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同气相求,守望相助(1 / 1)

太平天国建都后,仅派孤军北伐,小刀会占领上海后也未派兵策应,而是将重点放在天京上游。湘鄂赣皖四省遂成为血战玄黄的主战场。曾、胡、左三人合力苦撑战局,做到这一点颇为不易。

清政府内部存在不少矛盾,除满汉芥蒂外,还包括中央与地方,官僚与士绅,八旗与绿营,以及八旗、绿营与湘军的矛盾。在空前危机逼迫下,清政府上下不得不调整内部关系。咸丰帝在战争初期相继任用林则徐、李星沅、周天爵、徐广缙、陆建瀛、向荣等汉人大吏为钦差大臣,以及曾国藩重用满族军官塔齐布,胡林翼笼络湖广总督官文,胡林翼、左宗棠大量起用士绅,均说明了这一点。但矛盾不可能就此消弭,有时还会发酵。

湘军自募人马、就地筹饷,几乎等同于曾国藩的私家军。这成为清廷一大心病,何况曾国藩是汉人。咸丰四年(1854年)秋湘军克复武昌,咸丰帝大喜,表示“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某军机大臣提醒说:“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18]咸丰帝默然变色,遂收回任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的成命,改授兵部侍郎,擢胡林翼署理鄂抚。胡林翼原本依附湘军征战,资历与战功均逊于曾国藩。咸丰帝借胡抑曾,欲分而治之,避免曾国藩坐大;另大力扶持江北大营、江南大营,以确保经制兵的优势,让湘军充当配角。而满族权贵官文以钦差大臣、湖广总督身份坐镇武昌,明显带有就近挟制胡林翼等汉臣的用意。

曾国藩、胡林翼没有纠缠于意气之争。曾年长胡一岁,致函时均称对方“润之宫保老前辈大人阁下”,以示敬重。江西激战正酣时,曾见湖北战局危殆,仍拨兵救援胡。两人联手攻克安庆后,曾推胡为首功,奏称“其谋始于胡林翼一人画图决策”,“前后布置规模、谋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胡林翼则投桃报李,悉心扶植湘军。曾国藩以侍郎虚衔在江西带兵征战,动辄受制于人,心境郁悒,咸丰七年(1857年)借丁忧之名返湘守制。他上书说,江西军事“添臣一人未必有益,少臣一人不见其损”,“以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欲以退为进,谋巡抚一职。咸丰帝不为所动,将曾国藩晾了一年。驻赣湘军号令不灵,几成一盘散沙。胡林翼再三为曾国藩陈情。经他苦心抚驭,驻鄂湘军没有陷入纷乱。因战局吃紧,清廷于咸丰八年(1858年)五月起复曾国藩,派他赴江西督率旧部,头衔为“办理军务、前任兵部侍郎”,依旧有名无实。咸丰十年(1860年)夏,僧格林沁的满蒙骑兵正在北方抵御英法联军,江南大营继江北大营之后溃败解体,苏浙大震,危如累卵。咸丰帝别无选择,只好加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不久改为实授,并指派其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节制大江南北水陆各军。曾国藩从戎七年,苦熬七年,终于被委以大任,得以放开手脚实施“四省合防,以剿为堵”战略。

曾国藩、左宗棠均与胡林翼交好,彼此则有龃龉。左与曾书函来往,每以兄弟相称,不肯稍自谦抑;对曾之用人用兵不以为然,有点盛气凌人。不过,这并未影响左鼎力接济湘军兵饷;曾也没有因遭对方挤兑而反目相向。湘军连年恶战却能够发展壮大,与拥有两湖作为稳固的后方基地密不可分。对于两湖地区给予的支持,曾国藩念兹在兹。咸丰十年(1860年)夏移师安徽祁门后,他在致函胡林翼时,仍念叨胡、左经略两湖之功,表示“目下湖北得我公护持,湖南有左、郭护持,敝处诸事顺手,江西亦不掣肘,盖生平时运最亨之候”。不过,左宗棠特立独行、恃才傲物,得罪了颟顸无能的官文。官文唆使永州镇总兵樊燮指控左宗棠身为“劣幕”把持湘政,欲借奉旨办理此案之机,置左于死地。幸亏胡林翼、肃顺等人出面斡旋,左宗棠才躲过此劫,黯然离开抚署。曾国藩嘘唏不已,认为“湖南抚署自左季高出幕外,郭意城继领此席,军事不能如左之熟。吾辈桑梓之邦,极可危虑”[19]。风波过后,他与胡林翼合力保举左宗棠复出,并拉上官文会奏,内云:“其才可以独当一面,固已历有明征[证]。虽其求才太急,或有听言稍偏之时,措辞过峻,不无令人难堪之处,而思力精专,识量闳远,于军事实属确有心得。”[20]左宗棠的命运遂出现转机,以候补四品京堂的身份襄办军务,先后在江西、浙江主持战局,确实起到了独当一面、屏藩曾国藩后路的重要作用。

