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与革政(1 / 1)

维新势力历来派系林立。戊戌政变后,除康、梁的保皇会外,其余各派维新党人也在寻求组织结合,以图群策群力,挽救内外危局,正气会和中国议会即聚合在上海的各种势力而成。他们不像康有为那样死守保皇立场,而以革新变政为宗旨,手段方式因时变通;与革命派的分歧,主要在于排满一点,至于兴民政则并无二致。因此可以统称之为“革政派”(夏曾佑语)。孙中山与革政派的关系同样值得注意。

长江下游方面,以汪康年为首的江浙士绅实力远过于唐才常。由于各自与康有为的关系亲疏有别,双方联合中磨擦不断。戊戌变法前,唐才常的活动范围基本不出湖南,勤王运动以上海为根据地,不得不借重原来谭嗣同、梁启超的人脉关系。他组织正气会和中国国会,便要依靠汪康年等江浙士绅。正气会由会党首领及革新派人士组成,后者主要成员为周善培、汪康年、叶瀚、丁惠康,虽然唐才常任干事长,沈荩任事务员,实际上汪康年、叶瀚一派的影响力更大。正气会成立不久,双方发生矛盾,分别准备另立新会。唐才常为了避免与汪康年冲突,辞去正气会干事长之职,另组自立会,以便组织起义。叶瀚接任干事长后,着手对正气会实行改造。[124]

作为湖南、江浙维新党人联合以及哥老会与革新派合作的组织形式,正气会所采取的方针其实正是唐才常、梁启超、孙中山等人商定的“大合”主张,即所谓“欲集结全国之同胞,运动革新之大业,不得不宽其区域,广其界限,以期合群”。[125]其中汪康年、周善培等人,与孙中山还有过交往。汪康年一直密切注意中国各界的动向,早在1895年3月,他就向梁启超打听过孙中山的情况,对后者有所了解,这应是伦敦被难事件发生后,《时务报》连续译载海外报刊有关消息评论的重要契机。德国强占胶州湾后,汪康年愤于清廷“弭患无术,善后无方”[126],借考察报务为名,和曾广铨一同赴东,与日本朝野各方磋商中日同盟挽救危局之计,决心结合民间力量救亡图存。在日期间,曾与孙中山有所交往。1898年1月,孙还专程陪同汪、曾二人到大阪,与白岩龙平、山本宪及侨商孙实甫、留学生汪有龄、嵇侃等会见《大阪每日新闻》记者。[127]一些日本人遂将汪康年与孙中山相并提。[128]

东渡前夕,汪曾向梁启超函商进止日程[129],与孙中山接触,是否在原拟议程之中,不得而知。归国后,汪认为“行者之无能为”,且将此意“遍喻于人”。[130]康有为害怕汪、孙交往之事张扬开来,牵累于己,竟密谋举发。徐勤函告韩文举:汪氏“东见行者,大坏《时务报》馆声名。欲公度、卓如速致书都中士大夫,表明此事为公(即汪康年)一人之事,非《时务报》馆之事”,又指汪“荒谬”,目为“小人”。[131]邹代钧担心康门师徒施展“同我者党之,异我者仇之,势可杀则杀之”[132]的惯用手段,借机构陷,飞函告急。此事进一步加深了汪、康裂痕。此外,汪康年间接介入了刘学询的“图康”密谋,无疑也会加重康的恶感。

东游归来,汪康年仍与兴中会有所联系。1898年六七月间,他会见了孙中山的日本友人平山周、末永节等人,批评“今人大率识短胆小,稍闻要之便掩耳却走”[133],与百日维新期间康有为因平山周是孙党而拒绝相见形成鲜明对照。他还与加入兴中会的毕永年交往,1899年5月27日,汪康年与毕永年、唐才常、宗方小太郎、中西正树等聚餐。[134]正气会期间,由于自身实力不足,又不能与唐才常通力合作,汪康年等还探讨过联合革命党的可能性。参与正气会的周善培刚刚从日本考察学务归来,在日期间,经梁启超介绍,曾走访孙中山,“商量一切事务”。[135]他向汪康年建议:“中山许公宜常与之通消息,缓急亦有用者也。”[136]

