁以此投机心理为《芥子园画谱》,因而二百年以来科举出身之文人称士大夫者,俱利用之号为风雅,实断送中国绘画者也!

中国近世美术以何时为始,实至难言,若以一人之作风而论,则大胆纵横特破常格者,为十六世纪山阴徐渭文长。彼为著名文豪诗人,其画流传不多,故被其风者颇寥寥。唯明亡之际,有两王室后裔为僧,曰八大山人,曰石涛,二人皆才气洋溢,不可一世。其作风独往独来,不守恒蹊,继徐文长而起,后人号之曰写意,实方术中最抽象者也!故吾欲举徐文长为近世画之祖。

八大山人、石涛,董其昌稍后辈而已,因隐遁之故,其作品不煊赫于世,但“四王”中之王廉州,既称“大江以南无过石师右者”,实则大江以北更无人也(王觉斯只可谓书家)!顾八大山人、石涛同时尚有一天才卓绝之陈老莲。

宋虽画学极昌盛,名家辈出,但无显著之Styliste(独创一派者)。且作家亦多工一类,无兼精各类者。陈老莲,人物、花鸟、山水无所不工,而皆具其独有之体式,实近代画家唯一大师也(金冬心、黄瘿瓢亦佳)。

近代画之巨匠,固当推任伯年为第一,但通俗之画家必当推苏州之吴友如(4)。彼专工构图摹写时事而又好插图,以历史故事小说等为题材,平生所写不下五六千幅,恐为世界最丰富之书籍装帧者。但因其非科举中人,复无著述,不为士大夫所重,竟无名于美术史,不若欧洲之古斯塔夫·多雷或阿道尔夫·门采尔之脍炙人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