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鸦片幻梦。我看见一条两旁都立着高大、碧绿的白杨树的路,就是那种在法国常见的路。这条白色笔直的路在我眼前延伸出去,一直到无限远的地方,仍然继续向前延伸,比我想象的要远得多。我似乎在沿着这条路急速前行,白杨树飞快地从我身边掠过,比坐特快列车时电线杆飞过的速度还快得多。它们一直在我身边掠过,一直在我的前面,那长长的一排排白杨树啊。然后,突然间,再也没有白杨树了,取而代之的是阔叶乔木、栗子树和梧桐树,它们之间间隔得很开,我不再全速前进,而是从容不迫地往前走着。不久,我来到一片开阔地带,低头俯瞰,下面是灰色平静的大海。一艘艘渔船不时驶进港口。远处,海湾的另一边,有一座整洁的花岗岩房子,花园里有一根旗杆。那一定是海岸警卫队的房子。
他在马来联邦的一个州居住了二十年。他几乎过着帝王般的生活。他很古怪,很凶残。他独裁、暴力、野蛮。他有一个马来人妻子,她以及其他女人给他生了许多孩子。最后,他退休了,在切尔滕纳姆娶了一个女人,定居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进入最好的社交圈。
D夫妇邀请我共进晚餐,去见见他们的朋友,也是一对夫妻,他们在新加坡要待上几天。这名男子是英国北婆罗洲某个地方的行政长官。D太太告诉我,他曾是个可怕的酒鬼,每天晚上都要带一瓶威士忌去**睡觉,天亮之前喝完。他变得太招人烦了,州长就让他回家休假,并告诉他,如果他回来时还没有清醒过来,就会解雇他。他当时还是个单身汉,州长劝他在英国找个好姑娘结婚,她会让他规规矩矩过日子的。假期结束时,他结了婚,从此改过自新,再没碰过一滴酒。
他们来赴晚宴。他又高又胖,脸上光溜溜的,谢了顶,有点儿木讷,有点儿傲慢。她个子小小的,肤色黑黑的,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但很机灵,看得出来十分能干。她非常淑女。她是你在坦布里奇威尔斯、切尔滕纳姆或巴斯随处都能碰上一堆的那种女人,她们天生就是老处女,仿佛从未年轻过,也永远不会变老。他们结婚五年了,看上去很幸福,我觉得她嫁给他只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来吃晚饭的目的是什么。从他们身上,我获得了一些灵感,写出了一个故事,叫作《宴会之前》(1)。
爪哇。车站有一群垂头丧气的人,三男两女,戴着手铐,由爪哇士兵看守着。这些囚犯是当地的基督徒。他们原本有八个人,去了一个村子,想要让村民们改信基督教。他们向所有的人宣讲“和平与善良”的教义,村子的首领与他们争辩了起来。争论愈演愈烈,没过多久,传教者的头儿打了他一拳。战斗开始了。妇女们也加入进来,村子的首领被杀死了。这变成了一场大混战,全村七人被杀,传教者死了三个。
礼拜四岛。布朗夫妇经营着这家旅馆。她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穿着一件网眼衬衫,深色的头发烫着大波浪。她喜欢开玩笑。她有一双敏锐而狡黠的眼睛,鼻子红得离奇。她可能曾经很漂亮。像她的丈夫一样,她也满脑子都是怎么发大财的离奇计划。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大约四十岁,稀疏的长发在头上飘动。他的肢体和姿态都放松得奇怪,像是安了弹簧。他从事过许多职业,最开始做理发师,然后做职业赛跑运动员,还做过赌注经纪人、训练师,以及矿工、烟草商,最后又做回了理发师。他在自己的运动员生涯中赚了很多钱,对这段经历他直言不讳。这似乎是一项不太正当的运动,他讲了自己用假名参加赛跑的事,还讲了自己在赌注经纪人的贿赂下故意输掉了比赛的事,等等。他粗心大意地经营着酒店,只对邻近岛屿上的一处矿产感兴趣,他希望能在那里淘到黄金。他从不喝酒。他和前妻育有一个女儿,名叫奎妮,在餐馆当服务员。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尊贵,做不了这种低等工作,客人的吩咐在她看来像是含沙射影的侮辱。要是哪位客人和她开玩笑的话,她就拿菜单打他的头,说:“你快滚吧。”女仆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身材干瘪,脸色蜡黄,五官分明。她总是在刘海上裹着卷发垫纸走来走去。她当过酒吧女招待,认为做家务有失身份。她很喜欢讲岛上各种人的闲话。