曾、胡、左之所以能够同舟共济相互援应,在于他们有大局意识,深知唇亡齿寒、保大局即所以自保的道理,鄙弃败不相救、胜则相妒之恶习;更在于他们有忧患意识,在战略、治军、吏治等方面颇多共识,具有合作的牢固思想基础。说到底,在于三人均讲求“忠义血性”。在清政府内部矛盾丛生的情况下,这种合作具有战略意义。正是依靠曾、胡、左等人创立的湘军和两湖基地,清政府才得以抵挡住太平天国对湘鄂赣皖等省的猛烈攻势,在惨烈的拉锯战中逐渐稳住阵脚,并为后来大举反攻积蓄了兵力与人才。咸丰朝在全国18个行省共设8个总督、15个巡抚,直隶、四川、甘肃三省巡抚各由直隶、四川、陕甘总督兼任。截至咸丰十一年(1861年)九月,在不到两年时间里,湘军系统及两湖官绅共计有2人出任总督,8人出任巡抚,其中两江总督曾国藩、贵州巡抚田兴恕还是钦差大臣,后者赴任时年仅25岁。祺祥政变后,这一势头依然得到延续,包括左宗棠出任浙江巡抚,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

原题《曾国藩论“忠义血性”》,收入笔者散文集《家国山河》,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版。兹据原稿对内容做了增删,包括增写“四省合防,以剿为堵”一节,并补加了注释。

[1] 曾国藩:《复彭申甫》,《曾国藩全集》第21册《书信》(一),105页。

[2] 曾国藩:《加左宗棠片》,《曾国藩全集》第21册《书信》(一),704页。

[3] 曾国藩:《致左宗棠》,《曾国藩全集》第22册《书信》(二),881页。按:为节省篇幅,以下凡曾氏言论,恕不逐一注明出处。

[4] 胡林翼:《致冯价人太守》,《胡林翼书牍》卷37,《胡林翼全集》中册,145页,上海,大东书局,1936。

[5] 汪士铎:《胡文忠公抚鄂记》卷3,151页,长沙,岳麓书社,1988。

[6] 胡林翼:《敬陈湖北兵政吏治疏》,《胡林翼奏议》卷14,《胡林翼全集》上册,144页。

[7] 胡林翼:《胡林翼语录·用人第二》,《胡林翼全集》中册,5页。按:著名方志学家王葆心有云:“益阳胡文忠公……其察吏之精,有‘草鞋委员’之目。”(引自《胡文忠公抚鄂记》排印本之“前言”)

[8] 胡林翼:《革除漕务积弊并减定漕章密疏》,《胡林翼奏议》卷23,《胡林翼全集》上册,65页。

[9] 汪士铎:《胡文忠公抚鄂记》卷3,151页。

[10] 王闿运:《湘军志·湖南防守篇第一》,8页,长沙,岳麓书社,1983。

[11] 左宗棠:《答陶少云》,《左宗棠全集》第10册《书信》(一),83~84页,长沙,岳麓书社,1987。

[12] 王闿运:《湘军志·湖南防守篇第一》,11页。

[13] 刘蓉:《复温甸侯邑宰书》,《养晦堂文集》卷8。按:绅权过重也带来负面影响。清末湖广总督瑞澂有云:“湘省自咸同军兴以来,地方官筹办各事,多借绅力以为补助。始则官与绅固能和衷共济,继则官于绅遂多遇事优容,驯至积习成弊;绅亦忘其分际,动辄挟持。”(瑞澂:《恕斋尚书牍存·奏牍》卷2,13页)

[14] 罗正钧:《左文襄公年谱》卷2,光绪二十三年刊本,34页。按:咸丰八年十二月,咸丰帝召见入值上书房的郭嵩焘,特意向其询问左宗棠缘何不肯出来办事,才干如何。郭答曰:“左宗棠自度赋性刚直,不能与世合,所以不肯出;抚臣骆秉章办事认真,与左宗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能相离。”“左宗棠才尽大,无不了之事,人品尤端正,所以人皆服他。”(《郭嵩焘日记》第1册,203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15] 曾国藩:《致李续宾》,《曾国藩全集》第21册《书信》(一),637页。

[16] 咸丰三年十二月初七对曾国藩奏折的朱批,《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1册,352页。

[17] 参见《宋晋奏陈通筹东南大局请饬五省督抚合力规复江浙折》《官文等奏报遵筹五省合剿大概情形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3册,590~592、686~688页。

[18] 薛福成:《书宰相有学无识》,《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卷下,光绪二十三年上海醉六堂石印本,5页。

[19] 曾国藩:《加陈源豫片》,《曾国藩全集》第22册《书信》(二),1376页。

[20] 曾国藩:《请留左宗棠襄办江皖军务折》,《曾国藩全集》第2册《奏稿》(二),1181页。按:十余年后曾国藩病逝,左宗棠献挽联寄寓感念之情,文曰“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