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1 / 1)

吃早餐时,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是一个轻骑兵,为他的团打头阵。当他吃早饭时,一个勤务兵牵着他的马站在广场的树下。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哥萨克人,出生在西伯利亚,十一年来一直在边境与中国人作战。他瘦瘦的,五官分明,蓝眼睛又大又醒目。他在瑞士待了一个夏天,在战争爆发前三天接到命令,必须立即前往法国。宣战后,他发现自己无法返回俄国,并被派到法国骑兵团任职。他健谈、活泼、喜欢自夸。他告诉我,他俘虏了一名德国军官后,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在那里,他对他说:“现在我要让你瞧瞧我们是怎样对待俘虏和绅士的。”然后,他给了德国军官一杯巧克力饮料。喝完后,他说:“现在我再来让你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然后,他在德国军官的脸上甩了一巴掌。“那他怎么说?”我问。“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如果他开口,我就会杀了他。”他和我聊起了塞内加尔人,他们坚持要砍下德国人的头:“这样你就能肯定他们死了——et ?a fait une bonne soupe(法语:而且用来炖汤也不错)。”他这样描述炮弹:“它们嗖嗖地飞蹿,直到它们落下,你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炸死。”

离这儿不到二十五公里的地方还在打仗。等待午饭的时候,我和一个非常机灵的十三岁小伙子聊了起来。他告诉我,前几天有两名俘虏被押着路过这里。男孩补充说,当时自己的帽子里装满了热栗子,他把栗子一个一个地往那两个可怜的家伙脸上砸。当我告诉他那样做很不像话的时候,他大笑起来,说:“为什么?其他人都在打他们。”后来,来了几个德国人,他们要取一辆征用的汽车,和市长一起开车去放车的那栋房子。宪兵们,有十个人,听见这话,便跟踪了过去。当他们到达时,军官正和市长一起走进房子,还有一个德国兵正在汽车下面鼓捣着什么。军官走到一旁,让市长走在他前面。“这说明他很有礼数。”给我提供住处的老太太这么说。就在这时,宪兵们向他开了枪,然后又开枪打死了汽车下面的那个人。其他人举手投降,但宪兵们还是开枪把他们全都打死了。

我被分到一间古怪的小房子里居住,给我提供住处的是一个退休的老伙计和他的妻子。他们有三个儿子,都被征走当了兵。他们非常热心,很高兴有个军官住在他们家里,希望能为我做他们能做的一切。他们在我上床睡觉前给我热牛奶,还说只要我住在那里,他们就会把我当成他们的儿子一样对待。这是一个小房间,有一张带篷的大木床,往外看可以看到一个院子和一个倾斜着的红色大屋顶。

整个上午我都在一个由学校改成的医院里面忙活。这里肯定有两百到三百名伤员。整个医院臭气熏天,没有一扇窗户开着,地板也没有打扫过,肮脏和悲惨得令人难以置信。似乎只有两名医生负责照顾他们,还有几位外科医生助手和镇上一些不懂护理知识的妇女在帮忙。那里有一个德国战俘,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的腿被切掉了,他觉得,如果他是法国人,就不会被截肢。医生助手让我向他解释,想要拯救他的生命就必须要截肢,并绘声绘色地向我详细解释了当时这条腿的状况。那个战俘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他正饱受思乡之苦。他躺在那里,脸色蜡黄,长着一撮乱蓬蓬的胡须,一双疯狂而痛苦的眼睛。为了帮助他,医生在他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被截肢的法国人,好让他知道法国人也是一样要截肢的,而那个法国人躺在**,还挺高兴的样子。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了,一开始我感到尴尬和不知所措,但很快我发现我能帮上忙,但也仅限于此,那就是清理伤口,涂碘酒,包扎伤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口。有的是肩膀上超大的伤口,骨头都碎了,流着脓,臭气熏天;有的是背部裂开的伤口;有的是子弹穿过肺部的伤口;有的双脚都炸碎了,你都不知道他的肢体能否保得住。

