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了解与警惕(1 / 1)

辛亥时期戴季陶对日观的变化发展,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即清末任《中外日报》《天铎报》编辑时期、民初主持《民权报》笔政时期和1913年随同孙中山访日后。

戴季陶与日本的关系由来已久。1902年,他进入成都东游预备学校学习日语,两年后便在川北中学堂担任日籍理科教习小西三七的翻译。1905年赴日留学,直到1909年归国,前后滞日五年。他自称:“天仇之游日本也,六历寒暑,于其国之内容虽不敢谓为详悉,然大概亦有心得处。”[2]戴长于学习语言,口语尤佳,这使他在留学期间得以和日本人士广泛交往,受到优待。他入居的东京松滨馆,一般不接纳中国留学生,对他算是破例。[3]

当时正值革命、立宪两派在留学界大张旗鼓地活动,戴季陶虽然担任过留学生同学会会长,却并不热衷于派系政治,甚至认为那些积极从事政治活动者多属见识肤浅,品性轻薄,不屑与之为伍,因而专心学业。除学好法学专业外,对明治维新后的政治法律制度建设以及日本的历史、文学、社会、时政也十分关注,阅读了大量有关著作。归国后,在发表于《江苏自治公报》的第一篇文章《宪法纲要》中便指出:清廷的宪法纲要“取法日本者颇多。重言之,即谓为翻译之日本宪法亦无不可”。[4]这时日本文学鲜为国人注意,戴季陶却先后发表过《日本文学之鳞爪》(1910年8月13日《中外日报》)、《片片的日本文学观》(1910年11月7日、8日《天铎报》)等文章,对日本的小说、和歌,如《源氏物语》《平家物语》《三镜古事记》《万叶集》《古今和歌集》《枕草子》《徒然草》等以及日本文学的基本特征加以评介。由此可见其对日认识的全面与深入。

由于日语好,社会接触面广,对日本国情的了解体会也较为深刻。这种深刻性体现于两个相反相成的方面:其一,赞叹日本近代文明发达及其禀性美的一面。戴季陶对日本印刷出版业的兴盛印象极深,认为“国家之兴衰,视乎出版业之盛否。日本以区区小新进国,既入其都,则大印刷厂也,大书店也,连轩毗户。每年所出书籍,不知几千万种,故文明进步为东洋冠”。[5]推而广之,“即以社会事业而论,日本之改革迟于吾国,而今则工商业已足加入欧美市场,其学术如医科等,且为欧人所不及,发达如德国亦既派学生留学于其医科大学矣,战斗力则足以胜强俄矣,国力则已并韩侵满矣”。[6]在他看来,“东洋之国,以中国为最大,以日本为最文明”。[7]不仅如此,尽管他明知“若非深知日本历史者,必痛诋此论之非也”,还是公开肯定“日人为最有美的性质之民族”。[8]

其二,憎恶日本的专制与蛮横。他指责日本和清朝“政府之专横无道则一也”[9],“尝痛斥日本风俗坏乱为世界之最”[10],甚至称日本为“卖**国”[11]。他认为:“日人所以成为一等国者,以所乘之势与所遇之时甚优故耳”,并非“其民族之英锐聪明而至于此”。“至其民族在世界中以程度而论,亦不过与马来、朝鲜之种族等耳。”[12]尤其令他厌恶的是日本人的岛国习气,所谓:“岛国之民日受海潮之冲击,其人必狡而易迁。且日人赋数种民族之历史性,故人民之争斗性及融合性皆走极端。盖其历史上本无独立之价值,侵略而胜则肆其凶**之野图,争斗而败则又曲尽其谄媚之态。日本之强也以此,日本永无大国民气度也亦以此。”[13]归国后,他在公共场所常常目睹来华日本人“自命为东洋文明国”,言行中一股“横暴”、“嚣张”的可憎可厌之气,感到怒不可遏,有时竟至“以日语詈之”。[14]

1909年戴季陶辍学归国,在苏州江苏地方自治公所任教职,次年,因评论政事,得罪当道,被迫赴沪,先后任笔政于《中外日报》和《天铎报》,同时为《民立报》撰稿。这时列强彼此协调利益,加紧争夺在华权益,英、德、日、俄等国在滇藏、山东、满蒙不断制造事端。作为有法政学功底的国际问题专家和目光敏锐的新闻记者,戴季陶对列强的侵华言行十分留意。从1910年8月到1911年4月,他发表于上述报刊的400余篇专论、时评、短评中,这方面内容占了很大篇幅,对日本朝野的动向尤为关注,举凡其内政、外交、军事、国民性格、人事变动,无不加以评论。