C。他有一艘二十吨载量的双桅船和几只小艇,原本是用来采捞珍珠的,由于经济萧条,这个行业变得没什么利润了。他身高六英尺,体格健壮结实,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透着真诚的蓝色眼睛。他的举止有些拘谨,但他心地善良,体贴入微。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只在前额留有一小缕卷发。他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的样子。在驾着双桅船航行时,他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裤子和背心,但当他上了岸,无论天气多热,都会换上黄靴子,灰裤子,白色外套,花衬衫(不系扣子),硬挺的衣领,还有一个黑色针织领带,他把那个领带弄得看起来像是一个便捷的小发明,系在他的衣领扣上。一旦他微微摇晃着身体走起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船老大。
丁顿号。这是一艘五十五英尺长的双桅船。船员由C和四个托雷斯海峡岛民组成,他们都是黑色的皮肤,都有着清爽的卷发和健美的身材。他们穿着打补丁的脏裤子和背心,戴着破旧的毡帽。汤姆·奥比是个花白头发的壮老头儿;其他几个人都很年轻:亨利是个花花公子,相当英俊,潇洒,爱吹牛;尤坦,除了一条印花布裙之外什么也没穿,在船舱里用一堆树枝烧火做饭,这里也是船员们睡觉的地方。客舱在船尾,主桅正好穿过船舱。它太低了,人在里面都没办法站直。天花板被吊灯的烟熏黑了。里面的空间可以容纳两个人纵向睡,再有一个人横在舱口睡。舷墙和货舱之间塞了两只救生艇。
我们本来打算早上九点钟出发,可是C来晚了,他到的时候又发现忘了带备用的三角帆,于是又派了两名船员到他家去取。我们终于拔锚起航,随潮水而下。虽然有一阵凛冽的风,但是阳光灿烂,天空湛蓝。我们在主帆和三角帆的带动下疾驰前进,真是令人兴奋。我们预计当天晚上到达莫比亚哥岛。航程大约是四十五英里。我们航行在礼拜四岛和威尔士亲王岛之间,在甲板室吃了午饭,有冷牛肉、泡菜、煮土豆和一块松糕。我们还喝了茶。当我们驶离陆地的庇护时,发现季风猛烈地吹着,海面波涛汹涌。C固定好前帆,绑牢了水桶。狂风不时地袭击我们,当海浪袭来时,海水涌上甲板。浪头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海浪非常大,坐在这么一艘小船上,人就好像贴在浪尖上一样。我们经过了许多小岛,每经过一个小岛,我都在想,如果船翻了,我能不能游过去。几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渡岛,C说他将在那里靠岸,第二天再前往莫比亚哥。绕着这个岛航行的时候,小岛把风挡住了,这让我们舒服多了。我们找到了一处锚地,在那里看到了十来个采珠人,他们是被恶劣的天气逼到这里来的。他们大都是日本人,只有一个是澳大利亚人,还带着一群黑人船员。我们抛了锚之后就派了一艘救生艇把他接了过来。我们给了他一杯茶,邀请他回来吃晚饭,打桥牌。我们上岸洗了个澡。晚餐是我们在路上钓到的一条皇帝鱼,还有冷盘肉和苹果派。我们用锡制杯子喝了茶、威士忌还有苏打水,然后在甲板里借着一盏飓风灯的亮光打起了桥牌。T(那个澳大利亚人)告诉我们,再往北,天气会更糟,他说他的船险些就要翻了。他打算等暴风雨平息下来之后再说,毕竟现在水太脏了,不适合采珍珠。他和我差不多高,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满脸皱纹了。他又瘦又白,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庞,带着假牙,长着一双蓝眼睛,穿了一条深色裤子和一件背心。大约九点钟,我们都困了,他便回去了。夜空晴朗,月亮几近满月,我们所在的那个避风点,没有一丝微风。我们用船帆搭起了一个帐篷,把床垫放在甲板上躺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趁着退潮早早地扬帆起航,但没走多远就撞上了沙洲。潮水退了,我们就在那里一直待它折返回来,好让我们漂走。我们经过一座座岛屿,不久就到了外海。莫比亚哥岛,一个凹凸不平、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远远地立在那里。风比前一天更大了,海水涨得更高了。我们在浑浊的海水中穿过一座座岛屿,到处都是礁石。一个船员站在船头的三角帆桁上,负责瞭望。每次海浪袭来,我们都要四处躲避,免得被浇透。不久,传来一阵沉闷的刮擦声,我们知道这是撞上礁石了。我们磕磕绊绊地开了过去,又回到了深水中。负责瞭望的那个人打着手势指挥C掌舵。他非常着急。我们又撞上了另一个暗礁,又磕磕绊绊地开了过去。然后我们向外驶去,以免再碰上暗礁。
