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循玩忽之风盛行,空话大话假话充斥(1 / 1)

好在咸丰帝还年轻,年轻意味着拥有未来,不至于像69岁病死的道光帝那样暮气沉沉。登基仅12天,咸丰帝便下诏求言,摆出虚怀纳谏的姿态。群臣纷纷进言,有空疏之论,也有切中时弊之言。大理寺卿倭仁认为,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切于严辨君子、小人。[2]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分析说,时下京官办事有退缩、琐屑之通病,外官办事有敷衍、颟顸之通病,“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3]。御史赵光奏陈时务四策,认为吏治日坏,武备不修,缉捕废弛,亏空累积,须亟为整饬。对于这些不避忌讳大胆直言的奏疏,咸丰帝大多下谕旨褒扬。

咸丰帝还重视求贤,诏令群臣保举人才,由此确定一份备用人选名单,既包括一些资历较浅或遭贬黜的官员,如浙江秀水县知县江忠源、江苏淮扬道严正基、前任福建台湾道降补四川蓬州知州姚莹,也包括一些业已告病回籍或休致的官员,如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前漕运总督周天爵等。至于贪婪不法或年老昏聩者,咸丰帝下令据实奏报,不准姑容。登基10个月时,罢黜前朝重臣穆彰阿、耆英。穆彰阿是道光帝亲信,深谙为官之道,一味顺承旨意,其口头禅被时人编成对联,曰“著著著主子洪福 是是是皇上圣明”。他历任军机大臣22年、大学士14年,且屡次主持乡试、会试并出任殿试、朝考等阅卷官,门生故吏遍布京内外,人称“穆党”。耆英办理外交畏葸无能,也颇为时人诟病。咸丰帝将二人问罪,进一步宣示了自己振兴朝纲的决心和求言求贤的开明形象。

然而,官场百弊丛生、积重难返,远非几道上谕就能步入正轨。曾国藩在一封私信中失望地说,应诏陈言之奏疏不下数百件,其中不乏好的对策建议,但结果呢?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他表示,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4]。显然,革除积弊非朝夕之功,须从长计议。曾国藩给出了时间表:10年。他在针砭官员办事之通病的奏折中说,有此四者,习俗相沿,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唯有皇上以身作则,操转移风化之本,“十年以后,人才必大有起色”。

最早扯旗将广西官府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是天地会武装。广西提督闵正凤平素以儒将自诩,“见狼烽突起,惊愁恇怯,不敢出兵”[5],并四下活动调任一事,想一走了之。左江镇总兵盛筠无力剿捕,便设法招抚张嘉祥,后见局面仍难收拾,干脆告病撂挑子。道光三十年(1850年)七月,修仁、荔浦县城失陷,巡抚郑祖琛只得据实奏报,请兵助剿。清廷赶紧指派钦差大臣、调兵遣将,欲从速镇压天地会众。此时,以洪秀全为核心的上帝会并不在其视线之内。

同年十一月初五,郑祖琛首次奏报金田团营动向,称桂平县金田村等地“均有匪徒纠聚,人数众多”。此时金田团营已实施数月。为确保聚齐人马,萧朝贵此前特意以天兄名义叮嘱洪秀全说:“千祈秘密,不可出名先,现不可扯旗,恐好多兄弟不得团圆矣。”[6]天地会暴动以及土客械斗分散了官府注意力,这是金田团营的有利条件。但成百上千的人随带军械集结,目标和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官府。因情况紧急,各地大多未及招齐人马便开赴金田,途中遭兵勇堵击,且拒且走。然而,各州县风声鹤唳,只求自保,对过境的团营队伍并未穷追猛打,更谈不上协同镇压,而是驱逐出境了事。这使得金田团营没有夭折,断续聚集男女老幼约两万人。

十一月十三日,郑祖琛又奏报说,金田等地“匪徒纠聚拜会,人数众多,内有老幼妇女,被其诱胁从行”[7]。十二月初八,暂署巡抚一职的劳崇光奏报副将伊克坦布攻打金田阵亡一事,称“贼势浩大”,已知会广西提督向荣率部赶来会剿。12天后,钦差大臣李星沅奏曰:“广西贼势披猖,各自为党。如浔州府桂平县之金田村贼首韦正、洪秀全等私结尚弟会,擅帖伪号伪示,招集游匪万余,肆行不法。……近日恃众抗拒,水陆鸱张,实为群盗之尤,必先厚集兵力,乃克一鼓作气,聚而歼之。”[8]文中“上帝会”被避改为“尚弟会”。官府直到此时才搞明白,太平军才是广西“群盗之尤”。州县官员耳目之闭塞,对基层控制力之孱弱,于此可见一斑。

咸丰帝指望速战速决,在李星沅病逝后,即派心腹重臣赛尚阿驰赴广西接办钦差大臣事务。他每天都盼着看到前线捷报,曾写有两首“盼信”诗,内有“权有攸归师可克,扬威边徼重元戎”句,对前线将帅期许甚深。广西山路崎岖,驿站不能用马,专恃跑役,日行不过百数十里。前线战报即便采用六百里滚单,送到省城桂林需五六天;赛尚阿奏折递送入京,最快要十天。咸丰帝在北京遥控赛尚阿,赛尚阿在桂林遥控前线将领,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因此,无论是赛尚阿的奏报,还是咸丰帝的谕旨,均不免成为马后炮。更要命的是,奏折净是空话大话假话,咸丰帝很难从中了解到战局真相。咸丰帝要保江山社稷,官员要保自己乌纱帽,君臣没有想到一块。

