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谈城市外观的变化。吴敬梓《儒林外史》就明代南京城描述道:“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稠集,金粉楼台。”这奠定了南京作为东南第一大都市的规模和轮廓。太平军攻城时在仪凤门炸开一个二丈余缺口,后又加以修葺,所以城墙基本保持完好。
城内建筑则发生较大变化,有新建也有毁损。太平天国诸王府成为全城最为醒目壮观的象征性建筑。例如,天王府是在清两江总督衙门旧址上扩建而成,气势磅礴,穷极壮丽。洪秀全描摹道:“京都钟阜,殿陛辉鲜,林苑芳菲,兰桂叠妍,宫禁焕灿,楼阁百层,延阙琼瑶,钟磬铿锵。”[3]
建成这些王府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并使南京原有建筑大量被毁。据载,“天贼、东贼伪府,多毁民居,拓益其巢穴”[4];“制军署作天王府,黄泥冈作东王府……民房瓦,皇城砖,上河水尽芜湖盘”[5]。据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卷20,“皇城”指毗邻朝阳门(今中山门)的明皇城,先前已因太平军猛攻位于午门前的八旗兵驻防城(俗称“满城”)而受损,至此完全沦为废墟。太平军搜挖金银是导致建筑受损的另一个主要因素。该城陷落前后,城内官绅富商等纷纷设法藏匿财物,太平军遂有大范围搜挖金银、追缴浮财之举。据载,“贼间有于井中及花台得金银者,于是凡井中及花台、夹墙、仰板悉开挖,或有或无,或但见一缸水者,而金陵房屋靡不拆坏”[6]。另有一诗描述道:“……倾筐倒箧欲未餍,下掘地板上冲屋;还恐金银藏复壁,以刃撞壁壁几覆”,为“物无贵贱同时残”“家无大小同时破”[7]而嘘唏不已。此外,太平军在南京实行严别男女政策,将全城居民以25人为单位,按照性别分别编入男馆或女馆,选择宽敞房屋集中居住,俗称“打馆”。据在城内开油坊的王永年自述,某日午后某太平军首领来到其宅院,“令以东院居众兄弟,西院居众姐妹,前后墙门堵断,并将街邻驱入,以左右屋二十四间住满为度,名曰男、女馆”[8]。此举使许多民居空寂无人,被辟为馆子的房屋内部结构则不同程度受损。
南京原先的街衢布局也遭破坏。东王府坐落在旱西门(今汉西门)黄泥冈,杨秀清为便于其庞大的仪仗队出行,下令拆毁两边房屋拓宽道路,故时人有“恐作盘拏嫌路窄,五丈宽街犹拆屋”[9]“旧时坊曲失纵横”[10]之叹。
佛教寺院等古建筑则严重被毁。南京多名寺古刹,且规模宏大,鼎盛时城南号称有480寺,清咸丰初年尚存数十处。太平天国独尊上帝,严禁偶像崇拜,定都后大规模摧毁神像及其所在,致使无数名胜古迹毁于一旦。有记载说,“贼遇庙宇悉谓之‘妖’,无不焚毁。姑就金陵言,城外则白云寺、灵谷寺、蒋侯庙、高座寺、天界寺、雨花台亭、长干塔、吕祖阁、天后宫、静海寺,城内则鹫峰寺、朝天宫、十庙等处,此犹其最著者。至无名寺观则指不胜屈,间遇神像无不斫弃”[11]。曾国藩《讨粤匪檄》也指责太平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其实,太平军因大兴土木急需大量建材,所以主要是拆毁而非焚毁。当时就连耄耋老人也被征派来拆庙,故时人叹曰:“蛮呼神道尽妖魔,胜迹名山拆毁多。鞭扑老人升峻屋,龙钟几辈见阎罗。”[12]并有“拆妖庙,梁柱成山储木料”[13]一说。莫愁湖后楼立有明代中山王徐达塑像,也一并被毁。长干塔即大报恩寺琉璃塔,坐落在城南聚宝门(今中华门)外,系明成祖为纪念其生母兴建,九层八面,高80米,全部采用五彩琉璃砖构件建成。明末清初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将之与比萨斜塔等并称为“世界奇观”,在西方有很高知名度。太平军攻城时在该塔第三层架炮与守城清军对轰,塔身受损,随后外壁佛像与内壁神龛俱被毁坏。天京事变中,韦昌辉担心石达开占据该塔攻城,下令将之炸毁。嗣后来访的洋人慕名而至,常带走废墟中的琉璃砖作为纪念。
围攻南京的清江南大营对当地名胜也多有破坏。据载,“南京城外有宁国寺,本金陵八景之一,自贼窜扰,又经兵勇盘踞其中,古松数万株概遭砍伐;其余宝山胜刹扫地无余”[14]。