莫比亚哥被两重环礁带所包围,我们要在这两重环礁带之间找到出口,这样就可以绕着岛,到达有锚地的地方。后来我们到达了外礁的尽头,一直航行到离内礁只有几码远的地方,然后调转方向——双桅船几乎是原地大转弯——又回到了外礁。风刮得很大,我们把所有的帆都扬了起来。船掉头的时候,船帆噼里啪啦地直抖,这样反复了五六次,我们渐渐靠近了岛的尽头。三角帆被撕成碎片,拍打在桅杆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我们浑身都湿透了。最后,我们终于驶进了莫比亚哥和我们要抛锚的小岛之间的一条航道。潮水逆风而上,使大海变得愈发汹涌。我被吓坏了。这艘双桅船像着了魔一样翻滚着,每次一倾侧下去就又猛地正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巨浪向我们冲来,冲垮了甲板,我以为下一个巨浪会在船身变正之前冲过来,但我们的船像人一样身手敏捷,避开了巨浪,欢欣鼓舞地继续前进。然后外岛给了我们保护,挡住了风,我们奋勇地驶向了锚地。
我们上了一只救生艇,上了岸。在那里,一个小海湾海滩边缘,有一块椰子树环抱的凹地,C在这里有一间小木屋。一只死猫的骨架躺在门口。在被浇成落汤鸡之后,此刻我们能换上干衣服,喝杯茶,真是太舒服了。我们在岛上四处闲逛。岛上居民的小屋漂亮地掩映在椰子树丛中。那天晚上,风刮得很厉害,吹过椰树林,哗哗作响,吹得我难以入眠。第二天,船员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海滩上的大石头装进了救生艇,以增加压载物。下午他们去了村子里,直到晚上才回来。汤姆·奥比走进小屋,说天气很糟糕,所以C决定再等一天。椰子树被风吹得七扭八歪,我们望向大海,看见远处一阵黑沉沉的狂风冲向小岛,化作绵绵细雨。云在天空中飞掠而过。我们打起了牌。尽管海上波涛汹涌,村民们还是驾着小艇出海了。傍晚时分,他们带着四只海牛回来了。岛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看鱼被切成小块,切完后,每个人都拎着大块的红肉离开了。它尝起来像牛排,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嫩。
校长。他五六十岁的样子,又高又瘦,满脸皱纹;他顶着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唇上有一撮灰白髭须,下巴上的灰白胡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刮了。他一口黄色的残牙,牙齿坏得很厉害。他说话含糊不清,一方面是因为牙齿漏风,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浓密的唇须,所以听他说话很费力。他穿着卡其布褂子,一条黑白相间的破裤子,一双旧网球鞋,戴着一顶已经变形的旧毡帽。他十分邋遢,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他在莫比亚哥住了十五年,住在椰子树林中一间临海的破旧平房里。它是用木板搭成的,上面盖着波纹铁皮屋顶。藤椅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墙上贴着许多照片和彩色广告画。一个小书架上放着他的书,都是些廉价版的通俗小说和杂志。他的妻子有原住民的血统。她是一个黝黑的女人,十分干瘪,一头灰色的卷发,有些弯腰驼背。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白裙子和一件不太干净的白衫。我走进他们家时,十几个不到十五岁的原住民姑娘正坐在地板上学做针线活,都长得十分丰满和伶俐。
传教士。他是一个非常瘦的男人,一头灰白头发,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他总是穿着灰色裤子和一件背心,当他想打扮打扮的时候,就会戴上牧师领,背心外面罩一件黑色前襟,再套上一件白色外套。他的图书馆里都是些廉价版的小说和神学书籍。他有一艘双桅船,他经常驾着它往返于各个小岛之间,因为他的教区由八个小岛组成。他很少待在家里。他的妻子留着短鬈发,如果她不戴眼镜,再穿上漂亮衣服的话,她会是个美女。她厨艺很差,不怎么收拾屋子,房间邋里邋遢的。她在陌生人面前很害羞。
