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弥盖朗琪罗(下)(1 / 1)

教皇于勒二世墓与《摩西像》

西施庭天顶画是一五一二年十月完成的。于勒二世从一五一一年八月起,就想在西施庭教堂中举行弥撒祭,一直无奈于弥盖朗琪罗工作的耽搁,才不耐烦地等了一年多。到了一五一三年二月,距壁画完成只有五个月的光阴,于勒二世薨逝了。

五年以来,没有人再提起坟墓的话,大块的白石一直堆积在圣比哀尔广场上。但教皇在弥留的时节,曾向他的承继者莱渥那主教,重提此事,嘱咐莱渥那完成他未了的夙愿。对于弥盖朗琪罗来说,虽然曾和于勒二世争执过好几次,虽然他们两个都是野心勃勃,各不相让,但弥氏始终以能服侍这位雄主为荣;何况弥氏在青年时代所梦想的大事业,虽经过了不少变故,仍未被放弃分毫。于是新合同不久又签下了。这一次的计划是更宏大了,据弥氏遗留的草图所载,坟墓底基应宽二十四尺,深三十六尺,高十尺。四周复围以方形柱,柱间空处各置一胜利之神,脚上踏着被征服的省份,这象征了于勒二世生前南征北讨的武功。每根方柱上,饰以捆缚着的**人像,代表各种自由艺术(音乐、绘画、雕刻、建筑、辩论、诗、舞蹈),因为教皇的薨逝而变成了死的奴隶。坟墓的第一层,高九尺,将安置八座巨大无比的像:圣保尔(圣保罗)、摩西、活动的生命、深思的生命……上面,第二层,似乎预备放石棺;最高层是于勒二世的像,两旁是两个天使:一个是“地灵”,在哭教皇之死,一个是“天灵”,欢迎教皇的升天。到处有人首、浮雕等各种装饰。

总计之下,坟墓上的雕像共有六十八座,这将是用人体做的装饰的最大的代表,如西施庭天顶画一样。

《拉希》,1545

大理石,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合同上约定弥氏于七年中完成这巨制,在这七年中,弥氏不能接受其他的制作。实际上,弥盖朗琪罗在相当平静的环境中,只作了一座《摩西像》与两座《奴隶》像。

他没有想到新任教皇——即继于勒二世而登大位的,是梅迭西斯族的雷翁十世。梅迭西斯族和于勒二世出身的特拉·洛凡尔族本是世仇。雷翁十世未登大位之前,在翡冷翠早已认识弥盖朗琪罗。他做了教皇,自然也想把弥盖朗琪罗召唤前来为他个人效力。弥盖朗琪罗也不得不服从雷翁十世,正如他从前服从于勒二世一样。

于勒二世的后人提出抗议,提出合同问题。但此刻他们是失势的人,只有退让。而且当时的情形很显明,实在也不得不放弃一五一三年的计划。三年之中,弥盖朗琪罗只作了三座像。于勒二世的继承人没有足够的金钱,他们对于死者的回忆也渐渐地淡去;于是,一五一八年,他决定把雕像的数目减少一半而且答应弥氏放宽到九年的间限,这已是将来一事无成的先声了。

十六年后,坟墓的工程还是那样毫无进展。意大利正度着暗淡的日子。罗马被法国蒲尔篷族攻入,遭到大肆**。翡冷翠爆发革命后,正被梅迭西斯族的军队包围着。

随后是教皇格莱芒七世,又是一个梅迭西斯出身的教皇。他为要弥盖朗琪罗彻底放弃于勒二世的坟墓的工作,命令他作梅迭西斯墓。实在,这两件工作做不到一半,都没有完工。

又是十年,一五四二年,什么还没有做。教皇保尔三世(保罗三世)又命弥盖朗琪罗作西施庭大壁画《最后之审判》,接着又是保利纳(波里纳)教堂的壁画。

当一五六四年二月十八日弥氏脱离痛苦的人生之时,所有于勒二世坟墓的全部工程仍只是一个《摩西像》与两个《奴隶》。

教皇于勒之墓并未建于原定的圣比哀尔大寺,而在圣彼得镣铐教堂。最初计划的伟大的建筑,在这里连影子也没有。八个巨像中只完成了一个《摩西像》,它巍然坐在那里;代表七种自由艺术的《奴隶》,只完成了两座,也不知怎么一种奇怪的命运把它们搬到了巴黎卢佛宫(卢浮宫)。在罗马,在于勒二世墓上的,除了《摩西像》之外,另外放上两座雕像去代替弥氏计划中的“活动的生命”与“深思的生命”:一个是拉希(Rachel,拉结),一个是丽亚(Lia,利亚),都是《旧约》中的人物。此外,翡冷翠美术馆藏有五个苦闷的有力的雕像的雏形,显然是弥氏半途而废的作品。

弥盖朗琪罗巨大的计划,至此只剩下若干残迹流落在人间。

《摩西像》和《奴隶》是弥盖朗琪罗雕塑中最广为人知的作品。

一世纪以前,陶拿丹罗为翡冷翠钟楼造先知者像,他完全忘掉先知者的传统形式,而用写实方法以当时的生人作为模型,先知像于他竟变成真人的肖像:《滁谷纳》即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在第二讲中我曾详细说过,读者当有记忆。那时候,陶拿丹罗所认为美的,只是个人表情的美。

