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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作家一直提出的一项主张,在这一点上,他又补充了一项要求:他声称他不是别人,因此也不接受他们的规则。其他一些人则对这一主张或叱骂,或嘲笑,或蔑视。这些都是由于他自己的特质,以不同的方式遇到的。有时,作家会以一种任性的怪癖来炫耀自己与他所称的“普通俗众”的不同。而为了蔑视那些不懂文学的布尔乔亚(epater le bourgeo),他则会炫耀泰奥菲尔·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的红色马甲,或者像杰拉尔·德·奈瓦尔(Gerard de Nerval)那样,牵着一只绑着粉红丝带的龙虾,在街上溜达。有时,他以装作和别人一模一样为乐,并在心里把诗人勃朗宁(Browning)装扮成一个富有银行家的形象。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着相互矛盾的自我的结合体,但作家、艺术家却深深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其他的人,他们所过的生活使他们的某一面特别突出,因此,也许除非在潜意识的深处,不然这样的单面的自我最终也就成了整个的人。但是画家、作家、圣人,总是在自己身上发现新的一面。重复自我会让他感到厌烦,他会设法寻求(尽管他可能并不知道),防止自己变成单面的人。他从来没有机会成长为一个自我一致、前后一贯的生命体。

其他一些人在发现这位艺术家的生活和他的作品之间有差异时感到愤怒,他们经常有这样的发现。他们无法调和贝多芬(Beethoven)的理想主义与他精神的卑微,瓦格纳(Wagner)天堂般的狂喜与他的自私和不诚实,塞万提斯(Cervantes)的道德倾斜与他的温柔和宽宏大量。有时,在义愤中,他们试图说服自己,这些人的作品并不具有他们所认为的价值。当他们了解到伟大而纯洁的诗人们在他们身后留下了大量**的诗歌时,他们被吓坏了。他们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些人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们说。但作家的特点就在于,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正因为他是很多人,所以他才能创造出很多的人物,而衡量他是否伟大的标准,就是组成他这个人的“自我”的数量。而他塑造了一个人物如果不能令人信服,那是因为他自己的内心没有那个人。他不得不依靠观察,所以只能描述,而不是创造。作家不与人同感,有的只是内心的独感。作家并不是同情,同情常常会导致多愁善感。他有的只是心理学家所称的“移情”。正是因为莎士比亚(Shakespeare)在很大程度上具备了这一点,他才成为最生动、最不多愁善感的作家。我认为歌德(Goethe)是第一个逐渐意识到这种多重人格的作家,这困扰了他一生。他总是把作为作家的自己和作为常人的自己做比较,他无法很好地调和这两者的矛盾。但艺术家的目的和其他人的目的是不同的,因为艺术家的目的是创作,而其他人的目的是正确地行动。所以艺术家对生活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是他自己独有的。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普通人的形象不如感觉生动。这是一种弱化的体验,它提供了关于感官对象的信息,而在感官世界中是行动的指南。他的白日梦满足了情感上的需要,满足了世间万物失意的欲望。但白日梦是现实生活的苍白阴影,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意识到感官世界的需求另有其正当性。对作家来说,情况并非如此。这些形象,这些充斥在他脑海中的自由思想,不是指南,而是行动的材料。它们具有感觉所有的惟妙惟肖。他的白日梦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感觉世界成了暗影,他必须通过意志的努力来碰触它。他在西班牙的城堡不是毫无根据的建筑,而是他生活于其中的真实城堡。

艺术家的自负令人惊讶。他天生是唯我论者,世界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他施展他的创造能力。他只有一部分参与生活,从来没有全身心地感受过人类普遍的感情,因为无论这种需要有多迫切,他是一个观察者,同时还是一个演员。这常常使他显得有些无情。敏锐精明的妇人,要提防着他。她们被他吸引,但本能地感到她们永远无法完全控制他,这是她们的愿望,因为她们知道不管怎样,他都会逃离她们。歌德(Goethe),那个伟大的情圣,他没有亲口告诉我们,他是怎样在他心爱的人的臂弯里写诗,又是怎样以歌唱的手指在她那曲线优美的后背上轻敲出六音步诗歌的节奏。和艺术家一起生活有害而无益。他可以完全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创作情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人,这另外一个自我会在创作过程中对感情嗤之以鼻。他并不可靠。

但诸神在创造天分时都会给它增加一个缺陷,而作家的多重本性使他能够像诸神一样创造人类,但是他也无法从他的创造中获得完美的真理。现实主义是相对的。最现实的作家根据自己的兴趣方向歪曲了他笔下的人物。他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他们。他使他们比真实的自我更加自觉。他使他们有更多的反思,也更复杂。作家投身其中,试图把他们塑造成为普通人,但他从未完全成功。因为他的特殊才能使他永远成为作家,使他不能确切地了解普通人的样子。他所得到的不是真理,而仅仅是他自身个性的移位。他的天赋越高,他的个性就越强,他描绘的生活图景就越奇妙。我有时觉得,如果后人想知道今天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就不会去找那些其特质令我们同时代人印象深刻的作家,而是去找那些平凡的作家,他们平凡的生活使他们能够更忠实地描述周围的环境。我没有提到他们,因为尽管他们可能确实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得到后世的欣赏,但人们不喜欢被贴上“平凡”的标签。我认为,在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小说中,人们对生活的印象要比从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说中获得的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