夏曾佑反对向督抚进言求助,也不赞成与“翘然为首”,“帝制自为”者共事,而关注“中山酒店重开否?对山文集重刻印否?”[137]认为:“自成一队,力既不能,时又不及。与中山合,此较妥。然则事败则与俱败,事成则北面而待人(中山处大约人材较众,皆教中人,非士大夫,故我辈不知)。唆使武负,此策无从行。”[138]为保证“文必己出”,以免“自主无权”,“求为彼隶卒且不录”[139],他建议:“与英、美、日相商定策,以兵力胁退□□,请□□亲政,再行新政。”“若有革命党人不愿,可用意将革命、革政二党人化合为一宪政党人可矣(只须宪法上立一条曰:凡满人所得之权利,汉人均能得之。如此则革命党又何求乎?)。”[140]

1900年7月中国国会成立时,汪派的势力进一步增长,国会正副会长容闳、严复名高权轻,三位书记中,叶瀚与汪康年是故交,汪有龄是汪康年的亲戚,丘震为叶瀚的知己;十位干事中,郑观应没有势力,吴保初、丁惠康是名士派,赵从藩(仲宣)虽然被井上雅二称为唐才常在京代表,却与孙宝瑄交善,支持汪康年,汪立元(剑斋)亦为汪康年的亲戚,孙宝瑄与汪康年同乡,胡惟志(仲翼)与孙宝瑄交善。汪康年、孙宝瑄、胡惟志、宋恕、谭嗣同、吴保初曾自比竹林七贤。会计孙多森也久居沪上,与汪康年熟识。反观唐才常派,其骨干狄平、沈荩、张通典均未能进入领导层。

尽管中国议会内部各派的政见、方略不一,大抵均为戊戌政变以来主张联合救国的有志之士,有很强的变政甚至反对当朝执政的倾向。因提倡变革而与清政府为敌的孙中山及其革命党,自然为其成员所重视,或者说在共同的救国革新道路上,彼此或迟或早已经有所联系。1894年孙中山想通过盛宣怀上书李鸿章,郑观应曾为其作书介绍。[141]1898年汪康年在日本见孙中山时,正留学日本的汪有龄也在座。1899年5月汪康年与毕永年、唐才常聚会,参与者还有文廷式、张通典、狄平等人。是年6月,文廷式与宫崎寅藏在上海结识,次年访日,又与宫崎寅藏交游,其间与孙中山会晤,谈及举事计划。回国后文廷式还与张尧卿一起到长沙为孙中山散票。[142]

国会会长容闳与革命党的关系,始于和杨衢云、谢缵泰一派商议联合计划。1900年3月底到4月初,他在香港与谢、杨二人多次会晤,设法促成趋新各派的合作。4月4日,容闳离港赴美,谢缵泰致函孙中山,建议其在容途经日本时与之会晤。“为了防止各党派领导间的自私竞争和妒忌”,谢还推举容闳“为维新联合党派的主席”。[143]4月底杨衢云赴日与孙中山协商,6月孙中山赴新加坡与康有为洽谈,举容闳为联合党派主席当在议题之内。尽管谢缵泰的提议既针对康有为等人阻挠合作,又含有报复杨、孙之争前者失势之意,但孙本人对此表示赞同。8月孙中山赴沪前,再度呼吁各派联合,特别对新当选的国会会长容闳表态支持,“在中国的政治改革派的力量中,尽管分成多派,但我相信今天由于历史的进展和一些感情因素,照理不应争执不休,而可设法将各派很好地联成一体。作为众望所归的领袖,当推容闳,他曾任驻美公使,在国内也颇孚人望”。[144]

