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利物浦到纽约。朗格特里太太也在船上,我们俩都不认识其他人,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混在一起。我以前不怎么了解她。她身材依然很好,有着高贵的仪态,如果你走在她后面,可能会把她当成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告诉我她六十六岁了。人们说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她的眼睛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我相信她的双眸曾经无比湛蓝,但现在颜色已经非常淡了。她此时的美貌仅仅限于她那薄薄的上唇和迷人的微笑。她很少化妆。她举止随和,不做作,有着很好的教养,一看就是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的女人。
她说过一句话,我认为是我听过的女人讲的话里最骄傲的一句。那天,她说话的时候蹦出“弗莱迪·格布哈特”这个名字,而我从未听说过,最后忍不住问她这是个什么人。“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来没听说过弗莱迪·格布哈特?”她着实惊讶地叫道,“怎么会?他可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人啊。”“为什么呢?”我问道。“因为我爱过他啊。”她回答。
她告诉我,她来伦敦的第一个季度只有两件晚礼服,其中一件还是由白天穿的常服抽掉一根绳子改成的。她说那时候,女人都不化妆,所以她的天生丽质和明眸红唇很占优势。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以至于当她到马房租马骑去公园里兜风的时候,马房的人得关上大门才能把乌泱泱的人群挡在外面。
她告诉我,她曾经和鲁道夫王储十分相爱,他给了她一枚华贵的翡翠戒指。有一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在争吵中,她把那个戒指从手指上拽下来扔进了火里。他大叫了一声,“扑通”跪倒在地,扒出(她用的就是这个词)燃烧的煤块来挽救那块珍贵的石头。当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那薄薄的上唇轻蔑地翘了起来。“从那以后我对他就再也爱不起来了。”她说。
到达纽约后,我见过她两三次。她迷上了跳舞,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舞厅。她说里面的男的跳得很棒,你只要付他们五十美分就行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么平静直接,让我很是厌恶。我一想到这个曾让全世界都拜倒在脚下的女人,现在却花五十美分让一个男人陪她跳舞,就感到惋惜。
火奴鲁鲁。联合酒吧,你从国王大街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能到达。小巷里有一些办公室,所以人们可能搞不清那些饥渴的人是要去这里还是要去酒吧。这是一个有三个入口的方形大房间,吧台对面的两个角落被分隔出几个小包间。传说,建这些包间,是为了卡拉卡瓦国王来喝酒的时候可以不被臣民看见。在其中某个小包间里头,这位古铜色皮肤的国王可能一边喝酒,一边和R.L.S.(1)聊天,讨论着传教士的恶行和对美国人的禁令。
酒吧的墙上有着深棕色的木质护墙板,高约五英尺,再往上,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是个大杂烩。有几张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画,是油画,嵌着金光闪闪的画框;有几幅卡拉卡瓦国王的肖像画,是18世纪的老式线条雕刻画(有一幅模仿的是德怀尔德的一幅戏剧画,天知道它怎么被挂到了那里);有二十年前《画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增刊里赠送的石版画,还有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和啤酒的广告画,以及棒球队和本地乐队的照片。酒吧后面站着两个肥硕的混血服务员,穿着白色的衣服,胖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皮肤黝黑,头发浓密卷曲,眼睛又大又亮。
