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王富仁先生
蔡秋彦(汕头大学)
2017年5月2日晚上,我正在备课,突然收到谢师兄的信息:“小蔡,老师离开我们了。”我一怔,整个人愣住了。怎么会这样?最后一次见老师,是春节后,老师准备回北京检查,那时还那么精神。最后一次和老师通电话,是4月8日晚上,虽然说话的声气比以往薄弱,但老师依然挂念着要回汕头大学上课。然而,现实就是现实。每次和我笑呵呵说话的老师,的确是离开了。
第一次见到老师,大概是在2003年秋天,老师开始在汕头大学上中国现代文学课。中文系的老师说这是真正的大师,你们都得去听一听。那时的我已经是大四的学生,正忙于在报社实习,只能抽空去听。老师刚好讲的是新文化运动,两百多人的讲堂座无虚席。老师在讲台上**澎湃,时而振臂,时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关键词。遗憾的是,我后来因为实习没有坚持听完整个课程,但老师讲课时对鲁迅的挚爱之情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再次听王老师的课,已是一年之后,2004年的秋天。我本科毕业后继续留在汕头大学读硕士,那时老师给硕士生上的课是“文学评论方法”,研一和研二的学生一起上,大概有15个人,每周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听王老师讲课,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他思想的深度和广度。说是文学评论方法,但老师所讲的又何止这些,从新文学、新文化一直说到当代。虽然内容很多,但是有两点,是老师一直强调,也是让我记忆最深的,一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感受,带着自己的感受去阅读作品和了解作品;二是一定要有问题意识,要学会反思,没有反思,就没有进步。多年以后,当我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我又把这些话传递给了我的学生,其实我也是在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清醒,认识自己。
中文系是第二年分导师。很幸运地,我成了老师的学生。此后,我们开始进入了毕业论文的讨论。第一次谈话,老师在了解我的情况后,提出了两个研究方向。第一个方向是用叙事学分析冯至的小说,重点是《伍子胥》。研究冯至的小说是老师的一个愿望。然而,对这个题目,我当时有点犹豫,我始终对自己的理论基础和分析能力缺乏信心。第二个方向是研究现代期刊。那时,期刊的研究正呈迅速发展之势。老师挑选了几本期刊让我先了解,强调要带着自己的感受去看。这些期刊大致代表了不同的方向:《新潮》《洪水》《新生》。最终,我选择了《新潮》,一是因为我始终对五四时期充满兴趣,二是我很好奇五四时期大学生的生活,我以为大家年龄相仿,应该能有很多共鸣。老师语重心长地和我说,研究这本杂志恰恰是最难的,进入的时候比较容易,但是熟悉后要跳出来,站在自己的立场观察它,却并不容易。几年后,当我继续以这本杂志为中心研究中国青年文化的时候,才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力和无奈,这才明白了老师当年的话。
针对学生不同的情况,老师有不同的要求。对于非中文专业出身的学生,老师会要求他们在原有的基础上尽量收缩,把目光聚焦在现代文学范畴;而对于我们这些一直在中文系学习又没有多少社会阅历的学生,老师则要求我们不能只关注自己的研究,要懂得延伸,多接触和体验不同的事物,以此打开视野和思维。在这样的基础上,老师希望我们能够建立自信,建立自己的学术领域。硕士毕业后,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研究生,继续当王老师的学生。这时,老师很明确地和我提出了这一点。记得每次谈话中,老师都会强调研究和写作论文的意义。“研究就是寻找自我、发现自己的过程”“只要找到自己的个性,就会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就会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要学会通过学术研究获得精神的力量,改变自我的意识和生命”,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域,在这个领域内拥有自信心,成为别人无法撼动的专家,然后再慢慢地延伸到其他相关领域”“但是,不管怎样,不要忘记自己最精确的领域,切不可丢掉”。翻开我读博期间的笔记,老师说这些话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我同样把这些话带给了我的学生,通过做一件事情,发现自己的意义,建立自己的信心。我想,这是老师留给我的最好的教育。
