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认识的鸟是燕子,她将窝筑到我家的大梁上。当满窝乳燕叽叽叫,张着大嘴嗷嗷待哺时,燕子妈妈整天从我家那窄小天井飞进飞出忙着喂食。燕子太平常了,天天见,视而不见。后来我天南地北到处跑,才知江南故乡的燕子特别多,春天更多,“似曾相识燕归来”,可见燕子并非总停留在一地。燕子很美,尤其那剪刀似的锋利的尾巴最吸引诗人和画家,“燕尾剪波绿皱”,诗人进入了抽象绘画领域。我们从来没有伤害燕子的念头,但喜捕食麻雀。雪天,麻雀找不到食物了,我和弟弟在自家晒谷场上扫去积雪,撒一些谷粒,用大竹筐半盖着,竹筐靠一只筷子支撑半边,筷子上系一条线,我们牵着线躲在门后,等饥饿的麻雀们进入竹筐下啄食时,一拉线,它们便都被竹筐罩住了,有时一次能罩住好几只。除“四害”时麻雀遭了浩劫,因无处可停歇,飞得累死了的麻雀随时从空中掉落到我眼前,不知是喜悦还是怜悯,我漠然了,似乎与麻雀无情无义。20世纪70年代在农村劳动,偶有机会作油画写生,深秋,黄叶,干枝上有一群麻雀,空寂无人,麻雀成了我艺术的生灵。画成,我自题画外音:秋来黄叶落,枝头见麻雀。
我羡慕鸟能飞,太自由了,以为能飞便什么都不怕了,童年也曾在梦中飞过,但飞得很累,没飞多高,就累醒了。当发现一只野兔时,大家呼叫围捕,惊喜而紧张;但看到飞鸟,明知捉不到,也就不动情。如飞鸟栖落到身边来,伸手可擒,这种意外早年从未遇到过。
在伦敦特拉法广场和米兰大教堂前,我被大群鸽子包围着,鸽子居然栖息到我的肩膀和头上,我几乎不敢动弹,外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圆,外国的鸽子却不怕人。燕子大概不好吃,但鸽子是餐中佳品,被人吃的鸽子又如何能与人亲昵相处呢,此中大有学问吧,人们并不因其象征和平便禁食鸽子。
鸟叫,或曰鸟鸣。许多鸟笼往往聚集到住宅区附近的树丛中,叽叽喳喳,卿卿我我,组成了鸟们的鸣奏会。最早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鸟叫是“布谷,布谷”,叔伯们说那是催人布谷,到播种时候了,又有人说是“哥哥归家”,则当属恋歌了。至于夜莺的歌喉,我似乎至今没有印象,也许她从未向我吐过衷肠。我确乎一向不很关心鸟语花香,也没逗弄过会说话的八哥和鹦鹉,倒是画过几幅鹦鹉,自题画外音:“鹦鹉前头人语喧,谁人不敢言”“通身艳装,并非自己选择,祖祖辈辈的遗传,雅俗任人评说”。在芬兰北方一家博物馆参观鸟类标本,品种繁多,姿态栩栩如生,琳琅满目,几乎都从未见过,只要按任何一只鸟的编号电钮,它便真的鸣叫或歌唱起来,是真实录音,生动极了。
到热带,到非洲,飞禽的品种不仅多,而且色彩特别鲜艳。新加坡的飞禽公园规模不小,包罗万象,搞服装设计的应该从中获得了无穷启发,珍禽异鸟的造型和色彩搭配诚是大师的杰作。中国传统绘画中多禽鸟,甚至辟作专科,曰翎毛。黄筌善画翎毛,并留下了翎毛教材,成为我国绘画史上的瑰宝。中国画善于表现宜近看的题材,花与鸟都宜近看,故花鸟画在传统技法中独成体系,这在西方是没有的,除毕加索画过和平鸽,西方没有画禽鸟的一流大师。中国传统绘画爱画鸟,也由于和文学的姻缘,人们赞美鸳鸯的恋情,白头偕老的忠贞。喜上眉梢的谐音使喜鹊和梅花长期同床异梦。喜鹊黑白相间,美;而乌鸦通体乌黑,整体一统,更具现代造型的强烈感受,但乌鸦一直蒙冤,被视为不祥,也就被排斥出绘画领域,我们该为它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