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1 / 1)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

传来王富仁先生去世的消息时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去年8月下旬,我在京郊开会,集体合影的时候,从孙晓娅口中得知王老师生病的消息。孙晓娅是王老师的高足,也是我读博士时的同学,来自她的消息是不用怀疑的,但我还是本能地抗拒这种消息,耳边却也响起王老师剧烈的咳嗽声……

再次听到王老师的病况是三个月之后。那晚的聚会赵宪章老师唱主角,他从他那篇《怀念与童老师裸泳》[1]说起,讲述着他对童老师的认识过程,罗钢老师则不时矫正着他的看法。或许是因为谈到了童老师,罗老师接过话题时就转到了王老师那里。他说:“王富仁是肺癌晚期,但他很乐观,在化疗过程中还在看书,气定神闲。前一阵子我去看他,他一见我就说:‘你看我垂头丧气哭天抹泪了吗?别以为这个病能吓倒我!’”我问罗老师:“是不是王老师为给自己壮胆,做给你看的?”罗老师说:“不是。我觉得他是真不怕……”

在罗老师高亢的叙述中,王老师的那个吓不倒的身影也变得伟岸起来。据说,许多人是被癌症吓死的,而癌症遇到王老师,是不是会被他的大义凛然吓得退避三舍?就是那次聚会,我开始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我觉得在这样一个精神战士面前,任何疾病都应该懂得规避。

然而,疾病终于还是把王老师击倒了。5月2日晚,当王老师的辞世突然成为一个“炸群”的重磅消息时,我还算镇静,却依然心存侥幸,于是立刻私信李怡教授,想核实消息真伪,却久无回音。快零点时他才答复道:“我刚从医院回来,刚才一直在忙碌。这对王老师也是一种解脱。”我说:“李怡兄节哀……”

就是从那时起,我与王老师有限的几次交往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王富仁既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是一个精神符号。他与同样研究鲁迅的钱理群先生一道,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的某种精神气质。那个年代,我正以特有的方式搜集着属于自己的《鲁迅全集》,自然,鲁迅研究者的著作也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从刘再复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读起,一直读到林贤治的《鲁迅的最后10年》。[2]但如今检点我的藏书,钱理群先生的有好多本,王老师的却只有一本《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而且,这本书还是2010年的新版本。这很可能意味着,整个20世纪80年代,我并没有读过王老师的书。

但为什么我却常常会生出了解王老师思想的错觉呢?是不是20世纪80年代我读过他的文章?或者,是不是即便没怎么读过,他的思想已融入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叙事之中,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而我们这些后来者一旦在思想解放中接受启蒙,王老师便总是待在一处思想高地上,等我们上山?所有这些,我现在已无法核实。我能确定的是,在我见到王老师之前,他在我心中已是一种标高,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处思想风景。如果能当面向他请益,那该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机会忽然就来临了。1994年10月上旬,我来北京参加“世纪之交:中国当代文学的处境和选择”研讨会。会议期间,有人提议去拜访王富仁老师,我立刻报名响应。拜访者中,我记得有陕西师范大学的李继凯、北岳文艺出版社的李建华、《太原日报》的安裴智、吕梁高等专科学校(现吕梁学院)的郝亦民等,他们都与王老师有过交往,有的甚至过从甚密,只有我是慕名而去。我在《蓝田日暖玉生烟——忆念导师童庆炳先生》一文中写道:

我也夹在这些人中间,想一睹王老师的风采。只是与他们相比,我还多了一层私心杂念:请王老师帮忙打招呼,然后去拜访童庆炳老师,在考博之前先去他那里报个到。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王老师会不会引荐,童老师能不能接见,我却完全没谱。因为王老师不认识我,童老师也不了解我(此前我并没有联系过童老师,既没写过信,也没打过电话),他们完全有理由把我的请求拒之门外。我把我这个担心说给同行的朋友,与王老师相熟者说:王老师乐于助人,肯定没问题。拿不准的人说:那就试试呗。

