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力量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所带来的喜悦抵消了人们所面临的一切痛苦和艰辛。它使生命变得有价值,因为它在内部起作用,用自己明亮的火焰照亮每一个人的生存环境,使人们似乎可以忍受这种在别人看来无法忍受的处境。很多的悲观情绪是由于把自己处在他人的位置,并把自己的感受赋予他人时而产生的。正是这一点(以及其他许多因素)使小说显得如此虚假。小说家在自己的私人世界之外构建了一个公共世界,并赋予想象中的人物一种敏感性、一种思考的力量和一种情感能力,这都是他自己所特有的。大多数人缺乏想象力,对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所无法容忍的环境,他们并不以为很苦。以缺乏隐私为例,在我们这些珍视隐私的人看来,贫穷的生活是非常可怕的。但在非常贫穷的人看来,情况似乎并非如此。他们讨厌独处,群居生活给他们一种安全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都会注意到,他们对富足的生活根本不含羡慕之情。事实上,他们并不想要那些在我们其他人看来必不可少的东西。这对富人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看不到大城市底层无产阶级生活中的悲惨和混乱。人们应该无事可做,工作应该如此枯燥乏味,他们及其妻子儿女都生活在饥饿的边缘,到头来除了穷困别无奢望——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事实。如果革命能弥补这一点,那么就让革命来吧,来得快些吧!当我们看到,甚至在我们习惯上称之为文明的国度里,人们仍然残酷地相互对待时,那么认为现在的国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就未免有些草率了。尽管如此,认为当今的世界,总体而言,比历史上其他时期更加宜居,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尽管还很糟糕,但比以前要好得多,这种看法似乎并不愚蠢。人们可以合理地希望,随着知识的增长,随着许多残酷的迷信和陈腐习俗的摒弃,怀着一种强烈的仁爱之心,人类所遭受的许多罪恶将被消除。但是很多罪恶肯定会继续存在。我们是大自然的玩物。地震将继续肆虐破坏,干旱将继续毁坏庄稼,不可预知的洪水将继续毁掉人类精心设计的建筑。唉,愚蠢的人类将继续以战争的方式摧毁着国家。不适合在这个世上生活的人将继续出生,而生活将成为他们的一种负担。只要有人强,有人弱,弱者就会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只要人类还有令人诅咒的占有欲(我敢说,这种占有欲是人生来就有的),他们就会从那些无力占有的人那里夺取到他们所能得到的东西。只要他们有一意孤行的本能,他们就会以牺牲别人的幸福为代价来行使它。总之,只要人还是人,他就必须准备好面对他所能承受的一切苦难。
邪恶是无法解释的。它必须被看作是宇宙秩序的必要组成部分。忽视它是幼稚的,为之悲叹也毫无意义。斯宾诺莎(Spinoza)称“怜悯”是女人才做的事。这个说法出自那个温柔而严肃的人之口,未免有点刺耳。我想他的意思是,对你无法改变的东西,却抱有强烈的态度,是在浪费感情。
我不是悲观主义者。的确,我如果悲观,那是荒谬的,因为我是个幸运的人。我常常对自己的好运感到惊奇。我很清楚,许多比我更值得拥有的人,却没有经历过降临在我身上的那种幸运。一件又一件的意外发生,可能会改变一切,让我遭受挫折,就像那么多才赋如我或者比我更优秀的人,在机会均等的情况下,所遭受的挫折一样。如果他们当中有谁能有机会读到我写的这些文字,我要请他们相信,我并不是狂妄地把我所得到的一切都归因于我的优点,而是由于一些我无法解释的不可能的情况。尽管我身体和精神上都有缺陷,但我很高兴能活下去。我不会再过一次我的生活了。这也无所谓,我并不介意再经历一次我所遭受的痛苦。我已经历了太多的痛苦,远多于我从生活中享受到的乐趣。但如果没有身体上的缺陷,即拥有更强壮的身体和更聪敏的头脑,我不会介意在这个世界上再活一遍。现在岁月在我们面前展开,它看起来似乎很有趣。如今的年轻人带着我们那一代年轻人所没有的优势,步入了他们的生活。束缚他们的传统习俗越来越少,他们已经懂得了青春的价值。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像是在过中年人的世界,年轻是一段需要尽快度过的时期,这样才能达到成熟。今天的年轻人,至少在我所处的那个中产阶级,似乎比以前准备得更好。他们现在被教授了许多对他们有用的东西,而我们那时则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学习。异性之间的关系也比以前更为正常。现在,年轻的女性已经学会成为年轻男性的伴侣。我这一代(目睹女性的解放的一代)所要面对的困难之一是:女性不再年纪轻轻就成为家庭主妇和母亲,生活中除了男人,她们还有自己感兴趣和特别关注的事情,还试图参与她们并没有能力应对的男性事务。她们满足于把自己看成不如男性,却要求得到其应有的关注,同时,她们坚持自己的权利——新争取到的权利,去参与所有的男性活动,但她们所知道的只能使自己成为令人讨厌的累赘。她们不再是家庭主妇,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好的伴侣。对于一位年长的绅士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景了:时下年轻、能干、自信的女孩,能负责办公事务,能打一场艰苦的网球赛,能以聪敏之心关心公共事务,她们懂得欣赏艺术,并准备自立,用洒脱、睿智而又充满忍耐的双眸来面对生活。
