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寻求“世界”与“头脑”的统一——卡奈蒂卡奈蒂《迷惘》中的中国形象(1 / 1)

卡奈蒂卡奈蒂(Elias Canetti,1905-1994)是一位比较特别的作家,祖籍是西班牙,又有犹太血统,出生在保加利亚,长大后到德国求学,后来遭纳粹迫害,不得已移居到了英国。1981年因《迷惘》而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证书称这是“一部目光深远、思想丰富、具有强烈艺术力量的书”。我们这里所要讨论的倒不是它丰富的思想或强烈的艺术力量,而是它所提供的“过渡式的世界图像”中“中国形象”的地位问题。

上一节我们在讨论卡夫卡卡夫卡时指出,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异化”提出诉讼,希望把人的种种有碍达成共识的行为提交绝对法庭加以审判,万里长城作为一座必须被拆卸的心灵防线遭到了他的强烈批判。卡奈蒂卡奈蒂从总的思路上秉承了卡夫卡卡夫卡,但是,他一改卡夫卡卡夫卡的低调叙事和侧面攻击策略,直接同中国对话,以进行“另一种诉讼”,结果提供给我们一幅更加直观,更加立体的“中国形象”。面对这幅“中国形象”,我们的确感到有些“迷惘”,因为我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形象”要想“自我化”竟然如此艰难,而且充满了反复和轮回,时至今日,依然停留在路途之中。

《迷惘》中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大城市维也纳。小说的主人公彼得·基恩(Peter Kean)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汉学家。他爱书成癖,收藏了数万册珍贵的典籍。由于厌恶周围的一切人与物,他断绝了与社会的所有往来,企图在古代东方文化中找到精神寄托。但是,这种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使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毫无处事经验的书呆子。一旦与现实发生接触,他那条用孔孟之道筑起来的精神防线便彻底崩溃,他也立即陷入被欺骗、被凌辱、被掠夺的尴尬境地。开始他受制于贪婪、狠毒的女管家苔莱泽,不仅财产被她霸占,他本人也被赶出住宅。在他流落街头后,又遇到狡猾的骗子——驼背侏儒菲舍尔勒。后者利用他酷爱书籍的弱点,几乎骗光了他剩下的钱。继而他又落入野蛮、凶残的看门人普法夫之手,在精神和肉体上进一步遭到折磨,几乎神经错乱。最后,他虽然在弟弟的帮助下赶走了这帮恶魔,夺回了失去的一切,但他……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感到深深的迷惘和恐惧。在幻觉之中,他放了一把大火,在火中与自己心爱的藏书同归于尽。[6]

我之所以长篇地引述故事情节,是因为这段概括对我们的分析很有帮助。我们应该注意其中几个重点,一是主人公的身份:汉学家;二是代表与之作对的力量的苔莱泽的性别:女性;三是基恩的角色:被欺骗、被凌辱和被掠夺;四是故事的结局:在火中寻求超脱和永生。以下我们将逐个地进行阐述。

卡奈蒂卡奈蒂首先就交代给我们,“彼特·基恩教授是一位主要研究汉学的学者”,“长得又瘦又高”。[7]卡奈蒂卡奈蒂认同这位汉学家,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虚构安排或出于简单的叙事技巧,而是有其目的的。这表明他本人对东方文化,首先是中国文化持积极的肯定态度。我们发现,他一直以来所使用的大量中国文化知识几乎无可挑剔,他本人对此似乎也坚信不疑。因此,他才敢于把基恩描写成一位汉学界的最高权威和东方语言教授。此外,卡奈蒂卡奈蒂不但竭尽全力地夸奖基恩作为东方文化化身的伟大,还给出了我们一个希望,一个有望胜于基恩的小男孩。

卡奈蒂卡奈蒂用基恩和小男孩的“文化性格”来批判周围的物质世界。在他看来,西方世界中的“男孩子只知道踢足球;成年人只顾赚钱,把空余的时间消磨在谈情说爱之中。他们睡八个小时觉,另外八个小时无所事事地游来逛去,剩下的八个小说则泡在使他们厌恶的工作里。他们把填饱肚皮、满足于感观上的快乐奉为至高无上的真理。”[8]这是一个“异化”的世界,其中生活着的是一批“异化”的人,他们相互之间异化了,同自然、历史和上帝的关系也异化了,他们完全失去了人的尊严和神赋予他们的灵性。卡奈蒂卡奈蒂认为,中国人就不是这样,“在中国人的眼里,神却要严厉、尊贵得多”。“孟子”是中国文化品格的象征,也是基恩的钻研对象,更是卡奈蒂卡奈蒂心目中所向往的完美的人格形象。

的确,卡奈蒂卡奈蒂这里有用“文化中国”批判西方“物质文明”的意味,但我们应当看到,他更强调的是人,是完整的人性,用以反对的是“人的异化”,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异化”。然而,在西方世界里,像基恩这样追求人格完美的人只能处于“被欺骗、被凌辱和被掠夺”地位,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欺凌”的主题,看到卡夫卡卡夫卡的身影。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欺凌基恩最凶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佣,她不顾廉耻,巧用机心,骗取基恩的信任,使基恩一步一步地走进她的圈套,直到最终完全为她所左右。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作者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他直接接过叙述者的话,说:

在中国有许多钟情的女士。而在基恩的藏书室里只有老虎,它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没有披漂亮的人皮,只穿着一件浆洗过的裙子。这只老虎更看重学者的骨头,而不是他的心。从这一点讲,那个极可怕的中国妖怪的行为似乎比这个身形俱在的苔莱泽还要高尚一些。唉,她还不如是个妖怪,这样她就无法打他了。但愿他也能脱去自己的人皮,把这张皮留给她去痛打。他的骨头需要安静,他的骨头必须恢复健康,没有骨头,科学也就完了。[9]

首先交代一下作者讲这番话的背景,苔莱泽对待基恩变本加厉,最后发展到反客为主,要把基恩扫地出门。这使得作者联想到《聊斋》中《画皮》的故事,认为苔莱泽如此缺乏人性,连皮都不要,更不用说灵魂了。从这个角度看,她连中国披着人皮的妖女都不如,又如何能与中国的钟情女子们相比呢?