然而弥盖朗琪罗的美的观念全然不同。多少年来,自西施庭天顶画起,他一直在幻想那把神明的意志融合在人体中间的工作。他所憧憬的,是超人的力,无边的广大,他在白石与画布上作他的史诗。陶拿丹罗觉得传统足以妨害他的天才,他要表白个人;弥盖朗琪罗却正要抓住传统,撷取传统中最深奥的意义,用自己的内生活去体验,再在雕塑上唱出他的神曲。在此,弥盖朗琪罗成为雕塑上的“但丁”了。大维特(Louis David,达维特)为拿破仑作某一幅描写他的作战场面的画时,曾要求拿破仑装扮成他在图中应有的姿势,拿破仑答道:“阿历山大(亚历山大)何尝在阿贝尔[1](阿佩莱斯)面前装扮过?伟人的像,断没有人会问它肖似与否,只要其中存在着伟大的心灵就够!”这正是四百年前弥盖朗琪罗的口吻。他从来不愿在他的艺术品中搀入些什么肖像的成分,他只要雕像中有伟人的气息。

摩西(Moise,又作Mosché)是先知中最伟大的一个。他是犹太人中最高的领袖,他是战士、政治家、诗人、道德家、史家,希伯莱(希伯来)人的立法者。他曾亲自和上帝接谈,受他的启示,领导希伯莱民族从埃及迁徙到巴莱斯丁(Palestine,巴勒斯坦),使他们从奴隶生活中解脱。他经过红海的时候,水没有了,渡海如履平地;他途遇高山,高山让出一条大路。《圣经》上的记载和种种传说都把摩西当作是人类中最受神的恩宠的先知。

这样一个摩西,弥盖朗琪罗用其壮年来表现。因为青年处在代表尚未成熟的年龄,老年是衰颓的时期,只有壮年时才能成为整个民族的领袖,为上帝作宣导使。

《摩西》,1513—1516(局部完成于1543—1545)

大理石,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鲍梯却梨在西施庭教堂的壁上,也曾把摩西的生涯当作题材,那是一个清新多姿的美少年;十九世纪法国浪漫派诗人维尼(Alfred Vigny)歌咏暮年的摩西,孤寂地脱离人群;弥盖朗琪罗描绘的摩西,则是介乎神人间的超人。同一个题材,三种不同的表现,正代表三种不同的精神。

摩西的形态有着一个领袖的神气。头威严地竖立着,目光奕奕有神,右腿曲着宛如要举足站起。牙齿咬紧着,像要吞噬什么东西。许多批评家争着猜测艺术家所表现的是摩西生涯中哪一阶段,然而他们的辩论对于我们无甚裨益。摩西头上的角,亦成为博学的艺术史家争辩不休的对象。在拉丁文中,角(cornu)在某种意义上是“力”的象征,也许就因为这缘故,弥氏采取这小枝节使摩西的形态更为奇特、怪异、粗野。

眼睛又大又美,固定着直望着,射出火焰似的灵光。头发很短,如西施庭天顶上的人物一样;胡须如浪花般直垂下来,长得要用手去支拂。

臂与手像是老人的:血管突得很显明;但他的手是长长的,美丽的,和陶拿丹罗的绝然异样。巨大的双膝似乎与身体其他各部不相调和,是从埃及到巴莱斯丁到处奔波的膝与腿。它们占据全身面积的四分之一。

这样一个摩西,他的人性表露得如是强烈,令人把在像上所表现的艺术性都忘了。但,安放这像的位置很坏,我们只能从正面看;照弥氏的意思,应该是放在离地四公尺的高度,从三方面都看得见的位置,那么,若干刺目的处所(因为现在的地位,使观众离得很近),因为距离较远之故,可以隐灭。

他的衣服,如弥氏其他作品一样,纯粹是一种假想的存在;它的存在不是为了写实,而是适应衬托造型的需要。因了这些衣褶,腿部的力量更加显著;雕像下部的体积亦随之加增,使全体的基础愈加坚固。

末了,我们还得注意,摩西像大体的动作是非常简单的: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翡冷翠派艺术的特色,亦是罗马雕刻的风格,即明白与简洁。

《反抗的奴隶》(又名《被俘奴隶》),1513

大理石,巴黎卢浮宫

《垂死的奴隶》(又名《入睡的奴隶》),1513,

大理石,巴黎卢浮宫

《奴隶》是与《摩西像》同时代的作品。

三十年后,于勒二世的坟墓终于造成了,没有办法应用这两座《奴隶》。弥氏把它们送给一个意大利的革命家,他随后亡命到法国的时候,亦将雕像一起带到了巴黎。后来不知怎样又落到蒙莫朗西公爵手里,一六三二年,被蒙莫朗西送给路易十四朝的权相李希利安(Richelieu,黎塞留),整个十八世纪,它们就站在李氏的花园里,法国大革命后,才被运到卢佛宫,一直到今日。

这些雕刻原来有两种意义。我们在上面讲过,它们是代表自由艺术,因了教皇于勒二世的薨逝,亦成了死的俘虏。此外,它们还有一种造型的作用,因为它们是底层柱头的装饰。一个奴隶是正面的,因为它是正面柱头上的装饰;一个奴隶是侧面的,因为它是两旁柱头上的。既然它们的作用是装饰建筑,所以它们的动作亦是自下而上的。

在这件作品上,因为全身肌肉的拘挛,更充分显出光暗的游戏。

末了,我们还要提醒一句:弥盖朗琪罗是一个诗人,是一个苦闷的诗人。他一生轮流供多少教皇与诸侯们差遣,然而他毕生完成的事业除了西施庭教堂以外,其余都是些刚起步的作品。于勒二世的坟墓是弥盖朗琪罗全生涯想望着的美梦,然而结果,只在艺人的心上,留下千古的遗憾。他不能够完成他的计划,这对于他的自尊心和好大心是一个极大的创伤,他和于勒二世固然各不相让,但究竟是知己,他不能替他完了心愿,亦带来责问良心的痛苦。在这样一种悲剧的失望中,弥氏给我们留下一尊《摩西像》与两座《奴隶》。

[1] 阿贝尔(Apelle),公元前四世纪时的希腊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