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大地新装,素白银亮。一切肮脏邋遢都被遮掩掉,到处都呈现干净、纯洁,一片单纯。白色世界里突出了乌黑,是房屋的阴暗面,是老树的干枝,是风雪赶路人……就像一张偌大的宣纸上跌落了稀疏的墨点。那些树干的细枝,瘦长的、尖尖的细枝任意伸展,衬着明亮的雪,真像用针尖刻出的版画,锋利而清晰。夜晚,路滑车少,马路上静悄悄的,路灯将树枝投影到雪地上,那纷乱缠绵的影之线条有虚有实,层次错综,是迷人的水墨风韵了。
瑞雪兆丰年。人们欢迎雪,正由于雪带来五谷丰登的好日子。但人们欣赏雪之美,纯缘于视觉形象美的独特魅力,当然也可解说成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如果预告丰年的吉祥的雪是黑色或灰暗之色,就不知是否同样具美的效应,良药苦口,苦口之药未必属审美领域。杨柳青年画中瑞雪丰年的题材美极了,红红绿绿的人物、乌黑的头发及房屋门窗,统统活跃在晶亮的雪世界中,那种艺术的夸张和升华,比起西方圣诞树和圣诞老人的画片来,高超多了。杨柳青的年画全是源于生活。春节前后总下雪,春节时不种田,人闲了,穿戴干净,尤其儿童,都穿上最红最绿的新衣裳,似乎有谁指挥他们到雪景里来点染鲜艳浓郁的彩笔。农村,尤其我们年轻时代的农村,一马平川,平林漠漠,很少高房子,鹅毛大雪飘洒下来,立竿见影,眼前霎时一派北国风光。
太阳一出来,雪就慢慢融化了,残雪成了另一番景象:斑斑驳驳,黑白交错,有时很难看,像癞子头,但有时呈奇异的美之构成。我曾在川北大巴山遇到一场极大的春雪,但雪过天晴,积雪飞快消融,那墨绿的山坡和树丛显露出黑一块白一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错综组合,且瞬息万变,雪降神工绘出了巨幅抽象春雪,我为之震惊,后来多次追踪此幅春雪,意难尽。当雪已化完,偶然在某一阴暗角落里发现一块残雪,如遇见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令人哀怜。
去年5月上京郊百花山写生,东风梳弄柳丝,已是桃花季节,当属虢国夫人游春的时光了,不意在山顶林木深处发现了一湾冰冻的溪流,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像是深深隐藏着的美人,是白毛女,是逃犯!无论如何,这是被遗忘了的雪,触动心弦,我于是用油彩和水墨分别捕捉“遗忘的雪”。
融化了的雪永不返回,人们只能等待明年的新雪。地球渐渐变暖,北国的雪也逐年稀少了,人生不满百,何虑千载忧,但仍时时怀念一去不复返的事事物物,寻找永恒。20世纪60年代我到过唐古拉山,那儿终年冰封,一位女同志冻得哭了,她的眼泪落地立即冻成了冰珠,她这一串泪的冰珠今天应仍贮存在唐古拉山顶。平地上的雪年年改样,喜马拉雅山的雪峰永不换装,当我到达喜马拉雅山脚时,满眼白亮晶莹,眼睛刺痛发涩,因忘了戴墨镜,几乎难以睁眼。当人间的雪愈来愈珍稀的时候,但愿珠穆朗玛峰永远岿然不动,永远是雪的圣地,朝圣者代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