鉴于我的硕士论文对《新潮》的初步研究还比较顺利,老师也就希望我在此基础上继续挖掘,寻找自己的立足点。关于这个选题,老师一是希望我能在五四运动后新文化分化重组的背景中,研究“新潮社”在新文化中的位置;二是希望我能以“新潮社”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从中观察中国青年文化的发端和流变。老师认为,我可以由此开始,从宏观和微观上观照并延伸扩展到学院文化、青年文化等各个方面,逐渐建立自己的研究领域,开拓自己的研究道路。于是,我的阅读和研究也从“新潮社”开始扩展到学院派文化。知识分子也成了我和老师此后经常谈论的话题。
那时我每次和老师见面或者打电话,都会很兴奋地说到我对这群年轻学生的了解,谈到他们和陈独秀、鲁迅的关系和区别,言谈之中,对这些年轻学生多少带有崇拜的语气。老师或许觉察到了,担心我在研究中偏离客观的态度,开始和我强调,深入了解他们是好事,但是要有自己的立场。而且,他们作为知识分子,也是有短处的。老师常用孔乙己做例子,在咸亨酒店里,在上等人、下等人和商人的世界里,孔乙己都成了“多余者”,原因就在于文化应该是共享的,而作为知识分子的孔乙己及其文化却远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自然也就抛弃了他。因此,观察知识分子的时候,既要看到他们对学术的意义,也要了解他们对人和世界的意义。有一年寒假,我从北京师范大学回汕头大学看望老师,老师非常认真地和我说,我们今天必须聊一聊,聊知识分子和学院文化。那天的老师说了很多,有些记忆尤深的话还仿佛就在耳边:“站在五四创造新文化的立场来看,他们从事的研究是有意义的”,“但他们忘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忽略了对下层的关注”,“对于人的价值的实现,他们的研究并没有起到解决作用”。末了,老师强调,研究知识分子,一定要警惕知识分子抬高赞美知识分子的现象,要不断地反思,问题大小与否、思想大小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立场和角度。还有一次,我们聊到了周作人,并由此谈到了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老师有点激动,强调不能因为周作人文化上的贡献和意义,就不顾其后来的行为,不能用文化来为政治翻案。
很可惜,老师的提醒和要求,对于我来说,有时却很难达到。我的博士论文一直写得磕磕碰碰,让我感觉有点别扭,或者有劲使不出来,最后完成得不尽人意。答辩后,老师一直催促我修改,而我却由于教学工作繁重而耽搁了。前两年重新整理修改过一次,老师写了一段评语,字里行间仍希望我能将问题想得更透彻和深入。如今,这已经成为我的惭愧和最大的遗憾。
博士毕业后,我回到汕头大学工作,但却是去了新闻学院,接手一些自己专业领域外的课程。老师和我之间的话题,开始从学术变成了教学。对于第一年的教学,我有点诚惶诚恐。于是,我常和老师一起散步,请教如何才能上好课。老师说,上课就像游泳,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在寻找游泳的姿势,你需要经过尝试和磨合,才能找到舒服的、适合的姿势;教书和做学术一样,都需要慢慢地摸索,找到一条道。他一再告诫我,青年老师要有自信,但也不能张狂,一定要记得为学生着想。大学的教学,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课程内容,而是要从学生的未来着想,思考你的教学对学生的以后有什么帮助,最终是要让学生学会一种终生学习的能力。有一次,老师告诉我一个上课秘籍,不管你对教学内容有多么熟悉,每次踏进教室前,一定要花几分钟想想,为什么要上这个内容,然后再把整个上课过程预习一遍。我这才恍然大悟,老师每次上课前,都会在教学楼前抽烟徘徊,我一直以为他是要在上课前过足烟瘾,原来却是在思考上课的内容,是在整理思绪。这是老师的为学,严谨而朴实。而老师的生活,却是另外一番情景,简单而有趣。
刚成为老师的学生的时候,我有点拘谨,也有点害怕,总想着这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学者,一定是很严肃的。后来去老师家次数多了,紧张的心情也随着老师的谈笑风生慢慢消失了。记得第一次去老师家,除了惊讶于藏书之多,我还很吃惊于书柜里摆得整整齐齐的各式各样的烟盒。看我嘴巴张大的样子,老师笑了,竟和我聊起了这些烟盒的历史,还说这是他的一个兴趣,喜欢抽烟顺带也就喜欢上了收集烟盒,也觉得蛮好玩的。说实话,正是这些烟盒,消除了我第一次登门拜访的紧张感。原来,老师也是很有趣的。