我们走进了王老师家客厅。

见来者众,王老师大喜过望。他给我们倒茶水,散香烟,然后就笑哈哈地与我们聊起来。聊的内容如今早已忘得精光,但那个场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几杆烟枪同时点火,不一会儿屋里就烟雾腾腾了。王老师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他又从沙发后边摸出一包万宝路,炫富般地嚷嚷:我这儿还有外国烟,来,尝尝这个,这个有劲儿。

终于,我向王老师提出了我的请求。为了得到王老师的理解,我在前面还铺垫了一番。王老师很爽快,说这个好办,我马上给童老师打电话。

电话拨通了,王老师说:我家里来了个考生,想去见见你,你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童老师在那边回应着什么,王老师连说好,好。

放下电话,王老师给我发布命令:小赵你赶快去。童老师说前一拨客人刚走,后一拨客人要来,现在正好有个空,就20分钟左右的时间。你赶快下楼,我告诉你楼门号。[3]

现在看来,我那次的拜访属于搂草打兔子,动机似不纯粹,但实际情况要复杂许多。那时候我还在一所地方院校教书,三年前考博未遂后,正思谋着东山再起,目标基本上锁定到童老师那里。开会的时候,我心里已在打鼓: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要不要去见见童老师?能见的话当然好,但北京师范大学我两眼一抹黑,总不能盲人骑瞎马,把栏杆拍遍,然后硬着头皮往他家闯吧。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同学里传来了将去拜访王老师的喜讯。王老师是传说中男神般的人物,能见到王老师,我已不虚此行。但假如能通过王老师“摆渡”到童老师那里,我就成了李光羲,得高唱“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了。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若可得兼,果然美不胜收。

许多年之后,我初见童老师的记忆已模糊一片,却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王老师与我们交谈的那个下午。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烟雾就更是重峦叠嶂,缭绕得也越发分明。王老师始终笑眯眯的,锁在烟雾中忽隐忽现。他边说边笑边抽烟,尼古丁与山东普通话也糅合成一种特殊的味道。我原本以为近朱者赤,王老师也该像照片上的鲁迅那样,面呈冷峻之色,却没想到他如此喜兴、随和。在一根接一根给我们发烟抽的过程中,我也彻底放松了。我这个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不是一放松就在他家沙发来个“葛优躺”,还真是说不好。

童老师去世后,我向已在深圳供职的安裴智核实过这次拜访。如今,我又向已在上海大学任教的郝亦民(郝雨)询问此事了。我如此在意这次造访,是觉得它对于我,显然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生怕哪一天把它弄丢了,成了《软埋》里的丁子桃。

直到我考进北京师范大学后,我才逐渐意识到中文系里关系复杂,那是当年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而在这种复杂的格局中,王老师与童老师恰恰是属于“感情深,一口闷”的那种关系。于是我便暗自庆幸,当年自己误打误撞,完全是跟着感觉走。假如他们不是铁哥们而是死对头,我岂不是又制造了一回“人民内部矛盾”?

但读博三年,我并没有再去拜访过王老师。原因很简单,王老师是个大忙人,本专业的老师、学生他都接待不过来,我哪儿好意思再给他添乱?我只是去听过他的一次讲座。

那是2001年10月16日。想到他气场强大,听众很多,我早早就去那个能放下200多人的阶梯教室占了个座位。他讲的话题是《鲁迅与21世纪的中国人文精神》,内容却从古及今,纵横开阖,时有冷嘲热讽隔山打牛之语呼啸而至,台下顿时掌声一片。他说:“中国从宋代以后就丧失了人文精神,丧失到哪里去了呢?丧失到政治、经济中去了。”他又说:“权力是流动的。政治权力像货币一样可以在社会上流通。”他还说:“鲁迅的支柱是立人、爱人。不要以为今天是21世纪,鲁迅就过时了。鲁迅怎么会过时呢?我们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鲁迅……”