我绝对不会披上先知的外衣,但我认为,很明显,这些正走进舞台中央的年轻人一定期待经济变革,进而改变文明。他们不会知道,许多在战前正值壮年的人,在回顾那些岁月时想起的安逸舒适的生活,就像法国大革命的幸存者,在回顾旧政权体制时所想到的一样。他们不会知道“生活的甜蜜”(douceur de vivre)。如今,我们生活在大革命的前夕。我不怀疑,权利意识逐渐觉醒的无产阶级将最终在一个又一个国家夺取政权。我也一直感到惊讶,今天的统治阶级,面对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他们宁愿继续做徒劳的挣扎,也不愿为了未来的任务而尽力去培训民众。这样当他们被剥夺了政权时,他们的命运才可能不会像俄国那样惨。几年前迪斯累里(Disraeli)就告诉过他们该怎么做。就我而言,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希望目前的状况,在我的有生之年将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生活在一个快速变革的时代,我可能还会看到西方国家屈从于共产主义的统治。一位我认识的俄国流亡人士告诉我,当他失去房产和财富时,他绝望极了。但两个星期之后,他恢复了平静,从此,再也不去想他被剥夺了什么。我不认为自己对各种各样的财产会有像他那样的依恋,以至于失去它们会感到长时间的遗憾。如果这种情况在我的世界里发生,我应该努力使自己适应。然后,如果我觉得生活无法忍受,我想,我不应该因缺乏勇气而退出那个自己再也无法尽情挥洒的舞台。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一想到自杀就唯恐避之不及。说自杀是懦弱纯属无稽之谈。只有在生活除了痛苦和不幸,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才会认同一个人按自己的意愿去结束生命。普林尼(Pliny)不是说过吗?当一个人心甘情愿时,死亡的力量是上帝对于苦难中的人类最好的恩赐。我们暂且搁置那些认为自杀是有罪的,因为它打破了一种神圣法则的看法,我认为自杀让很多人愤怒,是因为它蔑视了生命的力量,通过蔑视这种最强的人类本能,自杀为其延续人类的力量投下了一层可怕的疑影。
在这本书中,我将以充分的轮廓勾勒出我想要画的图案。如果我还活着,我将会写其他的书,为了自我消遣,也希望能娱悦我的读者,但我不认为这些书会给我的设计添加任何必要的东西。房子已盖好了。还会有一些附属设施,譬如,一个可以欣赏美景的阳台,或者一个可以在盛夏时于其中冥想的凉亭。但是,如果死亡阻止了我建造这些附属设施,尽管那些拆房子的人可能会从讣告中得知我的死讯,并在下葬的次日就开始拆房,毕竟,这座房子已经建造起来了。
我期待着晚年的到来,并不沮丧。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被杀时,我读到一个朋友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他习惯超速骑行摩托车,并怀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一场事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还拥有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能力,免得年老体衰时受人冷眼了。如果这是真的,这就是那个奇怪而又有点戏剧化的人物的一大弱点。这表明他缺乏理智。因为完整的人生,完美的人生模式,应包括老年,以及青年和成年。早晨的美丽和正午的光辉都是好的,但是,如果一个人拉上窗帘,开上灯,是为了摒弃夜晚的宁静,那他就太愚蠢了。老年也有其乐趣,虽然与年轻人的乐趣不同,但也并不亚于他们。哲学家们总是告诉我们,我们是情感的奴隶,那么,把自己从情感的支配中解脱出来,难道是一件小事吗?愚人老了会愚钝,但其年轻时也聪明不到哪去。年轻人对于老年常常心怀恐惧,因为他认为当自己年老时,他仍然会渴望那些使他的青春多彩而充满**的东西。他是错误的。的确,老年人再也爬不上阿尔卑斯山,再也不会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嬉笑打闹;的确,他再也不能激起别人的情欲了。年老了,就可以从单相思的痛苦和嫉妒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嫉妒是一种经常毒害年轻人的东西,年老了,随着欲望的消退,嫉妒之心也会得以缓解。但这些都只是消极的补偿,老年也有积极的补偿。尽管听起来有些矛盾,但老年人确实有更多的时间。年轻的时候,我曾对普鲁塔克(Plutarch)的说法感到惊讶,他说年长的卡托(Cato)从八十岁才开始学习希腊语。我不再感到惊讶了。老年人愿意承担年轻人嫌耗时太长而回避的任务。到了老年,人的品位会提高,在欣赏艺术和文学时,可能就没有年轻时歪曲判断的个人偏见。老年人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满足。他们从人类利己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终于自由了,灵魂在倏忽即逝的瞬间欢欣愉悦,但并不要求它有所停留。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模式。歌德(Goethe)要求在死后还能“活”着,这样他就能意识到,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还没来得及去发展的那些方面。但他不是还说过,要想有所成就,就必须学会限制自己吗?当你读到他的生平传记时,你不禁为他在琐碎事务上浪费时间的方式而感到震惊。也许,如果他把自己限制得更谨慎一些,他就会把一切属于他特性的东西都充分发展出来,这样,他也许就会发现,自己不需要“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