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民间抗夺佃、抗增租以及开仓劫粮等事件虽有发生,但广西社会总体上还是稳定的。嘉庆年间天地会的兴起成为一个转折点。当时,广东天地会成员一旦风声吃紧,多半逃到广西,投靠早先自广东迁徙入桂的亲友藏匿栖身。由于天地会迎合了人们互济互助、御侮保身的需要,所以得以传播开来。到嘉庆后期,全省已有近30个州县出现规模不等的天地会组织。据广西巡抚赵慎畛奏陈,“粤西自嘉庆十二年广东惩办洋匪后,内河土盗潜至西省,与依山附岭种地之各省游民结伙抢劫,兼勾引本地愚民,或拜弟兄,或拜添弟,或数人,或数十人”[15]。嘉庆道光之交,赵慎畛厉行查办,捕获“会匪”1200余名,将主要成员斩首示众或遣发新疆,使广西天地会滋蔓的势头暂时得到遏制。道光帝鉴于广西拜会之风甚炽,下令严缉余党,并查明地方官是否有肇衅激变情事。赵慎畛搪塞说并无地方官虐民肇衅情事,同时加强控制,一面编查户口、举办团练,一面大兴教化,颁行《乡约条规》。《乡约条规》告诫各家子弟“或读书,或耕田,或做生意,及早各习一业,父母妻子终身有靠。不许飘游浪**,交结匪人”;强调穷民就是做乞丐也算是良民,一旦结拜天地会便是朝廷罪人;严申凡书差、兵丁拜会,知法犯法,一概处死。[16]但在经济社会状况日趋恶化、州县官贪黩虐民的背景下,大多数人难以“及早各习一业”,尤其是穷民根本无田可耕。民生问题没有着落,单靠严刑峻法和推行教化,显然无法长期有效地维持社会稳定。
到道光中期,广西天地会组织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势头更猛,对社会秩序的冲击力度明显加大。一些州县甚至出现盗贼纷起的局面。光绪二十年(1894年)修《贵县志》便有“吾邑之乱,媒孽于道光中年”一说。再如,桂平县“频年以来,为粤东游匪煽惑”,至道光十五年(1835年)左右,已是“盗贼充斥”,聚众至千余人,从夤夜暗偷发展到白昼明抢,“凡遇有谷之家,排门劫掠,相习成风”,形成“土匪”与“游匪”里应外合的局面。[17]一旦官衙起兵弹压,土匪便暂时潜踪;游匪则行踪无定,“官来即鹰扬,官去复乌聚”。总体上说,在这一时期,广西下层**主要集中在毗邻广东的梧州府、浔州府等地,虽已明显升级,但官府仍有一定的威慑力,局面尚未失控。
早先处置劫掠事件时,各州县因“游匪”行踪飘忽不定,故各扫门前雪,只要事情没有闹大,心理上还不至于有太大压力。当民间**形式升级为聚众抗官时,随着性质的转变,事件本身已超越地方治安的范畴,从而使整个广西官府都绷紧了神经。在官府大举镇压下,雷再浩、陈亚贵等早期起事大多很快偃旗息鼓。但由于民不聊生,这种军事镇压并没有起到儆戒作用。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八月,陈亚贵聚众数千人在武宣东乡再度起事;十月,雷再浩旧部李沅发率众攻陷湖南新宁县城,旋又攻入桂北。与此同时,桂省全境天地会起事也呈风起云涌之势,且纷纷打出“替天行道”“杀官留民”等旗号,其中声势较大者为啸聚浔州、梧州江面的“艇匪”[23],以及驰突左江一带的张嘉祥部。面对民变事件层见叠出的局面,广西官府苦于驻军少、经费少,顿时陷入缺兵少饷的窘境,疲于招架。左江镇总兵盛筠见无力剿捕,便设法招抚张嘉祥,让其屯扎江路,保护行旅。此风一开,“各州县亦托为招抚之说,贿贼求去”[24]。这种“贿和”之举反衬了官府的孱弱,使民间抗官风潮更加高涨。