午饭后,我们接到命令,要把一百名伤员转移到车站,因为此时要全力腾空杜朗镇的这家临时医院,以准备迎接开战后的大量伤员。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每天路上都是行进的部队在为这场大战做准备。有些伤员可以走路,有些伤员要用担架抬到车上。就在第一批担架被抬出来的时候,传来了颂歌的声音,抬担架的人便放下了担架。一个破裂的铃铛叮当作响,发出一种忧郁的调子。一个又大又胖的牧师,穿着牧师袍和白色法衣,走了出来。他前面是一个瞎子,由一个小男孩牵着,我想这应该是仪仗官。仪式开始,他们先为死者颂歌超度。接着,四个人抬来了一具棺材,棺材上盖着黑布,上面放着一个没有染色的木质小十字架,钉着那个死去士兵的身份牌。后面跟着四个士兵和一个护士。他们走了几步,牧师停下来,环顾四周,恼怒地耸了耸肩,他们便停下来等着。终于,又来了一具棺材,然后是第三具和第四具,队伍又开始行进,破裂的铃铛叮当作响。他们走出院子来到马路上,平民们脱帽致哀,士兵们则行军礼,他们慢慢地向墓地走去。我不知道,医院里那些临终者每次听到那只小破铃可怕的叮当声时,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它坐落在一座白石城堡里,是一座庄严的建筑,门上刻着“1726”这个年份。它既有路易十四时代的坚实宏伟,又略带一种轻盈精致的感觉。它被急匆匆地改造成一家医院。受伤的人躺在大厅和餐厅地板的草垫上。客厅已经变成一个临时病房,匆忙之中,家具还没有搬开,只是被推到了墙边——在大钢琴上看到盆、敷料和药品,真叫人觉得古怪。躺在担架上等待包扎的病人被放在布尔写字台上。前一天晚上,法国人曾试图攻占昂德希镇。法国人在炮兵还没有为他们准备好前进的道路之前,就已经出兵了,有一个团已经占领了敌军的战壕,但是另一个团(地方自卫队)的士气动摇,然后逃走了,所以已经占领德军战壕的那个团不得不撤退,撤退时遭到了严重的反攻,有三百人死亡,一千六百人受伤。我们把担架从救护车里抬出来,等着把那些可以挪动的人抬走。房子前面有一块圆形草坪,我们可以想象,它在平时一定是修剪整齐的,此时却泥泞得像是在雨中踢了一场足球赛一样。一整晚都有担架员在上面走来走去,还有沉重的救护车轮子在上面碾来碾去,草坪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旁边的一所房子里堆着死尸,他们是那些一到医院便已经死掉的人,还有那些在当晚死去的人。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奇形怪状的。他们的制服沾满了泥泞和血污,肮脏不堪。有些人的身体扭曲得很奇怪,仿佛死去时极度痛苦。有一个人伸着胳膊,好像在弹竖琴;有些人瘫在那里,像是一件空落落的衣服,没有人形。但是在死后,那些士兵粗糙肮脏的手没有了血色,反倒变得异常细腻和高贵。我们去了这家医院两三趟,然后去了村里的教堂。它矗立在一座陡峭的小山顶上,是一座光秃秃的、饱经风霜的乡村教堂。在其中一个小礼拜堂里,椅子已经被堆叠在了一起,地板上铺着草垫。伤兵们便沿着墙躺在上面,排得老长,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从他们中间挤过去。由于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摘掉那些宗教标志,有一个石膏制成的圣母从高高的祭坛上俯视着,她瞪着眼睛,脸颊上涂着红红的胭脂,两侧都放着烛台和盛着纸花的镀金罐子。病得不太重的人都在抽烟。这是一个奇特的景象。门口有一群士兵,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他们不时严肃地望着伤员;到处都有人在转来转去,寻找受伤的战友,不时停下来问问某个伤员的伤势;医院的护理员在伤员中间来回穿梭,为他们送水送汤;担架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抬着伤员走向救护车。人们的谈话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的哭喊;有些人比他们的同伴受的伤要轻,他们开着玩笑,大声笑着,庆幸自己还活着。一位牧师站在一根柱子旁,为一位即将死去的人举行最后的圣礼。他嘟哝着,匆匆地低声祈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似乎都受了重伤,他们已经像我看到的那些死去的士兵一样,乱糟糟地躺在那儿了。教堂的正门旁边,有一个人半躺着,他与别人不同,是在另一场战役中受伤的。他的脸色灰白,胡子拉碴,瘦削而憔悴。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前面,仿佛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逃避死亡,于是满腔怒火。他的腹部有个可怕的伤口,我们已无力回天,他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又看见另一个伤员,看起来还是个孩子,长得挺丑,圆脸,黄皮肤,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像是日本人,受了重伤。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非常害怕自己会死掉。三个士兵站在他的脑袋旁,俯身看着他,他紧紧抓住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喊道:“天哪,我要死了。”他号啕大哭,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又脏又丑的脸上滚落下来,他不断地说:“我好不幸,上帝啊,我好不幸呀。”士兵们试图安慰他,握着他手的那个士兵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男孩的脸:“Mais non,mon vieux,ta guériras.(法语:不会的,朋友,你会好起来的。)”另一个士兵坐在圣坛的台阶上,抽着烟,冷冷地看着一切。他的面颊红润,看上去没有大碍,我走到他跟前时,他高兴地笑了。我看到他的手臂包着绷带,便问他伤口是否严重。他笑了笑:“啊,如果就是这点儿伤的话,那倒不算什么!我的脊椎中了一颗子弹,我瘫痪了。”

