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告诫过读者,也许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我对别的什么都不确定。我试着整理自己对各种主题的想法,没有要求任何人同意我的观点。在修改我所写的东西时,我想,自己已在很多地方删减了些词句,因为尽管它们十分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笔下,我还是觉得它们冗长乏味,不过,这些词句倒是使我书中的每一处论述都显得十分有说服力。现在,写到了书的最后一部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焦虑,不得不重申:我所写的是自己的个人观点。也许它们是肤浅的,也可能其中一些是相互矛盾的。推断是不太可能符合欧几里得(Euclid)命题的逻辑精确性的,因为推断是基于各种偶然的经验,并带有某种个性色彩的思想、情感和欲求的结果。我写戏剧,写小说,写的都是我在实践中获得的一些认识和领悟,但现在,我来探讨一下哲学家们思考的问题。和那些多年忙碌而生活多变的人相比,我并未掌握更多的特殊知识。生活也是一门哲学,但它就像一所现代化的幼儿园,在那里,孩子们自行其是,只学习他们感兴趣的科目。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对他们来说似乎有意义的事情上,而对那些与他们不直接相关的事情却毫不在意。在心理实验室里,老鼠被训练通过迷宫找到出路,通过反复试验,它们发现了通往所寻食物的路径。现在,埋头忙于自己的工作之中,我就像这些老鼠中的一只,沿着错综复杂的迷宫的小路不停奔跑,但我不知道它是否有一个中心,在那里我能找到我所寻找的东西。因为我所知道的是,所有的小巷都是死胡同。
我是由库诺·费希尔(Kuno Fischer)引进哲学之门的,我在海德堡时曾听过他的讲座。费希尔在那里颇有名望,那年冬天,他给我们做了一系列关于叔本华(Schopenhauer)的讲座。讲座现场人满为患,为了抢到一个好座位,人们不得不早早就来排队。费希尔矮小利落,身材略胖,衣服整洁,圆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色通红。他的小眼睛敏锐而又闪亮,长有一个滑稽的、扁平的翘鼻子,看上去像是被人打了进去似的,所以,你可能会把他当成一名老职业拳击手,而不是一位哲学家。他是个幽默作家,而且确实写了一本关于智慧的书,我当时曾读过,但现在已完全忘记了。在他讲笑话时,学生听众们不时发出一阵大笑。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是一个生动、令人印象深刻、使人兴奋的演说家。我当时太年轻,太无知,对他说的话理解不了多少,但我对叔本华(Schopenhauer)古怪而独特的个性有了非常清晰的印象,并对他的体系中的戏剧价值和浪漫品质感到困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愿贸然发表任何看法,但我认为,库诺·费希尔(Kuno Fischer)把叔本华的体系视为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对形而上学的重大贡献。
从那以后,我读了很多有关哲学的书。我发现哲学是很好的读物。事实上,对于把读书当作是一种需要、一种快乐的人来说,哲学是各种重要学科门类读物中,最富于变化、最丰富也是最令人满意的。古希腊的哲学令人兴奋,但从这个角度来看,还是不足够的。有一天,你会发现业已读完它仅有的一点文学遗产,以及关于它的重要意义的所有论述。意大利文艺复兴也很吸引人,但相对而言,这个主题比较狭小,有影响的观念也不多。你会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产生厌倦,因为长期以来,其创造性价值已经耗尽,留给你的是仅存的优雅、迷人和对称(这些艺术特质你能见到很多)。你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也会感到厌倦,他们的多才多艺也会落入统一的模式。你若一直读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书,在所有书目阅读完之前,你就会失去兴趣。法国大革命是另一个很受关注的话题,它的优势在于它的意义是真实的。在时间上,它离我们很近,因此,只要稍加想象,我们就能与大革命中的人物一样感同身受。他们几乎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他们的行为和思想影响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多少都是法国大革命的后裔。关于大革命的资料也相当丰富。与它有关的文献不计其数,与其相关的话题也不断推陈出新。你总能找到新鲜有趣的东西来读,但它并不令人满足。由大革命直接催生的艺术和文学微不足道,所以你不得不去研究投身革命的人,你读得越多,你就越对他们的卑劣和粗俗感到失望。在这场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戏剧之一里,演员们的演技不够精湛,令人遗憾。你最终带着略微的厌恶之感,转而避开了这个话题。
