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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西亚的客栈。这里的食物是典型的英国食品,你可以在贝斯沃特的任意一家私人旅馆里吃到。有汤、鱼、烤肉和甜点,甜点可以是乳脂蛋糕,也可以是蛋糕布丁,每到星期天,还会有一份美味的酿馅鸡蛋。客栈里有两间装有热水锅炉的浴室,靠柴火烧水。房间里放着漆成白色的小铁床和廉价家具。地板上有几条小地毯,像鞍褥一样。客厅里有几把铺着印花棉布的大椅子和几张桌子,桌子上铺着马耳他抽绣。灯很亮,但位置不好,不方便阅读。到了晚上,客人们就在这里玩红心大战,赌得很小。客厅里充斥着玩闹嬉笑声。客栈老板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希腊人,英语说得不太好,餐厅里有个矮小的希腊男孩给他打下手,小男孩长着一对漂亮的眼睛,还镶着一颗金牙。

房客们。一个军人,以前曾是重骑兵,很有绅士风度,非常有礼貌。他患有结核病,经常待在里维埃拉的客栈里或在近东地区闲游。他又高又瘦,五官鲜明,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满头白发的胖女人,在餐厅那头和其他客人闲聊,她极其欢快,举止轻佻,就是那种所谓的“有男人缘的女人”。她动不动就大笑,显得有些**。一个埃及商人和他的胖太太。他长了一张红红的脸,头发灰白,发型像个士兵一样,他可能原先就是当兵的。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正在欧洲各地调查社会福利。他经常为一些小报写写文章,此时正在为一本关于工人阶级社会状况的书搜集素材。除了这个之外,他什么都不谈。他总要讲一大堆老故事,但是别人不愿意听,每次他讲的时候大家都会阻止他。客栈里还住着两位身体纤弱的女士,她们经常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她们每次餐前都要喝鸡尾酒,这让其他女宾感到非常奇怪。一个矮胖的老人,留着尖尖的白胡子,戴着一副眼镜,他在日本生活了四十二年。地震使他的生意受到很大的影响,赚不到钱了,所以就把生意解散了。他回到英国与女儿定居,并在哈罗买了一所房子,打算与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度过自己的余生。自从他女儿六个月大被送回欧洲后,他基本就没有见过她,当他定居下来和女儿住到一起时,他发现他们之间就像陌生人一样。他们之间起了矛盾,于是,他把房子留给了女儿,自己来到了近东地区。他非常怀念日本,想要回去,但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负担得起以往在那边的生活质量了。他常去这里的俱乐部,看看报纸,打打台球。晚上在客栈里,他要么玩玩单人纸牌游戏,要么听听别人谈话。他很少参与进来,显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听到别人来来回回地互相揶揄,他也会咯咯地笑起来。他只是在等死而已。对他们来说,互相打趣是家常便饭。住宿的价格是每天十先令。

纽约。她是一位富婆的秘书,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旅馆里还住着一位英国诗人的父亲。她对这位诗人怀有强烈的爱慕之情,为了诗人的缘故,她和他的父亲成了朋友。这位父亲贫穷又酗酒,名声很不好。他爱自己的儿子,并为他感到骄傲。后来这位诗人来到纽约,和她的雇主住到了一起。她确信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生活得有多么穷困潦倒,一旦他知道了,绝对会做些什么来改善父亲的困窘状态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完全没有想要看望自己父亲的迹象。最后,有一天当她替这位诗人写回信时,她告诉诗人自己认识他的父亲,实际上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他的父亲非常想见到他。“哦?”他说,然后继续念着回信内容。她惊呆了。她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老人。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为我感到羞耻呢。”他说。“他真是个差劲的诗人。”她气愤地说。“不,”他回答,“他是个差劲的人,但他仍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一个作家必须要不断地观察人,我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这是我的一个缺点,因为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当然,有些人有着一些非常明显的特征,就像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一样,极其精准地向你展示他们身上可供观察的特征,他们是“角色”,是引人注目和鲜明如画的人物形象,他们常常以展示自己的独特之处为乐,好像他们是在自娱自乐,想让你分享他们的乐趣一样。但是这种人少之又少。他们从普通人群中脱颖而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既有优势也有劣势。他们身上的生动之处往往缺乏真实感。研究普通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普通人实在难以把握。这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格,他是独立的个体,有成百上千种特点,但他给人展现出来的整体印象是模糊和混乱的。既然他都认不清自己,又怎么能把自己的情况展示给你呢?不管他多健谈,都不可能讲得明白。他身上也许有一些东西能让你感到如获至宝,但也会有一些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宝贵,于是他的这些特点便被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如果你想像雕刻家把一块石头刻成雕像一样,从这些拥挤的人影中塑造出一个人物的话,你就需要有相当多的时间和耐心,还需要有中国人的才智和其他种种禀赋。你必须准备好,愿意去听上几个小时的零散二手信息,以便最终能捕捉到有用的话,可能是对方暗示给你的,也可能是对方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若要真正了解芸芸众生的话,你必须因为他们是他们而对他们感兴趣,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这样你才会在乎他们说过的话,因为那些话出自他们之口。

人物外貌。小说家所面临的困难之一就是如何描写人物的外貌。最自然的方式当然是按照中规中矩的分类去描述,包括身高、肤色、脸型、鼻子的大小和眼睛的颜色等。这可能是一次性全部描述出来的,也可能是在需要的时候提及的,而在适当的时刻,重复地突出某些外貌特点可能会引起读者的注意,加深他们对人物的印象。这些外貌特点可以在介绍人物角色时给出,也可以在角色已经激起了读者的兴趣时给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认为读者都没有得到任何清晰的印象。老一辈的小说家在列举人物的外貌细节时都非常精确,然而,如果读者能有机会亲眼看到作者如此精心描写的那个人,我相信读者是不会认出他来的。我认为,我们很少能在读了那些话之后,在脑海中勾勒出任何确切的形象。只有当那些插画家把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强加给我们时,我们才能清晰而准确地知道小说中重要人物的形象,比如菲兹画笔下的匹克威克先生和坦涅尔画的爱丽丝。对人物外貌特征的描述的确很枯燥,许多作家试图用印象主义的方法来使他们的描述生动活泼一些。他们完全忽略了事实,妄图只通过几句灵动闪光的话语就能描述出一个人的外貌特征,并期望你能从一两句隽语中获得灵感。比如,他们希望只通过描写这个人物给某个活跃的旁观者留下的印象,便在你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读这些描述时,你可能常常会感到一种愉悦,而这是你无法从冷静的外貌特征列举中得到的,但我认为它的作用也就仅限于此了。我觉得他们的生动性往往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作者本人对他所塑造的角色,其实并没有非常清晰的画面,他们只是在逃避困难而已。有些作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体特征的重要性,他们似乎从未料到外貌特征对性格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的人和一个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