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雅各宾党人宣布,“一个自由民族的语言应是唯一的,且对所有人皆是同一的”[1],一语道出了民族主义的基本原则:“一个国家、一种语言、一个民族。”[2]两百年后,法国政治学家吉尔·德拉诺瓦指出,从“帝国”到“民族国家”的政治变革,必然伴随着语言状况的改变:“在帝国时代,政治和文化精英之间以有文学传统为依托的通用语言进行沟通,而每个地区都有方言”;进入民族国家时代,方言先“被当地社会精英所抛弃,然后又遭大众教育冷遇”,无可挽回地趋向“灭亡”。相应地,“民族语言”则扮演了两种角色:既是“反对帝国语言的多样性象征”,又是众多地区性方言的掘墓人。作为一个国家“剩下”的唯一一种语言,它同时是“语言标准和政治规范”。[3]吉登斯也注意到,民族主义在欧洲的发展过程,亦是与方言文化相关的地域性共同体的瓦解过程。[4]因此,语言民族主义不但意味着一种新语言(民族统一语)的诞生,也意味着许多旧语言(方言)的湮灭。
中国的国语运动无疑是语言民族主义浪潮的众多追随者之一,不过,这并不等于它在任何方面都对其原型亦步亦趋。李方桂在1947年的一段评论中注意到:接受政府所颁行的国语标准,并没有妨害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用方音去诵读文学文本,也没有使得方言的“声望”受到什么明显损伤。[5]确实,中国国语运动的领袖们大多对方言抱有一种积极而友善的态度,即使不将其看作国语的家属,至少也当作可以共处的邻人,而不是一定要打倒的对手。国语和方言之间虽然也有紧张,但无论如何还没有发展到敌对地步,在多数情形下,反而是并辔骈行,形成了一种“双语”体制,并得到了理论上的认可。同时,“国语”也常被看作一组可以在某种范围内适当移动的语言光谱:只要人们能够大体无障碍地沟通,国语的能事已毕;国语运动并不要求每个人都能把标准语说得字正腔圆。
在这些方面,国语运动和欧洲原版的语言民族主义主张显然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此一特色似乎迄今尚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尽管也有人注意到,新文化运动诸子对国语和方言的互补有过不少论述,并且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左翼文化人,对方言文学和方言文艺的倡导和实践也一直没有停止,但对于这些现象,论者往往是点到为止,多数研究者仍然倾向于把国语运动看作国家(中央)政治和文化权力对(包括方言在内的)地方文化实施的“文化宰制”。[6]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既存研究对中国国语运动的思考,基本是通过西欧、日本经验的透镜进行的,故而多见其同,而鲜见其异。
澳大利亚汉学家费约翰把中国“语言改革运动中文字统一化和多样化的拥护者之间的论争”,与“中央集权者和联邦主义者之间围绕着中国国家形态问题的政治竞争”,视为两个同构而平行的现象。费约翰同意,无论是“语言联邦主义者”,还是“中央集权者”,都处在“民族统一”的话语框架中,但前者所说的“统一”乃是“各个分裂的地方社会的集合”,后者更重视“抽象地重新组织起来的民族”。费约翰对两派平等对待,并注意到方言和国语之间的复杂性:对方言的认同未必就是对统一的背叛,相反,甚至可能是国家认同的另一种形态。[7]
与大多数研究取向不同,本章主要关注国语运动中那些“不统一”的面相:乍看起来,它们和国语运动的旨趣背道而驰,但它们的确就存在于国语运动内部。这些面相主要表现为两个主张,而恰与那位雅各宾党人的理想南辕北辙:“国语运动”并不意味着一个国家只剩下“唯一”一种语言,也不要求所有人的“国语”都能说得一模一样。当然,在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语言”都不曾完全变为现实,但这里边的关键显然不是其在客观上是否可能,而是人们在主观上是否愿意接受此一原则。或者说,这不是一个“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一个“想不想”的问题。中国的国语运动明确揭出了“不统一主义”的旗帜,且将其列为宗旨之一,在全球范围内的语言民族主义运动中都是特立独行之举;若考虑到20世纪上半期中国浓郁的民族主义思想氛围,此一主张就更显得不合时宜,值得细加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