今天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是一次思想的盛宴。王老师的演讲是充满**的,是生气灌注的。他从大处着眼,不纠缠于学术细节,却能把道理讲得通透明白,启人深思,令人感奋。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演讲风格,或者也可以说,在“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年代里,王老师依然磨砺着自己的思想锋芒,丝毫没让它蜕化变质。于是我就想,研究鲁迅者,尤其是像王老师那样研究鲁迅者,是孤独的,也是幸福的。因为他还通过学问忧国忧民,所以他孤独;也因为他居然还没把学问做成纯学术,所以他幸福。王老师曾把他的一本书命名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要我说,他就是鲁迅文化的守夜人。当学界的一些人士大大咧咧谈论着鲁迅已过气,胡适要吃香时,王老师却选择了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演讲题目。这是坚守,也仿佛是他站在世纪之交的风口高声断喝:“不能走那条路!”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4]

然而,这次演讲之后不久,就传来了王老师将被汕头大学挖走的消息。那时候,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夏之放先生刚从汕头大学还乡,选择了落叶归根,而王老师却在同样的年龄远走南方。两相对比,我不好理解。但想到鲁迅当年离开北平,去厦门大学、中山大学任教,我似乎又释然了,却依然有些失落。我觉得北京师范大学不能没有王富仁,少了他,这个校园总似乎少了些什么。

在王老师南下的十多年里,有关他的故事主要是童老师告诉我们的。童老师说:“王富仁是个大烟鬼。他早上醒来,待在被窝里的第一件事情是先抽烟,把自己抽精神了才起床。他烟抽得太厉害,不得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了个排风扇。后来他换了地方,别人要住他的房子可遭殃了。为什么呢?烟味儿太重。那种味道都钻到墙里头去了。为了把烟味去掉,人家先得刮墙皮。”童老师还说:“王富仁这个人很有思想,他读书很杂。什么书他都要翻一翻,读一读。他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一是他悟性高,另一个就是他读书多。你们应该向他学习。”

那些年里,在北京师范大学主楼那个巨大的顶棚下,偶尔我也会看到一个手夹香烟,与几位老师边走边谈的身影。——王老师!我一激灵,也才意识到,繁忙的答辩季又一次到来了。

2008年8月下旬,“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公共性”学术研讨会在新疆师范大学举行,我应邀参加。报到的时候发现王老师也来了,真是有点儿喜出望外。因在不同的专业,此前开会从来也没遇到过王老师。他能来,该是像我一样,也是冲着“我们新疆好地方”的吧。

第一天开会,王老师的发言正好安排在我前面。别人发言,时间基本都在规定的15分钟之内,王老师讲了半小时还意犹未尽。但他都讲了些什么,内容早已忘却了,我只是记住了一点儿感受。于是上网查,发现那次会议有三篇综述,只有一篇提到了王老师的发言题目《文学与中国现代社会》。而三位作者也仿佛约好了似的,概括其他人观点时浓墨重彩,却唯独对王老师的发言或一笔带过,或只字不提。[5]这也怨不得他们,说实在话,王老师的那次演讲并不是十分理想。他是宏大叙事,但观点似乎又有些落套。至少对于我来说,它的冲击力与七年前的那次讲演相比,已大为减弱。或许是大家都有同感,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跑到外面马路牙子上就着羊肉串喝啤酒的时候,王老师的发言就成了议论的话题之一。

但他与我聊天的内容却记忆犹新。第二天继续开会,上午茶歇时我坐到了王老师对面。几句话之后,他就转到了当下的问题上,说:“一个正常的时代往往是文学界充满了激烈的冲突,但你看看现在,正好反了个:社会冲突不断,文学界却一派祥和,这种情况很不正常。这哪里还称得上和谐,明明是伪和谐嘛。”说到这些时,王老师就有了一些不平之气。我则想起刚刚读过的一本书,就问王老师:“钱理群先生出了本《我的精神自传》[6],您读过吗?印象怎样?他写的可是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顿史啊。”王老师说:“我没读。我们这代人经历相似,都是通过自己的感受说话的。用不着读他的书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考察开始了。达坂城—吐鲁番—葡萄沟。葡萄沟一家民居的葡萄干货真价实,稍一砍价,便成了100元3千克。库尔勒—千佛洞—库车老城。但我们与塔里木河和胡杨林却失之交臂。阳霞镇—孔雀河—托克逊。托克逊的拉条子可真好吃啊,面筋道,肉瓷实,密密麻麻的大肉块,状如核桃,不膻不腻。那一顿之后,所有的羊肉都黯然失色。