太平军起初明显处于劣势,被迫避实就虚,迂回作战。一度被挤压在桂平新圩狭小地带,接济断绝,势如累卵。但凭借人心齐、胆气旺、地理熟,太平军得以以弱胜强,化险为夷。得知新圩太平军突围时,赛尚阿刚写完连日屡战屡胜的奏折,便信手续写数语,称敌方被练勇“横截冲杀”,“我兵追及,四面围攻,昼夜轰杀,似较围困新圩更大可得手”。清军追至官村遭惨败,赛尚阿有意淡化,称官兵追剿屡有擒获,“各路擒斩颇多”。得知永安州城告危,这才慌了手脚,对两万余兵勇前截后追皆不能及,表示“不胜愤切”。永安失陷后,奏称“逆匪被追分窜,突入永安州城,追兵继至,现已击败围困”[9],依旧讳败为胜。

咸丰元年(1851年)九月十一日,即永安失陷41天后,赛尚阿抵阳朔就近指挥。但直到此时,他仍不知晓太平王是何人,所得探报说是韦正,又说为胡以晃,又名胡二妹,乃据此入奏,把咸丰帝搞得一头雾水;旬日后才含糊地说:“至称为太平王,多有指为洪秀全者。”[10]官场因循玩忽之风毫无改观。

太平军首次攻占城池,表明战局发生重大变化。不过,以重兵围攻孤城,官府仍握有胜算。赛尚阿不断报捷,声称“蠢兹小丑已如釜底游魂,指日即可一鼓**平,擒渠扫穴”,但光打雷不下雨。咸丰帝不耐烦了,质问“何捷报尚尔迟迟耶”。结果,双方对峙半年多,太平军撕开缺口突围,并重创追兵,逼近桂林。赛尚阿以“收复”永安、追击功败垂成上奏。他还以被俘的湖南天地会某首领(焦亮)为替身,谎称在阵前生擒与洪秀全同称“万岁”的天德王洪大全,并编造洪大全供词作为佐证。但这出闹剧堵不住悠悠众口,礼科掌印给事中陈坛当即缮折揭穿,指出洪大全“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赛尚阿“嗣因贼众窜出永安,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借壮国威,并以稍掩己过”;表示“京师之耳目易掩,而天下之耳目难欺”,建议将洪大全就地正法。[11]陈坛实话实说,但朝廷不爱听:洪大全已被煞有介事地槛送京城,世人皆知,倘若宣布这是造假,赛尚阿颜面尽失,朝廷的脸也丢尽了。咸丰帝只好将错就错,将洪大全作为“谋反大逆”凌迟处死。数月后,赛尚阿被撤职查办,此时献俘风波业已平息。

两广总督徐广缙官气较重,工于心计。当初广西大局糜烂,他率先参劾郑祖琛,说郑氏“专事慈柔,工于粉饰,州县亦相率弥缝,遂至酿成巨患”,“世故太深,周旋过甚,只存市恩之心,全无急公之义,且年老多病,文武皆不知畏服”[12]。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徐广缙接替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起始就打退堂鼓,抵湘次日便奏明实情,预先为自己开脱。他说:“无如兵疲将怯,以臣沿路探访所闻,可靠之将甚属寥寥。其贼至即溃、贼去不追视为常然,事后则虚报斩获,其实何尝稍挫贼锋,以至奔窜蔓延,一误再误。”[13]嗣后又大倒苦水,说自己“力小任重”,一再请辞。岳州(今岳阳)陷落后,咸丰帝大失所望:“岳州失守数日,该大臣等近在长沙尚茫然不知,可笑可气之至。”[14]

湖北省会武昌失陷次日,徐广缙仍未进入鄂省,奏称“武昌追剿贼匪,迭次进攻大获胜仗”,断言武昌“自可解围”[15]。4天后,才奏报武昌失陷,并以“遏该逆回窜”为辞滞留不前。咸丰帝大怒,斥其“军情缓急但凭禀报,如在梦中”,表示“愤恨莫可言喻”“自愧自恨,用人失当”[16]。舆情更是一片哗然,指斥徐氏“拥兵观望,尾贼徐行”“畏死倖生,巧于推避”,认为其情罪“较之赛尚阿尤相倍蓰”,纷纷吁请将其正法。不过,这类表态终究还是官腔。说大话、唱高调容易,自己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徐广缙便是一例。周天爵与太平军交过手,故鄙视空谈,认为时下奏折“大有齐梁风气,此皆魏晋清谈余习”。

战争是生死较量与考验,是官员的试金石。没有这场战争,咸丰帝对官场恶习、对所倚重大臣的真实面目,绝不会看得这么清楚。现在他有机会看清楚了,但付出的代价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