回廊前种的是木麻黄树,从树间可以看到大海和远处的岛屿。太阳落山以后许久,海面上还倒映着一片血红,木麻黄树的剪影映入眼帘。它们像锦缎一样,显得优雅而不真实。这幅画面使你想起一幅日本版画。最后,阵阵微风把它们吹得左右摇摆,树间露出了一颗白色的星星,刚跳入眼帘便倏地不见了。
木麻黄树就像一层梦幻面纱,把你和眼前的景色隔开,让你的心头萦绕起一种愉快的思绪。
第二天早晨,我们动身去迪里瓦伦斯岛。C想要去那里送货。风没有前一天刮得紧了。低矮的云仍然在天空中飞快地飘过,与它们背后的那片几乎一动不动的乌云形成了鲜明对比。阳光灿烂。我光着脚,穿着衬衫和帆布裤子坐在甲板上看书。有那么一会儿,风刮得很顺,C把主帆和前帆都扬了起来。迪里瓦伦斯岛是一个低洼的岛屿,起初人们只能看到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然后才看清了树梢。为了找到抛锚的地方,我们不得不绕道航行。环礁带没有开口,我们只好在离岛一英里多的地方抛锚。海面波涛汹涌,我们划了一个多小时才靠岸,其间一直用一个空水果罐往外舀水。
回到船上,我们甩出去一条鲨鱼线,上面有一块儒艮肉作鱼饵,突然间,水里一阵挣扎和**。我们赶忙收线,看到一条鲨鱼。C拿起他的左轮手枪,我们把鲨鱼拖到水面,靠近船舷。C开了枪,水里一片血色。它继续挣扎着,C又朝它开了六枪。然后,我们用一根绳子绕过它的头和背鳍,再套上一个套索,套在滑轮上。我们把它拉过船舷,它重重地落在了甲板上。它还没有完全死去,不时地用尾巴抽打着甲板。尤坦拿起一把战斧,猛击它的头骨,然后用一把长刀切开了它的腹部。它的胃里有几块海龟的骨头。我们切下了它巨大的肝脏,又割下一块鲨鱼肉,挂在鱼钩上做鱼饵,把渔线扔到海里。几分钟后,另一条鲨鱼上钩了。没多久,我们就逮到了三条十四到十八英尺长的大鲨鱼。甲板上油腻腻、血淋淋的。第二天一早,我们把鲨鱼抛回海里,向马老奇驶去。C想从鲨鱼的肝脏中熬点儿油出来用在主桅和桅杆上,两名船员一整天都用煤油罐盛着大块的鱼肝,架在木棍上生火烹煮。真是臭气熏天。
迪里瓦伦斯岛和马老奇岛之间有一些浅滩,所以我们不能走直线,只能先向西行驶五十英里。风刮得正紧,双桅船摇晃得厉害,船舷一会儿向下倾斜,一会儿又猛地一下直了起来。这样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海水越来越浑浊,表明我们已经到达浅滩。我们每隔一刻钟测量一次水深,并观察海水里是否有旋涡。渐渐地,涌潮没那么大了,我们剧烈摇晃的次数也少了。我们已经离陆地非常远了,身旁没有其他船只经过。在那片苍茫的水域里,我们显得非常渺小。下午渐渐过去,测深结果显示水深有八英寻,我们驶过浅滩,转而向北航行。风平了,浪静了,此时此刻这种平稳航行的感觉真是惬意,我们还看到两次在海面上晒太阳的海龟。风变得越来越轻。地平线上有厚厚的白云,但它们一动不动,就像画中的云似的。太阳落山了,光线逐渐从天空中消失。夜幕降临,星星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晚饭后我们坐在甲板上抽烟。空气温和怡人。月亮慢慢升起,从云层中挤出一条路来。能这样在黑夜里航行是如此美妙。我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每次醒来都心旷神怡。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C降下主帆,我们只留下前帆继续航行。
黎明时分我又醒了。甲板上凉凉的,但不觉得冷。还看不到陆地的影子。太阳升了起来,暖洋洋的,使人心情大好。在如此晴朗的早晨抽烟真是相当惬意。一两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陆地。它又平又低。我们继续航行,直到海岸线的轮廓变得清晰,那个地方树木繁茂,透过望远镜我们看到了几个小渔村。我们沿着海岸前行,去寻找马老奇。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们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候的探险家。我们测量了水深,试图根据我们所在的海岸线的形状来判断河的位置。我们知道在河的入口处会有一盏灯,所以就一直留意着。我们摸索着向前航行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看到水面上漂浮着杂草,现在水变得更加浑浊了,C说那一定意味着我们离河不远了。我们继续航行,然后隐约在海岸线上看到了一个开口,过了一会儿,看到一条细细的白色带子,像旗杆一样,那就是灯光了。我们看见远处有个浮标,就向它驶去。潮水正向里涌,虽然风很轻,我们还是开始快速行进。面前有一个河口,我们顺着潮水而上,平稳驶入。