广西官府疲软固然与缺兵少饷等客观因素有关,但根源在于吏治腐败。吏治腐败的表现形式之一为文恬武嬉,致使官府在应对民变时效率低下,方寸大乱。大小武官平素或卖缺肥己,或扣饷虐兵,疏于军务,导致武备废弛,军队缺乏战斗力。最初进行剿捕时,这些惰将骄兵还狐假虎威卖点力气,但当民变四起、寡不敌众后,也就没了底气,下乡缉捕也大多虚应故事,且军纪败坏。有一首民谣嘲讽道:“贼去兵方至,兵来贼已空;不知兵与贼,何日得相逢?日日皆防贼,村村望发兵;谁知兵更恶,杀掠不容情。”[25]广西提督闵正凤是个银样镴枪头,“形貌魁梧,工于趋跄应对,颇通文墨,以儒将自居,见狼烽突起,惊愁恇怯,不敢出兵”[26]。左江镇总兵盛筠在招抚张嘉祥后,见局面仍难收拾,干脆找借口撂挑子,告病讨清静。闵正凤也四下活动调任一事,想一走了之。[27]
作为总揽全省军政的最高长官,广西巡抚郑祖琛显然是坐在火山口上。眼见广西大局糜烂,朝中言官和地方大吏对他颇多诟病,指责他欺罔畏葸,养痈贻患,酿成大乱。两广总督徐广缙率先发难,参劾郑祖琛自抵任后,“专事慈柔,工于粉饰,州县亦相率弥缝,遂至酿成巨患”,并说郑氏“世故太深,周旋过甚,只存市恩之心,全无急公之义,且年老多病,文武皆不知畏服”[28]。后来接替郑祖琛职位的周天爵也认为,“今之祸根不止一省也,而粤西为最”,“而大吏郑祖琛又笃信佛教,酷似梁武欲不杀一人以为功德,于是一省鼎沸,鱼烂日馁矣”[29]。徐、周所言均带有感情色彩,未免流于偏颇。郑祖琛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调任广西时已年近七旬,并患有咯血病,而此时的广西已是一片纷扰动**。刑部侍郎彭蕴章《得梦白书》一诗有“多病临戎幄,衰年入瘴乡”句,当时就对郑氏的命运表示同情和担忧。至于广西官僚队伍疲玩泄沓、畏葸无能,也绝非郑氏上任后才有的现象,而是属于官场积习。[30]郑祖琛虽然暮气重、城府深,但对民变并没有掉以轻心,曾先后督师配合湖南血腥镇压雷再浩、李沅发起事,并因功加太子少傅衔。不过,以广西现有的统治力量,显然难以应对境内民变蜂起的局面。他曾向广东求援,但徐广缙不予理睬[31];拟据实奏报朝廷,又被军机大臣穆彰阿劝阻,“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毛发细故辄请动用”[32]。郑祖琛投鼠忌器,不敢照直禀报本省实情,也就注定最终难逃“欺饰弥缝”的罪责。在籍翰林院侍讲龙启瑞多少道出了郑氏的苦衷,认为他“苦于兵力有限,经费无多,顾此失彼,仓皇无措”,又说他“存心仁厚,揣度贼势,控制亦颇周详,但苦经费别无筹措,复因目前无陷城失守之事,不得以请调大兵为辞靡费太多”[33]。郑祖琛曾以堵剿“楚匪”事竣、地方肃清为由,奏请俟藩司张云藻回任后“来京陛见”,也想一走了之,但不久便发生陈亚贵部连破平乐府修仁、荔浦两座县城事件。郑祖琛只好于道光三十年七月二十七日(1850年9月3日)据实奏报,并请兵助剿。但无论是广西的局面,还是郑祖琛个人的命运[34],此时都已难以挽救。
州县官同样进退维谷,如坐针毡。由于局势急剧动**,各州县连现状都已难以维持。时人描述道:“近年盗贼充斥,人民离散,除蠲缓外,完纳不过十之五六,愈形不足。……近年左、右江面不靖,关税短缺,大吏亦不能自给,州县疲惫日甚。军兴时借公济私,尚可支持。今请领无款支发,盗多民困,征粮则民多抗欠,失事则官即逮褫。州县不愿到任视事,每下檄严催,始行登程。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可为太息。”[35]州县官面对郑祖琛,就如同郑祖琛面对朝廷,处在一种两难境地:既要保地方安定,又无力剿捕“盗贼”;欲据实上陈,则担心触犯时忌引火烧身。于是,各州县对境内骚乱或隐匿不报,或讳“盗”为“偷”,一味敷衍了事。郑祖琛欺蒙朝廷,州县官欺蒙郑祖琛,形成恶性循环,导致局面越发不可收拾。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夏秋之际,广西已大局糜烂。杜受田在咸丰元年(1851年)二月就此描述道:
贼匪多至数十股,每股各有渠魁。……所有被害之处,如迁江一县,三被贼掠,县官令民括尽财物,与贼求和。上林县官被执勒赎。武缘县官,贼至自裁。来宾官吏逃亡,监狱尽脱。藤县城守自缢,知县被伤。柳州逼近府城都咸堡地方,贼至与官接战,杀死武员八人,兵丁数百。太平知府王彦和被贼逼死。龙州同知王淑元父子殉城。此皆去年夏秋间事。自是以来,贼视攻城剽邑几如反手。[36]
总之,广西官府此时已运转失灵,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周天爵后来喟叹道:“一言兵,则省城仅有懦劣八九百名之兵;一言饷,则藩库拨来朝不继夕之饷;一言官,则通省皆是求参不得之官;一言将,则通省皆是石郎之将;一言案牍,则无一不是被杀被焚之案牍。呜呼!此席是何等造化得此。”[37]
“被杀被焚”指民间打家劫舍之风,首当其冲的是那些乡绅富户。他们急如星火地向各级官府求救,但官府已无法控制局面。无奈之下,广西南宁、柳州等六府12名绅士和庆远府23名绅士分别联名具呈,遣人于道光三十年(1850年)八月从海道赶抵北京,另有南宁府宣化县生员何可元自行来京,均向都察院陈述局势已危如累卵,吁请朝廷派大兵平乱。三件呈文分别写道:
现在官势愈弱,贼势愈张,群逆分屯者各以数千计,民家被劫者动以数万计。村居纷纷入城,府居纷纷入省,田野荒废,道路梗塞。逆匪水陆并踞,官饷不行,商旅可想。
柳、庆、思恩所属,六月之间,七遭寇乱,妇女逃避山林,老幼流离道路,终年常警,十室九空。
……民冤沉海,贼焰弥山。所到之处,旗号悖逆,所不忍言。[38]
随着农事、商业陷入停顿,再加上土客械斗以及瘟疫等灾荒的冲击,普通民众的处境也更加恶化。为了生存,越来越多的人被迫铤而走险,加入造反者行列,使民变规模不断扩大。民变风潮已席卷广西绝大部分地区。全省天地会武装多达数十支,少者数百人,多者三四千人,“有自行旋起旋散者,有兵勇击败而散、兵勇撤而复起者,有此股甫经扑灭、彼股又另起事者,几于无地无之,无时无之”[39]。龙启瑞叹曰:“窃念粤西近日情事,如人满身疮毒,脓血所至,随即溃烂。非得良药重剂,内扶元气,外拔毒根,则因循敷衍,断难痊愈,终必有溃烂不可收之一日。”[40]杜受田也忧心忡忡,认为揆度情势,“不惟一方之糜烂可忧,他省之蔓延尤为可虑”[41]。结果这番话果真成为咸丰初年的谶语。
概括地说,到道光末年,广西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官、绅、民均感到朝不谋夕,即所谓“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社会已近乎解体;以天地会为主体的武装暴动此起彼伏,全省已是一片火海,局面完全失控。这在南方各省中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广西之所以成为太平天国的策源地,其根源在于它是长江以南社会矛盾最尖锐、统治力量最薄弱的一个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