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在驶往特洛伊的战车上继续舞剑,战车旋即消失,黛达米娅目睹此景,晕倒在地,直至剧终仍“一动不动”(D Ⅵ 212)。她的昏厥让人联想到《法伦矿井》的剧末场景,即安娜因恋人的永诀晕倒在地,新郎埃利斯辞别她而步入地下国度。两位女性角色的幸福之梦都骤然破碎,不得不面对与恋人的生离死别。所不同的是,安娜完全无辜地承受丧失恋人的痛苦,黛达米娅一定程度上却是“咎由自取”,她的好奇心导致剑的暴露这一剧情转折点:“黛达米娅,因为女性的好奇心,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被吸引,这时完全走到近前。在她的命令下,一层又一层覆盖物被拿掉。[…]黛达米娅目光闪亮,要求看见被覆盖之物。”(D Ⅵ 212)位于匣盒里隐而不见的剑——这一状态是对阿喀琉斯性别藏匿的影射——被揭掉层层覆盖物,初露峥嵘。贬义的好奇心在此被宣告为女人本性。将之回溯为女人的天性,这有助于建构女性的性别特征,给女性贴上弱势性别的标签。

剧情还表明,黛达米娅并非唯一的好奇者,而是一系列好奇女性的尤为最者。好奇心在此是所有女性形象——无论女孩还是老妪——所共有的弱点。奥德赛之所以能成功接近这一女性群体,首要之策就是勾起最年幼公主的好奇心。她看见奥德赛对笼中鸟说话,立即走上前去:“年纪最小的女孩从岩石后冒出来,没人拦得住,她被吸引到他身边,仿佛被线拽着,四肢抽搐着。”(D Ⅵ 211)女孩在此被形容成木偶,她的身体动作的不由自主暴露出女性之缺乏理性和易受**,这与男性的老谋深算形成鲜明对比。奥德赛以礼物和音乐为诱饵,不仅吸引女孩们相继走上前来,而且逐渐消除老妪们的警惕心。随着女性角色一个接一个抵挡不住奥德赛及其随从的礼物**,众女性所组成的庇佑联盟逐渐土崩瓦解。

黛达米娅一定要揭开剑上的覆盖物,这是女性好奇心的登峰造极,也是她与普绪刻形象的共同之处。“好奇心”(Neugier)的德语词源指对新事物的渴望,与对知识的探究欲相关,本身是中性的,在上述两部剧作中却充满贬义色彩,而且为女性所独具。两位女主人公都不能抵挡住好奇心所唤起的观看**:普绪刻举灯偷窥丘比特,从而触犯观看禁令;黛达米娅下令揭开匣盒里盖在剑上的层层织物,从而落入奥德赛的圈套,她虽然没有故意越规逾矩,但她的不慎显然是与男人狡计相比的弱势劣态。

《丘比特与普绪刻》的故事源于古希腊神话,《斯基罗斯岛上的阿喀琉斯》的素材出自古希腊传说,如此一来,两位女主人公的好奇心被置于女性自古以来的恒定语境。负面意义上的女性好奇心在《圣经》中有夏娃为原型:她在好奇心驱使下偷吃禁果,造成人之必死和受苦,以及女性的分娩之痛。这一基督教的原罪文脉赋予黛达米娅和普绪刻以神话原型的固定性质,印证了霍夫曼斯塔尔所谈到的传说和神话作为文学蓝本的特殊价值:

古老的神话故事在双重意义上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们向内以浓缩形式包含人所固有不变的,虽经历千万年,仍能通过新鲜、未被触碰的断裂面供新一代人挖掘,并向外独立地启动关于世界的幻想[…]。(D Ⅵ 91)

由此可以理解,霍夫曼斯塔尔为何热衷于重塑源远流长的神话和传说故事。原初故事与当前重塑之间的裂隙显然是学者布隆芬所言的转录(Umschrift):“基于文化的交流和循环——它以转录的形式发生,无论转录是互文还是多媒介性质的,一部美学作品的社会能量得以保持好几个世纪。”[1]对蓝本故事的转录可以引发社会能量的循环流动。霍夫曼斯塔尔在上述两部舞蹈剧里继续书写神话与传说故事,赋予女性以固有特征(好奇心),将恒定的女性形象进一步定格为与男性的理智和自制截然相反的样态。而且,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在剧终迥异。阿喀琉斯在迷狂状态中离开斯基罗斯岛,行进在成为战争英雄的路途上;黛达米娅留在原地,独自承受离别之痛。两性命运的如此判然有别显然愈发加固基本的性别对立,尤其是强与弱、主动与被动、施加痛苦与承受痛苦的泾渭分明。女性受好奇心的驱使容易犯错,并因此承受巨大痛苦。普绪刻的受苦最终赢得解救,苦尽甘来;黛达米娅的痛苦则没有出现转机的可能,此痛绵绵无绝期。

[1] Ebd.S.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