就是在那几天里,王老师成了我近距离观察的对象。他饭量可真大。早餐有包子,我们吃两三个已志得意满,他能一口气吃六个。托克逊那顿拉条子,一大碗已把我打发得沟满壕平,他居然干掉两碗。我还注意到,他吃馒头时不用筷子夹,而是一手拿着一手掰,一块一块往嘴里送。见他吃相如此“斯文”,我就觉得我那种筷子串馒头又咬又啃的“山药蛋派”吃法太老土了。

还有抽烟。我们都知道王老师烟瘾大,往往是车行一小时左右就有人嚷嚷:该停车了,让王老师下去过把瘾。于是我们集体下车,跟着王老师沾个光。在十来分钟的时间里,王老师通常要连抽两三支。香烟点燃时,他第一口往往吸得很深,仿佛要吸到骨头缝里。烟雾被他吐得断断续续的,似乎他在肺里、呼吸道里、嗓子眼里、鼻腔里已层层设卡,要雁过拔毛。有一次,看着王老师快活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道:“您就没打算控制一下?”他嘿嘿一笑,说:“我现在是保烟限酒。酒可以控制,烟不能动。”

我想起了萨特。萨特也是瘾君子,他甚至把抽烟这种行为融入他的哲学之中了。在他那里,香烟是“虚无”,烟斗是“存在”。当我们点燃一支香烟,大口吸入,再缓缓地把烟雾吐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为了拥有世界而做出的‘破坏性的占有行为’。为了能够占有整个世界,我们将世界‘简化’为单纯的火+烟+灰烬,甚至简化为可以吸入到我们的肺中的一团空气”。[7]王老师同意这种论断吗?当然,王老师不抽烟斗。抽烟斗太绅士气了,估计王老师不喜欢。他应该像鲁迅先生那样,也是常年吸食纸烟的。但如果失去了烟斗这个“存在”,“虚无”又如何附丽?或者,是不是鲁迅式的“虚妄”无须“存在”出面?是不是王老师也信奉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8]这句名言,而那里早已隐藏着烟熏火燎的高级机密?

也许,王老师确实因为抽烟去世。但在我看来,当王老师如此执着地、大剂量地、百折不挠地迷恋着烟草时,抽烟之于他已非一般的俗见所能解释。那是他的生命美学,是他在虚妄中书写出来的另一种存在哲学。

当最后一站参观完天山牧场之后,我们坐上了回程的大巴。一上车大家就热闹起来了,“三老委员会”决定趁热打铁,给这次表现好的同志评奖。奖品嘛,一瓶矿泉水,表现好的一整瓶,表现差的给空瓶。主持人开始发话了:“朱大可拍了2500张照片,摄影最多奖给他,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齐声吆喝:“同——意。”主持人又说:“朱竞被照得最多,购物最多,给她两瓶水怎样?”“亚——克——西。”“最佳唱歌奖给谁呢?”大家嚷嚷:“《我的太阳》——杨小滨。”“那赵宪章老师呢?他一路上指点江山,叽叽喳喳没闲着,应该给他评个奖。”有人开始控诉:“在葡萄沟,他起劲儿煽动大家买葡萄干,结果他一粒没买。赵老师应得最佳忽悠奖!大家觉得……”还没说完,大家就笑作一团,鼓掌通过。

主持人忽然严肃起来,说:“下面我们要揭晓本次考察的最后一个大奖:最佳饭桶奖——王富仁老师。获奖理由:吃早餐,六个大肉包子,粥一碗,奶一杯;吃拉条子,两大海碗不尽兴,又加了两个羊肉串。王老师是典型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请王老师接受奖品并发表获奖感言。”

在爆笑中,好几瓶矿泉水举起来了。王老师起身,嘿嘿乐得合不拢嘴,他接过一瓶水,清清嗓子准备说什么。我急忙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因为王老师,那一次的欢乐之旅完美落幕。