我们看到了镇上的红色屋顶,停泊着的双桅船,还有一个码头。我们降下船帆,抛锚停泊。我们终于到了。
马老奇有着一副整洁的荷兰式外观。它不像英国殖民地的其他城镇那样肮脏混乱。小城前面是木框架结构、波纹铁皮屋顶的政府办公楼,还有一两个大货棚和一间检查员的房子。我们所在位置的垂直方向是小镇的一条街道,中国商人就住在那里。逗留期间,我们在其中一家店里吃了饭。在吃了一个星期的儒艮肉、咸牛肉、淡水鱼和水果罐头之后,能吃到咖喱真是一种享受。
在几乎干涸的泥泞小溪里,有成百上千条泥鱼,有两三英寸长的小东西,也有八英寸、十英寸长的胖家伙。它们趴着,用又大又圆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你,然后猛冲过去,躲进了洞里。看到它们扑腾着鱼鳍在泥地上掠过,真是不可思议。你会觉得它们是地球在远古时候的缩影,那时生活在地球上的都是这种体型巨大的生物。他们身上有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它们给你一种恶心的感觉,仿佛它们让泥浆神奇地成了活物一般。
都宝(阿鲁群岛)。这是一个相当脏的小镇,有两条街,开着一些中国和日本商店。当地的马来村落建在水边的桩子上。海港里停着一些采珠船。西里伯斯贸易公司的员工们有一间又大又乱的木框架房子,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司的大帆船上,只有当邮船送来邮件时,才回都宝。
卡登。他的父亲是一个靠家里汇款维持生计的英国人,母亲是个波利尼西亚人。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家伙,又高又胖,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秃头,但耳朵周围和脖子后面都长着鬈发。他说起话来总是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说爆破音的时候唾沫星子到处乱飞。他很热情,总是聒噪地大笑,他满嘴都是澳大利亚脏话,污秽下流。
坦纳尔。水边的一个小镇,房子都建在桩子上,里面密集地住着中国人、阿拉伯人和马来人。从客栈的回廊上,透过高大的木麻黄树,你可以看到海水和对面的小岛,还能看到一两栋房子。开花灌木此时花团锦簇。巨大的蝴蝶,色彩鲜艳,在灌木丛中飞来飞去。一群脑袋或红或黄的绿色鹦鹉,在蔚蓝的天空掠过,闪过一道亮丽的色彩,好似水中泛起的多彩涟漪。傍晚时分,鸟儿突然高声歌唱,它们的曲调狂野而奇特。你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鼓声,似乎还有木管的演奏声。日落时分,对面的小岛笼罩着一层火红的余晖。
凯伊群岛。穿过一连串地势低洼、树木繁茂的小岛,就像穿过一座迷宫一样。太阳升起,大海平静而蔚蓝。它是如此可爱,如此宁静,如此孤独,使你充满敬畏。你感觉自己像是第一个闯入那片寂静之海的人,你屏住呼吸,期待着,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班达。两座地势较高、树木繁茂的岛屿之间有一个狭窄的水湾,沿着它便能来到班达。城镇的对面是一座火山,山上草木丛生。海港里的水又深又清澈,水边有许多仓库和建在桩子上的茅草屋。
班达的街道两旁都是平房,但这个地方死气沉沉,空****、静悄悄的。在街上能看到的人寥寥无几,他们走来走去,悄无声息,仿佛害怕走出回声来。没有人高声说话。孩子们玩耍起来也不吵闹。你不时闻到一股肉豆蔻的香味。商店出售的东西大同小异,几乎都是罐头食品、莎笼、棉布,商店里也什么动静都没有,有几家商店连服务员都没有,好像不指望有人来买东西似的。看不到有人来买东西,也看不到有谁在卖东西。