这里聚集了许多美国商人、海员,他们不是普通的水手,而是船长、轮机员和大副,还有一些商店老板和卡纳卡人。人们在这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交易。这个地方有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你可以想象得到,这里非常适合进行一些不光彩的交易。白天这里光线昏暗,晚上电灯冰冷阴森。
中国人居住区。满街都是一、二、三层楼高的框架房屋,漆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时间和风雨已使它们变得有些斑驳。他们看起来很破旧,像是租约快到期了,那些租客便觉得不值得再去费事修理了一样。商店里,东西方的商品都有,只要你能想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那些中国店员无所事事地坐在商店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路过的行人。有时,在晚上,你会看到一对黄皮肤、满脸皱纹、眼睛细长的人,聚精会神地玩一个神秘的游戏,大概是中国版的国际象棋吧。他们身边围着一些和他们一样紧张的旁观者,他们每走一步棋都要花很长时间,左思右想。
红灯区。你走在海港旁的小路上,在黑暗中,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然后走到一条大路上,到处都是车辙和坑洞。再往前一点,道路两边都有停车的地方,有灯火辉煌的酒馆和理发店。这里有一丝**,一种心怀期待的焦躁。你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要么向右转,要么向左转,无论往哪个方向都可以走到红灯区。这条街把伊韦雷分成了两半,而这两个部分一模一样,都是一排排小平房,漆成绿色,非常整洁,整洁得甚至有点古板,它们中间的那条大路又宽又直。
伊韦雷的布局就像一座花园城市,它的规则感、秩序感和整齐感给人一种颇为讽刺的恐怖印象,因为寻找爱的过程从来都不会如此有计划性和系统化。每个漂亮的小平房都分成了两间寓所,每个寓所里都住着一个女人,每个寓所都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厨房。其中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抽屉柜,一张带床篷和床帏的大床,还有一两把椅子。它看起来过于拥挤。客厅里有一张大桌子,一台留声机,有时还有一架钢琴,还有六把椅子。墙上贴的是旧金山展览会的三角旗,有时还有些廉价的打印画,最受欢迎的是《九月的清晨》(September Morn),还有旧金山和洛杉矶的照片。厨房里乱七八糟。里面放着招待客人用的啤酒和杜松子酒。
女人们坐在窗边,以便自己能被清楚地看见。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缝纫,对路过的人漠不关心;有的则会眼巴巴地盯着路人走近,然后在他经过时大声招呼。她们之中各个年龄段、各个国家的人都有,有日本人、德国人、美国人、西班牙人(当你路过此处,听到留声机里放考普拉斯歌或塞吉迪亚舞曲的时候,你会感到奇怪,怎么如此怀旧)。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了青春和美貌,你很想知道,她们长成这副模样,怎么维持生计呢?她们的面颊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穿着廉价的服饰。你走进去之后,她会放下百叶窗,如果有人敲门,她会回答:忙着呢。她会立马邀请你去喝啤酒,跟你说她那天已经喝了多少杯。她会问你从哪里来。留声机开着。价格是一美元。
中间的街道被零星的几盏街灯照亮,但主要还是被平房敞开的窗户里透出的光线照亮。男人们四处游**,多半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女人。不时有人下定决心,溜上通向客厅的三步台阶,他一进去,门和窗户便会关上,百叶窗也会放下来。大多数男人只是想去那里看看。他们来自各个国家。有来自港口船只上的水手,有来自美国炮艇上的水兵,这些人大都醉醺醺的,还有夏威夷人、驻岛军团里的黑人或白人士兵、中国人、日本人。他们在黑夜中游**,空气里面似乎有欲望在悸动。
当地报纸连续几天都在报道伊韦雷的丑闻,传教士们吵得沸沸扬扬,警方却拒绝采取行动。他们的理由是,瓦胡岛上的男性占绝大多数,卖**嫖娼是不可避免的,而将其限制在一个区域,易于控制,医学检查也更加可靠。各大报纸都猛烈攻击警方,最后他们被迫采取了行动。他们进行了一次突袭,逮捕了十四名皮条客。几天后,他们传唤了所有妇女,判处她们要规规矩矩地过一年,违者要被送进监狱。她们之中大多数人都直接返回旧金山了。我在突袭的那天晚上去了伊韦雷。大多数房子都关着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三四成群的女人聚在一起,悄悄谈论着这个消息。这个地方又黑又静。伊韦雷已不复存在。