第二天就要各奔东西了,回到房间之后,王老师忽然拎着一兜东西找过来了:“小赵,你看童老师生病了,我暂时也没时间去看他。这是我在葡萄沟买的葡萄干,我尝着还不错,麻烦你帮我带给童老师,表达我的一点儿意思。”

我心里热了一下。接过葡萄干的那一瞬间,他们这对老朋友的情谊一下子“实焦”了。

2010年2月底,我儿子从学校回来后与我正儿八经地商量起一件事情:“你能不能找个名人,给我们的书作个序?像这本书一样。”

他们忙活的那本书我早有耳闻。那时候,我儿子正在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文科实验班念高中。每到高二,他们都要把自己的作品汇集成书,找地方出版,这已成为一个传统。只是我没想到还有作序一事。

他塞过来的书是上一届的作品集。封面的书名题字“沧浪”出自舒乙之手,打开瞧,序是于丹写的,名为《青春是一种传奇》,我就乐了。我说:“儿呀,你们想找怎样的名人作序,作家还是学者?作家的话,莫言、铁凝、阎连科都是名人,但这些我一个也不认识。学者嘛,我觉得要找关心中学语文教育的资深教授,这样才压得住阵。比如,我身边的童老师就很现成。王富仁老师我还算有点儿小交情,也可以找。北京大学的钱理群老师更合适,但我跟他没交道。你们要是非找他不可,我得拐个弯,抹个角。这样吧,你和你的同学商量下,给我个目标,我再想办法。”说这些时,我想起了童老师带着我们编写高中语文教材的日子,也想起1999年就买过并读过的一本书——《中国语文教育忧思录》。编者王丽后来成了我们这个编写组的一员,但此前她就很有能耐。为编这本书,她挨个采访童庆炳、钱理群、王富仁等诸多名家,一并把他们“捉拿归案”了。[9]

儿子很快给了我答复,就王富仁老师。

接受下任务后我才觉得头皮有点儿发麻。我与王老师也就是新疆之行才稍稍熟悉起来,仅凭这么点儿交情,我能求来王老师的这篇序吗?更麻烦的是,我听说王老师作序非常认真,常常会写成长篇论文。他的弟子梁鸿曾赠我他的大作——《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开篇就是王老师的五万言长序。[10]据她言,让王老师作序不能着急,通常得等个一年半载。而我这倒霉儿子给我的期限还不到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如何让他老人家闪展腾挪?还有,据说请王老师作序的人排着长队,即便他能应承下来,我这么加塞儿合适吗?

忐忑之中,我还是鼓起勇气,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明白我的意思后,很痛快就答应了。儿子回来后听到喜讯,立刻嬉皮笑脸道:“唉吆喂,没看出你还这么有面子。”我正色道:“是我有面子吗?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有面子。你们要不是花骨朵,别想让我求到王老师的序。别废话了,明天赶快把书稿打印一份,我给他寄过去。”

过了些日子,我给王老师打电话。他说书稿的材料收到了,也正琢磨着写,只是怕写不好,写好后是不是寄到文学院?我说:“王老师是手写还是用电脑写?您不用电子邮件吗?通过电邮发过来,岂不省事?”王老师答复我:“用电脑,但不用邮件。这样吧,到时候我让学生帮着发送过去。”我说:“这样好。寄材料时给您写了封信,那上面已留有邮箱地址。”

但几天之后,我又接到出版社史编辑电话。她问我序言进展一事,说何杰老师在催她,希望这本书在招生时能派上用场,所以4月必须见书。她问能不能让王老师加快进度?我说:“求王老师这篇序本来就不容易,这么催他恐怕不大合适吧。”她说:“王老师给我们上过课,人很好,你不妨试试。”我无奈,只好打电话向他说明实情,意思是还得往前赶。王老师说:“这几天因为接待伯克利来的一个学术访问团,还没顾上写。本来我想多写几句,谈谈我对中学语文教育的看法,看来只能长话短说了。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就写,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发给你。”

3月26日晚10时许,我等到了王老师写来的序言:《生命活水汩汩来——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2011届文科实验班〈文心·问心〉序》,打开读了两遍,不由得击节叹赏:王老师真不愧是对中学语文教育素有思考的“老革命”,在1300字的篇幅里,他把生活、阅读和写作的关系拎起来,举重若轻,既深入浅出,又句句在理。如今,当我重新面对这篇文字时,依然忍不住要从中拿出一段:

为什么生活本身不能构成一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的成长形式呢?因为人在生活中总是被动的,形成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印象,并且像黑瞎子掰棒子一样,捡起一个便必须扔掉另外一个,到头来剩下的仍然只是最后的那点朦胧的感觉,成不了思想的形式。显而易见,这就是阿Q到死也没有自己的思想的原因。一个人要想有思想,至少要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模糊的心灵感受和生活印象想一想。这一想,我们的心灵就展开来了,像孔雀展屏一样,原来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刹那,都是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都不是空洞无物的。但是,想,往往想不多深,想不多广,并且常常想得很乱,没有头绪,特别是在童年、少年时期,不知应当想什么、怎样想。要想形成“想”的习惯,想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广,越来越有意义,有价值,就得写。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是写出来的,只想,是想不出这么深、这么广的。[11]

这是王老师在“只读不写容易成书呆子”这一观点之下形成的妙论。童老师晚年就经常给我们念叨“想与写”的关系,我对这一话题也兴趣颇浓,甚至后来读叶兆言的小说时还抄录了其中的一段文字:“很多年前,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父亲告诉我,写作就一个字,就是……‘写’……文章就是用文字将思想的火花固定下来,想得再好,不写出来都白搭。”[12]平心而论,这番思考也颇为出彩。但同样的道理,王老师谈得朴素自然,发乎情止乎礼,为什么作家一写就直逼下三路呢?于是我就有些后怕:幸亏当年作序找到的是王老师,如果找的是某位作家,他一“性”趣盎然,我这里可如何收场?

但是,我像黄世仁一样逼着王老师在20天左右的时间里交出了一篇好序文,这件事情却一直让我心生歉意。如果从容一些,王老师是不是会写出万字美文?当然,那样一来,我除了更加感谢,或许就歉意更浓了。

我无以为报,只能向王老师学习了。去年9月,一位朋友要帮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人文班的一位高才生出书,找我作序,急如星火。那一阵子我特别忙乱,拒之亦未尝不可。但想到当年求王老师作序的情景,还是应承下了。我把王老师的序文找出来欣赏一番,揣摩一番,然后提神运气,写了篇将近3000字的文章:《成长是一门终生的功课》。[13]现在想来,我当时敢大包大揽,除了抹不开面子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向王老师致敬吧。

2015年6月中旬,童老师在攀登金山岭长城时,永远倒在了下山的途中。办完丧事开过追思会后,我们决定出版一本怀念童老师的纪念文集,并以“中心”的名义发出了《诚征有关童庆炳先生纪念文章》的邀请函:

学界诸君、文坛同人:

童庆炳先生于今年6月14日溘然长逝,学界叹惋,文坛同悲。为承继先生遗志,抒发缅怀之情,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拟于今年10月前后出版关于先生的纪念文集。

人云长歌当哭,有待痛定。诸君皆操觚之士,宜将悲伤感念之情宣诸翰墨;我们则在此恭候,期待您的大作翩然而至。

诗文辞赋,众体皆宜。

截稿日期:2015年7月底

征稿信箱:[email protected]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

2015年6月28日

这一邀请函先是挂在“中心”和文学院的网站上,后又通过“中心”掌握的邮箱地址发送给了学界朋友。8月初,调整了一番心情之后,我也准备写这篇怀念文章了。从何处起笔呢?回忆着与童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王老师的那次引荐便闯了进来。一想到王老师,我才意识到坏事了。记得请王老师作序时,王老师并无自己的邮箱,而“中心”保存的也大都是文艺理论界的学者信息。为郑重其事,我们当时还商量出一份拟邀请作者名单。我急忙去那份名单上瞧,那里也没有王老师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并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后续动作。

不成。王老师与童老师私交甚好,文集中岂能缺了他的怀念?