总括来看,戴季陶这一时期的对日观主要是围绕中日关系展开,重心在于日本的对华态度与政策。他始终强调日本推行侵华大陆政策的必然性,认为:“日本国小民贫,非扩张殖民殖产之范围,不足以图存。而其扩张之范围,又舍中国而外无他策。”[15]这是日本的国情及中日两国所处地位使然,“世界无两胜之国家,利害关系愈深者,其相忌之心亦愈甚,侵夺之事实亦愈多。此自然之趋势也”。所以,日本朝野上下,“对于吾国,其学者则造论主张并吞,政府则以强硬手段夺我主权,个人之来游吾国者,则每肆意逞横,蔑视我国法”。[16]就连德富苏峰这样著名的民权运动家和社会民主党人片山潜,也或开始转向国家主义,或“变为政府之鹰鹯”。[17]日本政府的若干人事变动不可能改变这种趋势。

然而,戴季陶并不因此而感到悲观。他一再指出:“吾国今日诚弱,然日人欲以一国之力而亡吾国,则未见能达其目的也。”[18]这一方面因为日本虽强却小;另一方面则由于“日本以一黄色种族立足于世界白皙人种之势力圈中”,凭一国之力,不能争自存及雄飞世界。不仅如此,他还断言日本如果“只以侵略为心,恐将来之国仇愈多,国难日急,亡国之祸亦将不免矣”。[19]

至于中国方面如何才能遏制日本的侵略势头,戴季陶有根本解决与权宜对策两种打算。所谓根本解决,即“力图自强之道,谋发展之策,以养成我之实力,则天理循环,今日之彼,即明日之我也”。[20]而要实现自强,首先必须改革内政。他在比较了中日两国的改革进程后指出:“夫以其四千万之民族,三千余里之土地,而其进步如是之速。吾人民至多,地土至广,物产至富,而于国民事业则不及其什一,且受其欺侮侵凌而不敢一应,是尤无能之至者矣。”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政府、国民的无能。因此,“吾国欲改良政治,非先破坏此现今恶劣腐败之政府不可,欲使社会进化,则非除去此软弱无能之国民气习不可。前者不可不变换旧政府之人物,后者不可不注意于民力之增进。非然者,则除亡国外无他策”。[21]视革命变革为御侮图强的先机。

所谓权宜对策,即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牵制日本。戴季陶分析国际局势,认为东洋已成欧美各国争夺的重心。日本以东亚后起强国,欲参与争夺,“此于各国之东洋政策实为一大妨碍,欧美之人所以不能不排斥日本者也”。英、美、俄等国的排日情绪因而日见强烈。日本国力不敌欧美列强,“欲求扩张其国力于世界,于是以联合者为侵略之手段,以维持实业者为发展国力之手段方针”,对英、美、俄妥协退让,协调利益,借机侵吞中国权益,增强国力,最终实现全面侵华野心。

1911年年初,日英、日美间订立新条约,戴季陶敏锐地感到:此“为东洋问题之一大关键,即为中国存亡之一大关键也”。[22]前此日俄、日德协约同盟成立之际,他同样忧心忡忡。他支持筹议已久的中美同盟主张,认为:“吾国果与美同盟,则对外交涉可以多一形式上之援助,而尤足以牵制日本之势力。”[23]对中美同盟不成,外交无所凭借,处处失着,则感到痛心疾首,斥责外交官无能,破坏中美同盟者是“卖国奴”、“丧心昧良之民贼”。[24]

戴季陶其实对美国并无幻想,纯粹从国际关系的实际出发。他曾明确指出,“夫同盟本为国际间进行手段之一,并非真相亲善而然也”。担心清政府无力收罗美国以为我用,徒然多移植一势力于国内,“于吾国前途,未见其有好结果也”。[25]当有人问及日美间如爆发战争,何方胜利于中国有利时,他答道:“无论何国皆为侵略主义,则无论何国皆于我无利益。不过美国胜,我国可以趁机整顿内治而已。”[26]

此外,戴季陶还寄希望于日本民众的反抗。他认为,中日两国虽文明程度有别,政府专横无道却如出一辙,人民均未进入文明先进行列,对于日本政府迫害幸德秋水,日本报界助纣为虐,日本朝野无视劳动者利益要求等,均予严斥,并且呼吁:“吾甚愿吾国民学日人之向上精神,而毋效日人之服从根性。”[27]明治后期,日本国权主义盛行,自由民权运动遭受压制。戴季陶尖锐地指出,“社会不平,而后平民愤,政府专横,而后革命起”,“残忍专横者,是暴君恶吏自杀之道而已。吾观日政府杀幸德秋水事,吾深为日政府危”。[28]“区区之野蛮手段,实转足速专制政府之覆灭耳。”[29]希望日本国民起而革命,改变对内专制对外扩张的国策。这可以说是戴季陶的一贯主张。在对俄问题上,他也曾明确提出利用俄国革命内乱之机与俄决战的策略,以弥补中国军队战斗力不强的缺陷。[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