郝乌拉。瓦胡岛迎风一侧的一家小旅馆,由一位德裔瑞士人和他的比利时妻子经营。这是一间带个大阳台的木制平房,门上装了纱网以阻挡蚊虫的叮咬。花园里有香蕉、木瓜和椰子树。那个瑞士人身材矮小,长着一个德国人似的四四方方的脑袋,脑袋很大,与他的身材很不相称,他秃顶,留着又长又乱的小胡子。他的妻子有点儿发福,长得很结实,脸蛋很红,棕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她给你的印象是十分能干,并且总是公事公办。他们喜欢谈论他们已阔别十七年的家乡。男主人来自伯尔尼,女主人则来自纳慕尔附近的一个村庄。晚饭后,女主人来到客厅,一边聊天,一边玩着单人纸牌游戏,过了不久,房东,也兼厨师,也走进来坐在一起闲聊。
从这里出发,你可以去参观神圣的瀑布。穿过一片甘蔗地,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溪走到山上。沿着溪边有一条小路,一会儿在溪的这边,一会儿又在另一边,所以你必须不时地涉水而过。凡是顶上比较平的大石头,上面都有许多叶子,这些叶子还被小石子压着。它们是用来慰藉此地神灵的供品。水从一个峡谷泻入一个圆形深潭,四周是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再往前,上面是一个峡谷,据说,还从未有人去过。
夏威夷人。它们的肤色从古铜到黝黑不等。他们高大结实,有着扁扁的鼻子,大大的眼睛,丰满性感的嘴唇,还有乌黑卷曲的头发。他们容易发胖,女人年轻时优雅苗条,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胖。当他们变老时,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变得很丑,而他们年轻时曾经那么美,真是奇怪。也许只有当思想、行为和感情力量共同塑造出个体的性格时,年纪才能算是美丽的东西。
威基基海滩的卡纳卡人。“硬汉比尔”:一个高大且皮肤黝黑的家伙,嘴唇前突,像个孩子一样爱夸夸其谈。荷尔斯泰因:又名疯子,是18世纪一艘失事丹麦船只上某个水手的后代,这个水手在船只失事后失踪于某个岛屿,但是由于他的头发是深红色的,所以这个说法显得很奇怪。“胖子米勒”:一个很胖,很黑的男人,圆圆的脸,举止很是滑稽,和他身上一种天生的高贵感格格不入,也显得有些奇怪。
草裙舞。小房间里贴着墙纸,装饰着加利福尼亚的三角旗,配有廉价的柳条家具。地板的一头盘腿坐着一位老人。他很瘦,满脸皱纹,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看起来像一个希腊学派现实主义雕塑中的渔夫。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边用手敲着葫芦,打出奇怪的节奏,一边用单调的低音唱着歌。他一气呵成,似乎从未停下来去喘口气。跳舞的是两个女人,都不年轻,一个胖,一个瘦。她们的脚几乎不动,但身体的动作幅度很大。据说每一支舞都用动作表达了老人唱的那首歌中的歌词。
离别。在码头的入口处,妇女们向过路人献上了夏威夷花环,这是用鲜花或黄色薄纸串成的花环。它们被挂在即将离去的人的脖子上。船上的人向站在下面的人扔彩带,船的侧面也挂满了黄色、绿色、蓝色和紫色的薄纸彩带,显得十分鲜艳。乐队演奏着《珍重再见》(Aloaha Oe),伴着人们的高声道别,船只扯破了彩带,缓缓驶离。
基拉韦厄火山。这座火山位于夏威夷群岛最大的岛屿上。你从希罗岛登陆,驱车上山,先是穿过稻田和甘蔗地,然后一直往上爬,穿过一片巨大的树蕨林。这些树稀奇古怪,就像那些专门画恐怖画的人想象出来的样子。各种攀缘植物缠绕在树木周围,它们纠缠着,叫人无法看穿。渐渐地,植被越来越少,直到再看不见任何绿色,这时你便到了熔岩原。这里一片死灰,万籁俱寂;这里没有植物生长,也没有鸟儿歌唱,映入你眼帘的只有烟霭,有的是滚滚浓烟,有的则像茅屋烟囱里冒出的烟一样又细又直。你下车,开始步行。熔岩在你脚下嘎吱作响。你不时地跨过一些狭窄的裂缝,从裂缝里冒出来的硫黄烟呛得你咳嗽。你来到火山口的锯齿状边缘。你毫无防备。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甚至有些骇人。你俯视着浩瀚的熔岩海洋,它显得既黝黑又厚重,不断地翻腾涌动。熔岩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外壳,不时地被几道红色的火舌冲破,不时地会有一些喷泉似的火焰升起,足足可以升到三十英尺、四十英尺、五十英尺的空中。