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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似乎不可能说“真”或者“美”都有内在的价值了。那么“善”呢?但在我说“善”之前,我要先说说“爱”。因为有些哲学家认为它包容一切,认为它是人类的最高价值观。柏拉图主义(Platonism)和基督教共同赋予了爱一种神秘的意义。“爱”这个词的联想给它增添了一种情感,使它比普通的“善”更令人兴奋。相比之下,善就有点乏味了。但爱有两层含义:一种是纯粹、简单的爱,即**;另一种是慈爱。我认为即便是柏拉图,也没有准确地将它们区分开来。在我看来,他似乎把伴随**而来的欢悦、力量感、高度活力的感觉,归于另一种爱,他称之为天堂之爱,我更愿意称之为慈爱,这样做会使它染上世俗之爱不可根除的恶习。爱易消逝。爱会死亡。人生最大的悲剧不在于死亡,而在于不再去爱。你所爱的人不再爱你了,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不幸,是几乎什么也帮不了你的不幸。当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发现两个爱人之间,有一个爱着对方,另一个让自己被爱着的时候,他写了一句警句:不和谐必定会阻止人们在爱情中获得完美的幸福。无论人们多么怨恨这个事实,无论人们多么愤怒地否认它,毫无疑问,爱取决于性腺的某些分泌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的性腺不会无限地受到同一物体的刺激,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性腺会逐渐萎缩。人们在这件事情上很虚伪,不愿去面对事实。当他们的爱已不在,沦落为一种他们自己称之为“坚实而持久的情感”时,他们却欺骗自己说,他们可以满足地接受它。好像情感和爱有什么关系似的!情感是由习惯、利益一致、便利和友谊的渴望所产生的。它是一种慰籍,而不是一种兴奋。人是变化着的生物,变化之于我们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难道我们人类最强烈的一种本能(性本能)可以不受变化法则的约束吗?我们今年和去年不一样了,我们所爱的人也是如此。如果我们改变了,会继续爱一个业已改变了的人,这是一个幸福的偶然。多数的情况是,已经不同的我们,仍然不顾一切,可悲地努力去爱一个不同的她(他),那个我们曾经爱过的人。只是因为爱在俘获我们时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们才说服自己,相信它会永远存在下去。当爱平息时,我们感到羞耻、被欺骗,为我们的软弱而自责,然而,我们应该接受自己内心的改变,因为这是我们人性的自然结果。人类的种种经历使他们以一种复杂的感情去看待爱。他们怀疑爱,他们诅咒爱,同样,他们也称赞爱。为了自由而挣扎的人类灵魂,除了短暂的时刻外,都把爱所要求的屈从忍让看作是恩宠的失落。爱所带来的幸福,也许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伟大的幸福,但它很少是纯粹的。为爱而写的故事一般都有一个悲伤结尾。许多人憎恨爱的力量,愤怒地祈祷摆脱它的重负。他们拥抱着自己的锁链,但心中知道它们是锁链,所以同时也恨着它们。爱并不总是盲目的,没有什么比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你知道并不值得爱的人更悲惨的了。

但是,慈爱并没有像**那样,拥有一种不可救药的缺陷——短暂。的确,慈爱并非完全没有性的因素。这就像跳舞,一个人跳舞是为了享受有节奏的动作带来的愉悦,没有必要希望和自己的舞伴上床。但这也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活动,前提是这样做不会令人恶心。在慈爱中,性的本能被升华了,但它给情感带来了某种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能量。慈爱是善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赋予慈爱中那些更坚毅的品质以优雅,使践行自控、自制、耐心、纪律、宽容等这些小的美德变得更为简单,而这些都是善当中消极的、不那么令人振奋的元素。在这个表象的世界里,善似乎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本身就是一个目的的价值。美德本身就是奖赏。我很惭愧得出了一个如此普遍的结论。我本能地想要追求某种效果,所以我想以一些惊人而又自相矛盾的陈述来结束本书,抑或是以一种冷嘲热讽来结束本书,我的读者也许会笑着发现这是该书的一大特点。除了在任一抄本上读到或从任一讲坛中听到的,我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才发现了其实每个人都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几乎没对什么存有崇敬之情。这种东西在世界上已经太多了。许多不值得崇敬的东西也要求人们对其表示崇敬。通常,这不过是我们对那些自己不愿积极关注的事物所表达的一种常规性敬意。我们对过去的伟大人物——但丁(Dante)、提香(Titian)、莎士比亚(Shakespeare)、斯宾诺莎(Spinoza)——最好的致敬方式,不是崇敬他们,而是熟识他们,假使他们是我们同时代的人,我们就应该这样对待他们。这样,我们就给予了他们我们能给予的最高赞美。我们熟识这些伟人,也就表明:对我们而言,他们仍然活着。但当我偶尔遇到真正的善时,我发现自己心中自然会升起一种崇敬之情。这种真正令人崇敬的“善人”不多,也许他们有时没有我所希望的那么聪慧,但那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孩提时,一不开心,我就会常常连夜做梦,学校里的生活,对我而言全都是梦,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是和妈妈一起待在家里。妈妈的逝去是我一个五十年来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那种梦我已很久不再做了,但我从来没有完全失去这种感觉——我的生活就是一个海市蜃楼,我在其中奔波忙碌,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发生的,甚至,即使我正在其中扮演着我的角色,我还是可以从远处观看,并且知晓,这就是一个海市蜃楼。当我回顾自己的生活时,有成功,有失败,有无尽的错误,也有欺骗和成就,还有快乐与痛苦,但唯独缺乏真实,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它朦胧虚幻,没有实体感。也许,这是因为我的心无处安放,对上帝和永生有着深深的古老的渴望,而这是我的理性所无法企及的。由于缺乏更好的品质,有时我似乎会欺骗自己,我在人生旅途上邂逅的许多人,他们的“善”,是有真实性的。从“善”中,我们也许看到的不是生活的理由,也不是生活的解释,而是生活的开脱。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从生至死,我们都被不可避免的罪恶所包围。因此,“善”不是一种挑战或者回应,而是我们对自己独立的肯定。它是幽默向命运的悲剧性的荒谬所进行的反驳。与“美”不同,“善”可以完美而不乏味,而且比“爱”更伟大,因为时间不会让它的喜悦凋零枯萎。但是“善”是通过正确的行为表现出来的,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谁又能说什么是正确的行为呢?行为并非一定以幸福为目的,如果行为带来了幸福,那也是幸福的偶然。众所周知,柏拉图(Plato)要求他的智者放弃冥思的宁静生活,投身于实际事务的喧嚣,从而将责任置于对幸福的渴望之上。我想,有时,我们所有人都选择了一条我们认为正确的道路,尽管我们很清楚,无论当时还是未来,它都不会给我们带来幸福。那么什么是正确的行为呢?就我个人而言,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答案是弗瑞·路易斯·德·莱昂(Fray Luis de Leon)给出的。理解这个答案看起来并不困难,人类的弱点不至于因为这个答案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而在它面前退缩。有了这个答案,我就可以结束本书了。他说,生活的美,只不过就在于: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本性和职分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