南京珍藏的无数文献典籍同样毁损殆尽。作为六朝古都,南京人文荟萃,文化积淀十分深厚。太平天国为确立上帝信仰,宣布唯有经洪秀全审订、由官方刊刻的书籍始准阅读,将包括孔孟经书在内的其余一切书籍斥为“妖书”,下令焚毁,凡买卖藏读者一律问罪。紧接着,全城开始大规模搜查销毁古书,“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15]。这场焚书运动前后持续近一年,引起士子的普遍反感和抵触。有人形容此举是“焚弃诗书踵暴秦”[16],甚至认为“较秦火尤甚,殊堪痛恨”[17]。与焚书相呼应,太平天国在首义诸王寿诞之月举行科举考试,仍沿用八股文、试帖诗衡文取士,但题目不是出自四书五经,而是依据上帝教教义,如1859年南京会试,文题为“三星共照日出天,禾王作主救人善;尔们认得禾救饥,乃念日头好上天”。出于政治上的顾虑和文化上的隔阂,读书人通常避之唯恐不及,应试者多为粗通文墨的医卜星相之辈。
太平天国破旧立新的举措远不止这些,具体体现了洪秀全等人创立新朝、改造社会的设想,对南京旧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风尚构成冲击。例如,除偶像崇拜、孔子崇拜外,祖先崇拜也遭禁止,“人家冠带影像,目为‘妖’,弃掷满街;祖先木主则毁之”[18]。取而代之的是上帝信仰。全城军民每七日举行一次礼拜仪式,并不时组织“讲道理”即聚众宣讲活动。再如,太平天国颁行天历,禁止民间按照旧历、旧风俗过节。天历甲寅四年(1854年)元旦,南京太平军一早举行拜上帝仪式,拜年时互送名帖,见面不跪不揖,仅说“高升”而已。根据其独特的宗教教义,太平天国宣称人死“是头顶好事,宜欢不宜哭”,取缔棺葬,禁止穿丧服、做佛事。在服饰上,太平天国以恢复汉族衣冠相号召,严禁男子剃发,搜毁清朝官服,并禁止女子穿裙、男子戴毡帽,以至“初破城,即下教,女子去裙男去帽”[19];出于让民女从事后勤劳务的考虑,还禁止女子缠足。全城居民均改换或仿照太平天国军服,其中男子一律用红巾扎额,因红巾不敷使用,一时竟出现“制巾不及裹红布,觅布不及裹红纸”[20]的场面。就连女子发型也时兴新式,“第一时妆是广头,湖南北样亦风流。土人偶仿苏州式,刺刺街头笑不休”,即“女人梳头,以广西式为上,湖南、北次之,余皆不贵”[21]。此外,为整肃军纪、扭转颓废奢靡的社会风气,南京严禁吸食鸦片和黄烟,严禁饮酒、赌博。卖**嫖娼现象查禁尤严,且贯彻始终,收效显著,故时人有“莫道桑间旧染渐,烟花禁令却森严”[22]一说。
对南京居民冲击最大的是隔绝男女政策。太平天国对全城百姓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编制和管理,按性别分馆居住,彼此不分长幼,一概以兄弟或姐妹相称,用集体生活和劳作取代了家庭。这项政策在太平军入城数日便开始实施,不少居民因家人离散、家业顿抛而感到绝望,“有请缓颊至来日遵行者,遂于夜间或阖室焚烧,或全家自缢,或近河塘牵连投水,纷纷无数”;次日,“分析男女愈急,而乘夜遁归自尽者连日未休”[23]。此后局面才渐趋稳定。据载,“贼禁**最严,**曰‘犯天条’,立杀,虽广西老贼不贷”[24]。南京民女起初人心惶惶,旋见太平军“但掳掠而不**,见女馆则不敢入,于是觅死之念遂息”[25]。除首义诸王外,全城不存在家庭或夫妻生活,未婚者不得婚娶,已婚者家人不得团聚,探望时只准在馆子门首保持距离问答。无论强奸、和奸,包括夫妻同宿,均属触犯第七天条(不好奸邪**),格杀勿论。在广泛推行禁欲令的同时,首义诸王却搞多妻制,定期在城内女馆中选美,引起民女一片恐慌。此举与男女分馆均导致民间怨声载道。连杨秀清本人也承认,南京民人“以为**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尽散,嗟怨之声至今未息”[26]。太平军内部也有些失控,夫妻冒死同居事件时有发生,**即同性恋现象悄然滋蔓。为安抚人心,杨秀清只好调整政策,于1854年冬允许为官者团聚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