不能再公事公办了,我决定亲自邀请王老师写文章。

电话打通了,简单的叙旧之后我开始检讨,说:“童老师走得太突然,当时我们这里乱作一团,也没顾上单独跟您讲,后来网站上有征文邀请函,是不是您也没见到?”王老师说:“没见到。确实没见过你们那里的通知邀请,童老师去世的消息还是李怡告诉我的。告别仪式我本来是应该去的,但我像童老师一样,现在的心脏也有毛病了,所以我不敢去现场。”我说:“那事情过去之后,您能写篇怀念文章吗?童老师可是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您。”他说:“怀念文章我暂时也不准备写,一是现在身体不太好,不像以前写东西那么快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写童老师,有两件事情最值得写,但又不好写。”我说:“您现在不方便写也没关系。不管您何时写,我对您这篇文章都充满期待。”

实际上,这次通话并不是十分流畅。在将近20分钟的时间里,王老师每说几句,就要咳嗽几下。因为是在咳嗽中说,在说中咳嗽,或是强忍着不咳嗽憋着说,语音在他那里也变得或高或低坑坑洼洼了。谈得差不多时,王老师突然又咳嗽起来了,而且似乎还止不住。我赶忙问:“您咳嗽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因为抽烟?”他说:“不是……咳咳……不是……。”我说:“那王老师咱们就别再往下说了。”

听筒的那边传来一阵更加惊心动魄的咳嗽声。他似乎要答复我,却终于还是被咳嗽声淹没了。就是在那种长咳不止的轰鸣中,王老师把电话挂断了。

那是他留在我记忆中最后的声音。

如今,想起这声音,我心中依然隐隐作痛。我痛惜于王老师的英年早逝,也痛惜于他记忆中的往事随风飘散。时光漫漫,本来就“软埋”了真实的一切。[14]而现在,随着知情者的相继离世,历史也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聊可**的是,他与童老师可以在天国相聚了。那里是一个可以自由言说的世界吗?

应《文艺争鸣》杂志社之约而作,2017年5月24日

[1] 参见《木铎千里 童心永在: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上),313~314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2] 这段往事,笔者曾在《我的〈鲁迅全集〉》一文中有过记录,参见拙著:《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61~7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3] 参见拙作:《蓝田日暖玉生烟——忆念导师童庆炳先生》,载《山西文学》,2016(1)。亦见《木铎千里 童心永在: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下),615~616页。

[4] 此为清朝黄景仁(字仲则)《绮怀·其十五》一诗中的颔联。王富仁先生曾把此联写至《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一书的扉页,可见他对这句诗的喜爱。

[5] 三篇综述的题目均为《“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公共性”学术研讨会综述》,作者分别是吴华峰(载《苏州大学学报》,2008(6)),于强(载《文艺研究》,2009(1)),张亚峰(载《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9(1))。

[6] 该书有两个版本,一是《我的精神自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二是《我的精神自传——以北京大学为背景》,台北,台湾社会研究杂志社,2008。谈及大陆版时,作者在“台社版”的后记中说:该书在大陆出版,“读者的反应出乎意外地强烈,我自然高兴,心里却隐隐作痛:因为有许多的删节。最想和读者交流的心窝里的话,读者看不到,读不懂,这是怎样的悲哀呢”。参见该书第435页。

[7] [美]理查德·克莱恩:《香烟》,乐晓飞译,6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8] 鲁迅:《野草·希望》,见《鲁迅全集》第2卷,18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 1998年,《北京文学》开始了“语文教育大讨论”,这次讨论在全国反响较大,而王丽则是这一讨论的推动者之一。她当时采访了施蛰存、王元化、郑敏、童庆炳、钱理群、王富仁等20位学者,访谈录就发表在当年的《北京文学》上。参见王丽编:《中国语文教育忧思录》,1~5页,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8。

[10] 五万言长序名为《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见梁鸿:《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1~5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11] 王富仁:《生命活水汩汩来》,见《文心·问心》(下册),1~2页,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10。

[12] 叶兆言:《很久以来》,载《收获》,2014(1)。

[13] 冉天枢:《给杳冥的信——成长札记》,1~5页,北京,华文出版社,2017。

[14] 方方:《软埋》,28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