如狼似虎的苔莱泽看中的是基恩的骨头,即他的物质功能和经济作用,至于基恩的内心世界和心理作用她全然不管。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西方殖民主义几百年来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在中国身上所寻找的不一直都是物理上的满足吗?而对于中国几千年的悠久文化,他们却置若罔闻,更不用说学习与对话了。

在论述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时,我们曾经指出冯塔纳冯塔纳为了把“中国形象”由“隐喻”变成“大写的他者”,进而抛弃它而走向“自我化”,不惜与女主人公艾菲·布里斯特认同。到了卡奈蒂卡奈蒂,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把阳性赋予中国(基恩),把阴性留给西方(苔莱泽),彻底完成了中西角色的转换,其目的只有一个,要求西方还中国一个“自我”。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卡奈蒂卡奈蒂继续推进故事的发展,直到最终基恩获得胜利,而且还使西方男人出面理解和帮助基恩,这就是基恩的弟弟乔治。乔治不但在关键时刻协助哥哥赶走了一切欺侮他的人,还十分理解哥哥的人格和品行,他发自肺腑地对基恩说道:

我为你的藏书室感到高兴,童年时我不理解你为什么那样爱书。我远不如你聪明,没有你那种难以置信的记忆力。那时我是一个多么蠢笨,爱吃零食而又贪玩的孩子啊!我巴不得没日没夜地演戏,和母亲亲热,可你从小眼里就有自己的目标。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前后一致发展起来的人呐。……我必须向你表示感谢,你过分谦虚,也许你想象不到,我之所以有自己的个性,之所以能爱好科学,之所以能有今天,能不被女人毁掉,事无巨细都能认真负责,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你。在这方面你所具有的优点,甚至比雅科布·格林还要多。[10]

紧接着,卡奈蒂卡奈蒂就把这层关系进一步升华,用以说明中西文化关系。以兄弟之情作为隐喻,用以说明中西文化关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兄弟之间尚有误解和怨恨,也可能发生不愉快和不正常的关系,甚至背道而驰,又何况中西文化之间呢?不过,发生误解不要紧,关键是要勇于克服误解,就像乔治一样,去理解对方,从对方身上发现自我,并使自我与对方相互沟通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认为孔子与康德一样伟大,他们所开辟的两种文化也同样了不起:“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你那篇关于康德——孔夫子的论文,连康德的著作和孔夫子的《论语》都没有这样使我感兴趣。”[11]

乔治的这两段话让我们十分感动。我们觉得,基恩与乔治兄弟二人分别皈依了不同的文化体系,他们相互之间缺少沟通很久很久,一旦壁垒拆除,相互坦诚相待,无疑有利于各自的发展;正像卡奈蒂卡奈蒂托乔治之口所说:“如果你和我融合成一个人,那就产生一个精神上的完人。”[12]同样,如果中西文化融合成一种文化,势必会产生一种完整的、没有分化的文化。

“没有世界的头脑”与“没有头脑的世界”:一个是基恩,一个是乔治,也可以说一个是东方(中国),另一个是西方;抽象地说,一个是“心”(主体),一个是“物”(客体)。强调任何一种都会造成二元对立,形成不平衡的关系,致使主—客分离,难以同一。怎么办?《迷惘》告诉我们一个简单的加法,“没有世界的头脑”与“没有头脑的世界”一旦融合,不就是一个既有头脑,也有世界的图景吗!融合策略的关键就是:“对话”。

卡夫卡卡夫卡和卡奈蒂卡奈蒂作为二十世纪极有影响的两位德语作家,所给出的答案惊人的相似。那么,他们审判西方,歌颂东方,要求东西融合的观念在二十世纪真的得到贯彻了吗?我们认为,不管怎么说,二十世纪虽然有过这样或那样的偏差,总的趋势还是沿着他们二人所开拓的方向向前进发的。当然,这只是一种观念里的前进,思想领域中的革命,要想真正达到这一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仍需我们继续努力。

但是,我们总算有了目标,看到了希望,剩下的就只有努力奋发了。正如哈贝马斯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告诉我们的,人类达成交往,理想色彩是很浓的,乌托邦味道是很重,但并非没有可能。人与人之间,中西方之间以一种“主体间性”的关系面向二十一世纪,已成为现实需要和共同目标。回首几百年的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史,我们看到,由“异国”到“他者”,再到“大写的他者”,最终出现“自我”的苗头,不是人为设定的路线,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我们每个人都应当为促成早日实现“中国形象”的彻底“自我化”而竭尽全力。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将上下求索,直到我们看到人类认识“自我”,接纳“他者”,清除一切异化。

参考文献

[1]顾彬顾彬《关于“异”的研究》。

[2]卡夫卡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见《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2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卡夫卡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见《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250页。

[4]卡夫卡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见《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248页。

[5]卡夫卡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见《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250页。

[6]参见卡奈蒂卡奈蒂:《迷惘》,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7]卡奈蒂卡奈蒂:《迷惘》,5页。

[8]卡奈蒂卡奈蒂:《迷惘》,9页。

[9]卡奈蒂卡奈蒂:《迷惘》,214页。

[10]卡奈蒂卡奈蒂:《迷惘》,620页。

[11]卡奈蒂卡奈蒂:《迷惘》,621页。

[12]卡奈蒂卡奈蒂:《迷惘》,6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