由于容星桥的关系,容闳对自立军可能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对素未谋面的孙中山的印象开始不太好,“认为孙不怎么样,因为他太轻率了”。[145]1900年9月1日,孙中山响应自立军起义不成,返回日本,与逃避清廷缉捕的容闳、容星桥同船东渡,由容星桥居间引荐,到长崎后孙中山两度前往下榻处拜访容闳,秘密晤谈[146],容闳因而改变成见,表示“欲帮助孙遂其宿志”。[147]不久,容闳接到上海密电,于9月7日由长崎启程赴香港。与孙中山一同前往东京活动的容星桥闻讯,也于9月14日由横滨赴港。[148]平山周曾于8月20日在上海称预定三周后赴香港举事,容氏兄弟的行动与梁启超所说要与孙派在两广合作的话,似非偶然巧合。此后,容闳一面继续为保皇会办外交,“首途往英、美、日办汉事,并与英外部订明”[149],一面被孙中山举为代理使职于外国之人[150],分别成为革命、保皇两派的外交代表。由于保皇会勤王虎头蛇尾,兴中会举义虽败犹荣,容闳逐渐疏远前者。

主张排满的章太炎也一度参与中国国会,早在《时务报》时期,他就从梁启超处得知孙中山主张武力反清,“心甚壮之”,“窃幸吾道不孤”。[151]但开始对孙中山评价不高。1899年年初,他函告汪康年:“东人言及公名,肃然起敬,而谬者或以逸仙并称,则妄矣。”[152]认为孙还不及汪。1899年7月8日,经梁启超介绍,他和孙中山相见于横滨。也许是初识,交谈不够深入,章太炎对孙中山的看法不甚佳。7月17日,他函告汪康年:

兴公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流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153]

7月29日中国国会第二次集会,章太炎提出《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主张“不允许满人入会,救出光绪为平民”[154],“会友皆不谓然,愤激蹈厉,遽断辫发,以明不臣满洲之志,亦即移书出会”,致函孙中山,称:

去岁流寓,于□□□君座中得望风采,先生天人也。鄙人束发读书,始见《东华录》,即深疾满洲,誓以犁庭扫闾为事。自顾藐然一书生,未能为此,海内又鲜同志。数年以来,闻先生名,乃知海外自有夷吾,廓清华夏,非斯莫属。去岁幸一识面,稠人广众中不暇深谈宗旨,甚怅怅也。

他虽然认为容闳“天资伉爽,耆益精明,诚支那有数人物,而同会诸君,贤者则以保皇为念,不肖者则以保爵位为念,莫不尊奉满洲如戴师保,九世之仇,相忘江湖”。对于兴中会的事业,章太炎也表示关注,寄予期望,“□□处知□□有意连衡,初闻甚喜,既知复以猜疑见阻,为之惘然。时遭阳九,天下事尚有可为,惟为四万万人珍摄”。[155]

关于国会成员政见与方略的差别,亲历其事的章炳麟有如下记述:

海上党锢,欲建国会。然所执不同,与日本尊攘异矣。或欲迎跸,或欲□□[排满],斯固水火。就迎跸言,信国[文廷式]欲藉力东西,铸万[唐才常]欲翁[同龢]、陈[宝箴]坐镇,梁公[狄平]欲密召昆仑[康有为],文言[汪康年]欲借资鄂帅[张之洞]。志士既少,离心复甚,事可知也。[156]

章太炎提出《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直接针对参与其事的金梁,以及主张变法的寿富等人。他说:

本会为拯救支那,不为拯救建虏;为振起汉族,不为振起东胡;为保全兆民,不为保全孤僨;是故联合志士,只取汉人,东西诸贤,可备顾问,若满人则必不容其阑入也。或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在满洲,岂无材智逾众,如寿富、金梁其人者。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口言大同而心欲食人,阳称平权而阴求专制,今所拒绝,正在此辈。[157]

“排满”与“迎跸”的分歧,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革命与保皇的对立。孙宝瑄庚子后曾对革新势力加以区分,他说:

今日海内,党派有四,曰变法党,曰革命党,曰保皇党,曰逐满党。变法党者,专与阻变法者为仇,无帝后满汉之见也。保皇党者,爱其能变法之君,舍君而外,皆其仇敌也。革命党者,恶其不能变法之政府,欲破坏之,别立政府也。三党所持,皆有理。惟逐满党专与满人为仇,虽以变法为名,宗旨不在变法也,故极无理,而品最下。[158]