这里没几个中国人,因为他们不会在没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定居。但是有很多阿拉伯人,有的戴着漂亮的开罗软呢帽,穿着整洁的帆布西装,有的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纱笼。他们肤色较深,长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有着闪米特人的样貌。这里有很多马来和巴布亚的混血儿,当然还有许多马来人。偶尔还会看到一个皮肤晒成深古铜色的荷兰男子,或者一个穿着宽松的浅色披风的壮实荷兰女人。
老式的荷兰平房是用茅草盖的,屋顶又高又尖,屋檐突出来,由多立克或科林斯式的石柱支撑着,石柱上覆盖着一层石膏,构成一个宽阔的回廊。回廊里摆着圆桌和硬邦邦的荷兰椅子,挂着吊灯。地板用瓷砖或白色大理石铺成。房间都很暗,家具是荷兰式的,墙上挂着拙劣的油画。客厅贯穿整个房子,两边都是卧室。平房后面是一个带围墙的花园。围墙壁的白灰已有些剥脱,潮湿的地方都变绿了。花园疏于打理,杂草丛生。这里有玫瑰和果树、攀缘植物、开花灌木、香蕉树,还有一两棵棕榈树、肉豆蔻树和面包树。最后面是仆人的房间。
四处走动的时候,会不时看到一堵倒塌了的白色围墙,里面是一些建筑物废墟。这里曾经是一个葡萄牙修道院。沿着海岸,越过葡萄牙人的堡垒,便是荷兰官员整洁的新房子。
有两座葡萄牙人的堡垒。一座离海稍远,被一条护城河环绕着,护城河里生长着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但是堡垒只剩下了一些巨大的灰色石头墙,正方形的院落里长满了热带植物。堡垒对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大海,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有木麻黄树、金银花树和野生无花果树。它们是葡萄牙人种下的,我想他们当时一定曾在这些树下休憩,度过了凉爽的夜晚。
更高的山上,是另一座堡垒,它居高临下,灰沉沉、光秃秃的,周围是一条深深的护城河。它保存得很好。唯一的一扇门离地面大约十二英尺,只有通过梯子才能到达。在正方形的围墙里还有一座堡垒,中央有一口井。堡垒里有一些很大的房间,门窗是文艺复兴晚期的风格,比例匀称,但装饰很少,大概是驻防军官们住的地方。
森林。高大的金盏花树把肉豆蔻树遮住了。脚下没有杂乱的灌木,只有一些腐烂的树叶。耳边是像鸡那么大的鸽子响亮的咕咕声,还有鹦鹉的尖叫。偶尔会看到一些简陋的茅舍,里面住着衣衫褴褛的马来人。这里又潮湿又闷热。
人们说以前这里的商人非常富有,喜欢互相攀比,挥霍无度。他们都有马车,这样就可以在晚上沿着海边和广场慢慢地驾车兜风。船太多了,有时港口都被挤满,新来的船只不得不在外面等着,直到有船只离开,它们才有机会进去。他们过去常常会从荷兰运来大理石作压舱物,还会运来大块的冰,因为他们是驾着空船过来的,要把岛上珍贵的香料运回去。
热带地区的下午。你试图去睡一会儿,但最终放弃了,昏沉而困倦地走出来,来到回廊上。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令人窒息。你的大脑焦躁不安地转动,但思绪毫无目的。时间过得单调乏味。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你想洗个澡凉快凉快,但没什么效果。坐在回廊上太热了,你又一次倒在**。蚊帐下的空气似乎是纹丝不动的,你读不成书,脑子转不了,也休息不了。
凉爽的夜晚。空气柔软而清新。你有一种极致的幸福感。你的想象中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却无半点儿疲累,心情无比愉悦。你有一种精神脱离了肉体般的自由感。
望加锡港。夕阳西下,一片辉煌,先是黄色,然后是红色和紫色。远处,椰子树在摇曳,光彩照人。你试着去想如何描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它的壮丽让你放松,让你感到膝盖有些绵软,与此同时,它让你的心充满了豪情,如果你能唱歌的话,你会放声歌唱。要唱《纽伦堡的名歌手》吗?不,要唱格里高利圣咏。这是一种没有悲伤,只有满足的死亡。这是东方城市给你带来的最美好的事物。海港里有进进出出的船只,有客船、异国风情的双桅船(它们仍有最初进入那些遥远海域的大帆船的影子)和捕鱼小船。日出日落,朝夕往复。
(1) “Before the Party”,1922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