但形而上学永远不会让你失望。你永远不会走到它的尽头。它就像人的灵魂一样千差万别。它有伟大之处,因为它所探讨的无非是知识的总和。它探究宇宙、上帝和不朽,探究人类理性的属性、生命的终极和目的,探究人类的力量和局限。如果形而上学不能回答在穿越黑暗而神秘的世界的旅途中困扰人类的问题,它就会说服人们以幽默的方式来宽容自己的无知。它教人顺从放弃,教人勇敢无畏。它借助于想象力和智慧。我想,它给予业余者的幻想材料,要比给专业哲学人士的多得多,而幻想是人类打发闲暇最愉快的消遣。
从那以后,在库诺·费希尔(Kuno Fischer)的讲座的启发鼓舞下,我开始阅读叔本华的著作,我研读了那些伟大的古典哲学家所有的重要著作。虽然书中有很多东西我不懂,也许我懂的甚至没有我想的那么多,但我还是读得颇有兴趣。唯一让我一直厌烦的人是黑格尔(Hegel)。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因为他对十九世纪哲学思想的影响已经证明了他的重要性。我发现他极其冗长啰唆,我永远无法接受他的诡辩,在我看来,他用这种方式证明了他想要证明的一切。我对黑格尔抱有偏见,也许是因为叔本华谈到他时总是带着轻蔑的口吻。但从柏拉图(Plato)起,我一个接一个地被其他的哲学家“降服”,喜悦的心情就像一个旅行者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历险。我没有批判性地阅读,但我可能会读小说,因为它能带来兴奋和喜悦。(我承认我读小说不是为了接受教育,而是为了消遣。我恳求读者的宽容。)作为人类性格的研究者,从不同作家为我的调查提供的自我揭露中,我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我看到了哲学背后的那个人,我被一些人身上的高贵气质所振奋,也被另一些人身上的奇异古怪所逗乐。当我晕头转向地跟着普罗提诺(Plotinus)从一个孤独的王国飞向另一个孤独的王国时,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兴奋。虽然我从那以后才知道,笛卡尔(Descartes)从他的有效前提中得出了荒谬的结论,但我还是被他那清晰的表述所迷住。读他的作品就像在清澈的湖水里游泳,你可以看到湖底,那清澈的水令人神清气爽。我把自己初次阅读斯宾诺莎(Spinoza)的作品看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它使我充溢着一种威严和狂喜的力量,就像一个人看到巍峨绵延的群山心中所涌起的那种感觉。
当我提及英国哲学家时,也许有轻微的偏见,因为在德国时,我就留下了一种印象,除了休谟(Hume)可能是个例外,英国哲学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休谟唯一的重要性是因为康德(Kant)曾经批判过他,我发现除了哲学家的身份,他们是相当优秀的作家。虽然他们可能不是很伟大的思想家,这一点我不敢妄加评论,但他们肯定是充满好奇的人。我想,读霍布斯(Hobbes)的《利维坦》(Leviathan)时,几乎没有人不被约翰·布里士尼斯(John Bullishness)粗鲁、直率的个性所吸引。当然,读贝克莱(Berkeley)的《对话录》(Dialogues)时,也没有人不被那位令人愉快的主教的魅力所折服。尽管康德确实可能把休谟的理论批得乱七八糟,但我还是认为,用比休谟更优雅、更文雅、更清晰的语言来书写哲学是不可能的。他们都用英文写过,洛克(Locke)也写过,学习行文风格而不去进一步研究它只能变得更糟。在开始写小说之前,我有时会把《老实人》(Candide)再读一遍,这样,我的脑海里就会形成清晰、优雅和机智的风格的试金石。我有一种想法,如果当今的英国哲学家们在开始写一部作品之前,能屈尊纡贵去读下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对他们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因为他们现在写的东西并不一定都不同凡响。也许他们的思想比他们的前辈要精妙得多,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使用自己发明的一些专业词汇,但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当他们探讨所有思想者迫切关心的事情时,人们只能遗憾地发现,他们无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得浅显直白,以使所有阅读的人都能够理解。他们告诉我,怀特海(Whitehead)教授是目前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当中最聪明的。但在我看来,他并不总是尽力地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这不能说不是种遗憾。斯宾诺莎(Spinoza)的一个很好的规则是,用一些词语来表明事物的本质,这些词语的惯常含义不应与他想赋予它们的含义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