它们喷涌而出,炽热发白的火焰,像极了人造的喷泉。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有两点:一是它的轰鸣声——就像某个阴沉沉的日子里海浪的咆哮一样,是无休止的轰隆声,也像瀑布的怒吼声一样令人生畏;二是它的运动——熔岩一刻不停地涌动着,看起来有些蹑手蹑脚,叫人觉得它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样,似有什么目的。在它平静的前行过程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毅,它坚韧得有些可怕;它超越了一切有生命的事物,它就像命运一般不可避免,也像时间一样冷酷无情。熔岩就像某种原始黏液中诞生的巨大无定形生物一样,缓慢爬行,搜寻着一些令人恶心的猎物。熔岩坚定地向前移动,走向一个冒着火光的裂缝,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火焰洞穴。你会看到一个个巨大的火洞,巨大的火坑。一个站在旁边的人说:“天哪,这真像是地狱。”他身旁的一位牧师却转过身来,对他说:“不,它像上帝的面庞。”
太平洋。有时,它可以把你幻想的所有画面都展现出来。大海风平浪静,在蓝天下显得碧蓝晶莹。地平线上飘着朵朵蓬松的云,在日落时分,它们的形状会变得千奇百怪,你几乎认为自己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接下来的夜晚也很可爱,繁星璀璨;当后来月亮升起时,洒下的月光更加熠熠生辉。但是海上经常会波涛汹涌,比你想象的要频繁得多,海面上满是白色的波峰,有时它则会像大西洋一样,灰蒙蒙一片。海面上涌起滚滚大浪。太平洋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的孤独荒凉。你在海上航行着,日复一日,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偶尔会看到几只海鸥,这说明陆地就在不远处了,它是那些迷失在茫茫大海的岛屿中的一个,你看不到一个远航者,也看不到一艘帆船或渔船。这是一片空****的荒原,渐渐地,这种空****的场景会让你心里充满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这种巨大又寂寥的空旷感着实令人恐惧。
乘客。格雷:一个高大的犹太人,体格魁梧健壮,举手投足却显得十分笨拙,没有风度。他长着一张灰黄的脸,又长又瘦,大大的鼻子,黝黑的眼睛,他的声音又大又刺耳。他十分好斗,恃强凌弱,总是我行我素。他脾气暴躁,十分敏感,总是提防着别人是不是轻视自己。他总是含含糊糊地威胁说要给谁谁的鼻子来一拳。他喜欢打扑克,一有机会,他就会偷看邻座人的牌。他打牌打得很烂,还总骂自己运气不好,但他每次玩儿几乎都会赢。当输了的时候,他会大发雷霆,把一桌子人都骂一通,然后转身走掉,整晚都不和别人说话。他在钱的问题上很是精明计较,哪怕只有六便士,要是能从朋友那骗到手,他也会骗。但是留声机里的伤感曲调,太平洋上明月升起的美景,都会让他感动不已,他会颤抖着声音说:“太棒了。”
埃尔芬拜因。他被公司派到悉尼出差。他比格雷要年轻得多,个子矮矮的,但很结实,大大的脑袋上黑黑的卷发向后梳在太阳穴的上方;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有一双突出的棕色眼睛。他来自布鲁克林。他和格雷一样聒噪、粗俗、大嗓门,他粗鲁的言语像一种防御盔甲,心地却十分善良,也很善解人意、感情丰富。他对自己的种族很敏感,当谈话涉及种族时,他会把目光移开,一言不发,很是尴尬。他精力充沛,总是不停地吼来吼去。他对钱很精明,不会让自己吃亏。在帕果时,他把一些旧衬衫拿到岸上,从当地人那里换来了玩具独木舟、香蕉和菠萝。
马克斯是澳大利亚的猫眼石大王,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小个子男人,头发灰白,不大的脸上布满皱纹。他是个天生的小丑,喜欢出洋相。他对船上所有的运动都兴致勃勃。在化装游行活动中,他扮成了一个草裙舞姑娘,玩得非常起劲。
梅尔维尔。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面色阴沉,一头长长的、乌黑的卷发中,已经夹杂了一些灰发,五官十分鲜明。他要去澳大利亚摄制美国闹剧和音乐喜剧。他周游过世界,谈论起锡兰和塔希提时**澎湃。和他说话时,他会很和善,但他天生比较寡言,整日坐着在那儿看法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