去老师家的次数多了以后,慢慢发现客人还真不少,他们大都是慕名前来请教的,有学校里不同专业的学生,有市里的作家、文学爱好者,还有从外地远道而来的文学青年。老师对客人,总是热情、和蔼的,请他们喝茶、吃水果,然后坐在他专属的小圆凳上,抽一根烟,认真地听客人的聊天,思索,再在袅袅烟雾中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有时,讲到兴致起的时候,老师也会拍案而起;但有时,老师也会突然停下来,说:“我是不是讲太久了,打扰你们太多的时间了?”说完自己就很憨厚地笑了。我们这些人,正听得痛快之时,突然随着老师停下,我们也愣了,随即也一起嘿嘿地笑起来。这个时候的老师是蛮风趣的。
和老师熟悉后,聊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老师有时也会和我开玩笑。上北京师范大学参加博士考试之前,我把头发剪短了,碰到老师,他立马就打趣我:“你这是打算削发明志了?”我只能使劲地点头。老师偶尔也会和我抱怨汕头的饮食,比如,这里没有玉米粥,这里的馒头竟然是甜的,他想念北方那种大大的带着点咸味的馒头。而我也变得有点调皮,有时也会好奇老师小时候的生活。老师当然也会很慷慨地聊起他读书时的故事;比如怎么学抓臭虫;比如因为不想在家乡读书,和同伴从聊城骑自行车到济南和德州考高中;又比如,小时候背着爸爸偷偷地抽烟等。这个时候的老师,是有点可爱的。
每天早晚,老师都会在校园里散步,这几乎是他雷打不动的活动;同时,有一个忠心不二的小伙伴陪着——他那只调皮的小狗胖胖。散步的时候,老师从来都是让胖胖决定路线,胖胖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有时,胖胖会很欢快地跑着,老师也随之一起在校园里慢跑。我们曾担心老师跟着它这样跑,难以把握节奏,对身体不好。老师却说,这就权当他平时的运动了。渐渐地,老师与胖胖成了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有学生会在老师遛狗的时候前来聊天,也有学生喜欢上前逗胖胖玩。但胖胖总是一副保护主人的姿态,遇到陌生的人,就叫得特别响亮,久而久之,胖胖的声名也远播了。只是到了2010年年底,老师因高血压住院,之后,就很少带胖胖出去散步了。他说自己的步伐已经赶不上胖胖了。此后,校园里的风景变成了老师独自散步沉思的画面。
老师在汕头大学的生活大致是安静而忙碌的,而近年来,我也渐渐感觉到,老师的话语里似乎还夹杂着他对生命流逝的惋惜。老师谈起自己的研究和写作的时候,会叹气,说自己的思考和写作速度变慢了;偶尔,老师会伤感地和我说,他真的老了,路上遇到熟人,他总想不起这人的名字。2016年5月底,老师因肺炎发烧住院,和我说了一段很伤感的话。他说,以前高血压、心脏病住院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怕,但这次他特别害怕肺部出问题,他想起了王瑶先生,也想起了鲁迅先生。及至2017年春节前见老师,他说:“大概我也就这样了,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一向拙于安慰人的我,听此,眼眶模糊,也不知如何回答。
老师在悼念杨占升先生的文章里,用了“欲哭无泪”四个字,对于我来说,老师的突然离去,也是同样的感觉。2017年5月6日在八宝山的时候,看着静静地躺在花团中的老师,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虽然老师的生活和境遇与魏连殳如此不同,但他们在精神深处却有着相似的共鸣,都有一个执着的追求,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不易被人理解的孤独与纯粹。
六年前,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措手不及。老师说,不管怎么样,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才是对你父亲最好的报答。六年后,老师也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离开了。我们应该好好地生活和工作,这才是我们对老师最好的怀念与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