蒙迪迪耶的兵舍。我找到了图书室。在法国大革命之前,邻近的乡绅们在蒙迪迪耶有自己的城区住宅,他们过去会在冬天来这里进行社交活动,但现在他们的宅邸已经被分成了两到三套房子,供那些已经取代他们的资产阶级居住了。分给我住的地方给人的印象是,它应该曾是一幢大房子中的一部分,而图书室是一楼的一间小房间,你可以从一个曾是后楼梯的通道过去。这是一间镶板的房间,一个嵌入式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书被铁丝网保护着,门是锁着的,要弄到一本书是不可能的,但我可以看到它们的名字,倒也挺有趣的。它们多半是在18世纪被收藏的,有着烫金装饰的封面。上面几排书架上放的是灵修类书籍,但在它们当中,非常低调地隐藏着几本特别的书,我找到了流浪汉小说《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Don Guzman de Alfarache);在它的正下方,我还找到了《一位贵族青年的回忆录与冒险史》(Mémoires d’un Homme de Qualité);另外还有博须埃(Bossuet)全集,马西隆(Massillon)的布道集,还有我从未听说过的某位作家的十二卷文集。我很想知道他是谁,他怎么配得上这个如此豪华的装帧。我还想读一读里面的一套四卷的四开本著作,其中包括一本《蒙迪迪耶史》。书架上只有《忏悔录》这一本卢梭(Rousseau)的作品。在下面的一个书架上,我找到了一本布封(Buffon)的书,跟我小时候看的版本一模一样,这本书曾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的乐趣。收藏这些书的人一定是一个性情严肃的人,因为我发现他的藏书中有笛卡尔(Descartes)的作品,还有一本超级厚的世界史,一套多卷本的法国史和一本休谟(Hume)所著的《英格兰史》译本。书架上还有一大本斯科特(Scott)的大开本小说集,全是八开本的,黑色皮革的封面,看起来很压抑;还有一部拜伦(Byron)勋爵的作品集,看起来着实有些不合时宜的庄严肃穆。很快,我就再也不想看我面前的这些书了,在我看来,隔在它们的金属丝保护罩后面看它们的书名要有趣多了,这样,它们便拥有了一种魔力,如果我能拿到它们,翻开里头发霉的书页,这种魔力便没有了。

亚眠城。这里的英国人几乎和布伦城里一样多,高贵的女士们开着巨大的汽车到处去看望病人,指挥医生。我听说了一件好玩儿的事情。一辆满载伤员的火车刚从前线过来,伤员被暂时安置在车站的医院里。一位女士走来走去给他们喝热汤。过了一会儿,她来到一个被子弹射穿了喉咙和肺部的男人面前,她正要给他喝汤,主管医生告诉她,如果她这么做了就会“淹死”他。“你什么意思?”她说,“他当然要喝汤。这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医生回答说:“我的专业意见是,如果你给那个人喝汤,他就会死。”这位女士变得不耐烦了。“胡说八道。”她说。“你给他喝汤的话,后果自负。”医生说。她把杯子端到那人的嘴边,那个人想咽下去,结果马上就死了。那位女士对医生大发雷霆:“你杀了他!”“你说什么?”医生回答,“是你杀了他。我告诉过你会有什么后果的。”

斯滕福德的旅馆老板。他很有特点,是一个佛兰芒人。他谨小慎微、行动缓慢、笨重肥胖,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脸,四十五岁上下。他不但不欢迎到访的客人,还会使绊子阻碍客人的入住或用餐,客人必须跟他使劲说好话,他才愿意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当他克服了自己对陌生人本能的不信任时,他便会友善起来。尽管他又笨重又迟钝,却有一种孩子气的幽默感,喜欢恶作剧,喜欢哈哈大笑,反应总会慢上几拍。现在他已经和我熟络起来了,虽然还有一丝猜疑,但已经和蔼可亲多了。当我对他说“Votre café est bien bon,patron(法语:老板,你家咖啡不错)”的时候,他会回答说:“C’est lui qui le boit qui l’est.(法语:不错的是喝咖啡的人。)”他说话的时候口音很重,总会乱用第二人称单数和复数。他会让人想起旧时弗兰德绘画当中那些捐赠圣坛的人,他的妻子也很像某个捐赠者的妻子。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爬满皱纹的脸十分严厉,不苟言笑,还挺可怕的。不过,你有时会觉得,在她严厉的背后有着佛兰芒式的幽默,有时我还听见她因为某些冒犯过她的人出洋相而开怀大笑。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拜托老板给我上晚饭,他过去问他的妻子可不可以。他说:“Il faut bien que je la demande,puisque je couche avec.(法语:尽管我和她同床共枕,但我还是得问问她。)”

我在斯滕福德玩得很开心。天气又冷又不舒服。洗个澡是不可能的。食物很差。这里的工作既辛苦又乏味,但是不用操什么心是多么令人高兴啊!我不需要去做什么决定,我只需要做上头安排我做的事,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浪费它。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认为时间非常珍贵,我不能白白浪费每一分钟。我满脑子都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而且迫切地想要将它们表达出来,我都有些走火入魔了。我有那么多想学习的东西,那么多想看的地方,那么多我觉得我不能错过的经历,但是岁月在流逝,时间很短暂。我从来都没有过上真正不用操心的日子。操什么心?好吧,我想,应该是对我自己,对我所拥有的才华操心,我想充分利用它们和我自己。而现在我自由了,我很享受这种自由。这种快乐是感官上的,甚至是肉欲上的。当我听说有些人在战争中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我不知道英语中是否有像“hebetude”这样的词,如果有的话,这个词所表达的就是我喜欢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