则排满不等于革命。孙宝瑄与章太炎争论满族当逐与否,认为“枚叔深于小学,力持逐满之议,以夷狄为非人类,谓《说文》西羌从羊,南蛮从虫,北狄从犬,东貉从豸,……然向来人多称东夷、西羌、南蛮、北狄,称东貉者殊少。如以东夷而论,则《说文》夷从大,大,人也,不得与羊犬虫相比。又云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满洲处东方,正是东夷,则自古称仁人,称君子,岂在当逐之列乎?余素无种族之见,因枚叔善言小学,严种族之辨,故即据小学与之争。”[159]他还函告章氏:“法果变,公再谈逐满,当以乱民相待。”上海新党闻知,“皆哗然”,谓其“改节,贡媚朝廷”。其实孙、章私交甚笃,在学友之列,章氏断发之后,两人仍时相往还。这一次章颇震怒,示意绝交,孙则表示:“扶桑一姓,开国至今,谈革命者,犹所不禁。宗旨不同,各行其志,伍员包胥,不闻绝交。前言戏之,公毋怒我。”希望转圜。

孙宝瑄戊戌后虽由主张民权退到君宪,对清廷的变法却不轻信,曾与王修植讨论政府变法而不变心术之故,指出:“心术者,即君权之代表也。彼惧法变而民权之说起,故以心术二字压倒之。”[160]认识不可谓不深刻。叶景葵说:孙“佩太炎之文学,而反对其逐满论,但未尝不主革命。尝读《明史》,谓如王振、汪直、刘瑾、严嵩、魏忠贤之跋扈,当时拥强兵如孙承宗者,倘兴晋阳之甲入清君侧,即并暗君黜之,亦无愧于名教,病在胶执程朱之说,拘守名分太过”。[161]联想到国会成员易顺鼎早在甲午之际就提出不惜诉诸兵谏、废立以图救国,其革命概念虽由古训,毕竟不拘泥于保皇,更不是一味维护清朝统治。汪派的另一要人夏曾佑也认为:

夫逐满之说,谓满不同种乎?则满亦黄种也。日本可联,安在满洲不可联?谓满愚民之政乎?则愚民者我之旧制,不创自满人也。谓满为曾暴吾民乎?则革命之际何人不暴?既不能因朱元章[璋]而逐淮北人,因洪秀泉[全]而逐广东人,而独逐满,亦非持平之道矣。[162]

排满当否在学理与方略上关系至为复杂,否定意见不可一概抹杀,何况国会确有满人革新进取的实例,而不赞成排满者同样主张革新变政。

章太炎的主张与孙中山的意见接近,但在国会中只是极少数。由于得不到响应,他本人退出,“排满”与“迎跸”的矛盾不复存在。汪康年与唐才常的矛盾,主要还不是宗旨分歧,如有人所说,士绅名流不肯武力反清。正气会成立后,唐才常准备实行暗杀起义,汪康年等也派人到四川、湖北、安徽、扬州等地联络地方豪强,决心动武,又在上海广交三教九流,以为“将来大合诸侯之地”。[163]由汪康年亲自参与制定的中国议会秘密宗旨,主张废弃旧政府,建立新政府,具体方式一是推一大名人为总统,二是中国各省自行治理。实行办法为,“趁现在民心大乱之机,派人去各省,与土匪联合起来以成一派势力”。[164]这与自立会并无二致,双方的分歧其实主要源自人事及利益。唐才常与康有为关系密切,势必引起戊戌变法以前就与康有为结怨的汪康年、叶瀚等人的不满,担心康有为归国,引起麻烦。因此唐才常别创自立会,以防掣肘。

其实,自立会同样觉得安排康有为是一件棘手之事,只想利用其筹饷,而不让他出面任事。[165]这种架空康有为的设想,与孙中山、梁启超谋求联合时所拟让康息影林泉的主意惊人相似,是不谋而合抑或暗通声气,值得玩味。由此可见,汪、唐之争还是派系利益,无关政见宏旨。惠州起义时,周善培仍表示:“中山既有所举,吾党不可不赞之,不可复有嫌疑。”“中山倘西顾,必使人来而为恃”,“果有徒,仍宜赞中山”。[166]此后汪康年还向留日学生监督钱恂打听:“二雄合一,是否?二雄能再雄鸣否?”[167]与江浙派的诸多联系,应是8月间孙中山敢于赴沪的潜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