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你就会理解,其实你从未“开始研究一项课题”,你已经“在研究”了,要么是以个人的面目,体现在档案中,体现在浏览后的做笔记中,要么是体现在有方针指导的事业中。遵循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你将始终拥有许多自己想要进一步探索的话题。一旦你确定了某种“释放”,就要尝试调用你全部的档案,你浏览的书籍、你的交谈、你所选择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话题或主题。你要尝试打造一个小世界,包含所有融入手头工作的核心要素,以系统的方式让它们各就其位,并围绕着其中各个部分的发展,不断调整这个框架。单单生活在这样一个构造出来的世界里,也要去了解所需要的各种东西:想法、事实、想法、数据、想法。
就这样,你将有所发现,对其予以描述,确立一些类型来为自己已经发现的东西安排秩序,通过按名目区分各样东西来聚焦和梳理自己的体验。这样探寻秩序,会推动你找寻各种模式和趋势,找出或许具备典型性和因果性的关系。简言之,你要去探寻自己碰到的东西的意涵,探寻某些东西,看其能否解释为不可见的其他东西的可见标志。你要列一份清单,涵括看上去与你正试图理解的不管什么东西有关的一切。你要去芜存菁,然后将这些条目仔细地、系统地彼此关联,以形成某种操作模型。接下来,你要将这一模型与自己正努力说明的不管什么东西相关联。有时候你能轻易得手,但也常常徒劳无获。
不过,在这一切细节当中,你始终得去找寻一些指标,它们可能指向主要趋势,指向20世纪中叶社会范围内的根本形式和趋向。这是因为,到最后,你始终在讨论的正是这一点,即人的多样性。
思考就是竭力谋求秩序,同时谋求全面。你绝不能太快停止思考,否则将无法了解自己应该了解的全部;你也不能听任自己一直思考下去,否则你就会炸裂。我想,正是这一两难,使得思考在那些获得一定成功的宝贵时刻,成为人类能够履行的最具**的努力。
或许我可以借助几点劝告与警示,最好地概括行文至此我想说的意思:
(1)做一名巧匠:避免任何刻板的程序套路。首先,力求培养并运用社会学的想象力。避免对方法和技巧的盲目崇拜。推动不事雕琢的学术巧匠重归学界,自己也努力成为这样的巧匠。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的方法学家,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理论家,让理论和方法重新融入一门技艺的实践。倡导个体学人地位至上,抵制技术专家组成的研究团队大行其道。让你的心智独立面对有关人与社会的问题。
(2)避免陷入拜占庭式错综繁复的拆解和组合各类“概念”的怪癖,摆脱繁文冗语的矫饰做派。推动自己也推动别人养成简洁清晰的陈述风格。尽量少用比较繁复的术语,除非你坚信,使用这些术语会使你的感受更为宽广,指涉更为精准,推理更为深刻。避免借助晦涩难解作为手段,来回避对社会做出评判,回避你的读者对你自己的工作做出评判。
(3)只要你认为自己的工作需要,就尽量多做跨历史的建构,同时也深入历史内部的细节。尽你所能构筑较为形式化的理论并构筑模型。细致检视琐屑事实及其彼此关联,也认真考察独一无二的重大事件。但是不要兀自乱想:所有这类工作,都必须持续而密切地关联到历史现实的层面。不要假定总会有别的什么人在某时某地替你做这件事。将界定这种现实作为你的任务;从它的角度出发/使用它的术语(in its terms)来梳理你的问题;在它的层面上尝试解决这些问题,从而缓解它们所蕴含的议题和困扰。如果脑子里没有确凿的例证,写东西千万不要超过三页。
(4)不要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孤立研究小情境,要研究将其中的情境组织起来的社会结构。基于这些有关较大结构的研究,选择你需要详细研究的情境,并以特定的方式来实施,以便理解情境与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至于时间的跨度方面,也是如此这般进行。不要只当一个写稿的,不管你描摹得有多么逼真。你要知道,新闻报道也可以是一项重要的思想事业,但你还要知道,你的事业更加重要!所以,不要只是把细碎研究的报道固定在界限分明的静态时刻或非常短暂的时段之内。要以人类历史的进程作为你的时间跨度,以此作为你所考察的星期、年月和时代的定位框架。
(5)要认识到你的目标在于对世界历史上曾有以及现存的各种社会结构进行充分的比较性理解。要认识到,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你就必须摆脱目前通行的学院系科所导致的任意专业化分隔。你要根据所讨论的话题,首先是根据有显著意义的问题,来灵活多样地确定你的工作的专业归属。在梳理并尝试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要广为借鉴有关人与社会的任何明智通达的研究,吸收其中的各种视角与材料、观点与方法,不要犹豫,事实上,要主动寻求,坚持不懈,放开想象力。它们属于你的研究,属于你所属的世界,不要让那些靠着怪异的行话黑话和造作的专业技能把它们封闭起来的人,从你这里夺走了它们。
(6)始终关注有关人的意象,即有关人性的整体观念,这正是你在工作中要运用的预设;也要始终关注有关历史的意象,也就是你对于历史如何被塑造出来的观念。一句话,你要持之以恒地探索和打磨自己对于这些有关历史、有关人生、有关人生和历史在其中交织的社会结构的问题的观点。对于个体性的丰富多样,对于时代变迁的纷繁复杂,都要保持开放的眼光。运用你的见闻,也运用你的想象,来引导你关于人的多样性的研究。
(7)要了解你所承继并发扬的经典社会分析传统;所以要努力避免把人理解成孤零的碎片,或是独立自在即可领会的领域或系统。努力把众生男女理解为具备历史维度和社会维度的行动者,理解纷繁多样的人类社会是如何以错综复杂的方式,选择和塑造着丰富多姿的众生男女。你在完成任何工作之前,都要把它引向一项持续不断的核心任务,就是理解你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即20世纪下半叶人类社会这个令人恐惧却也令人赞叹的世界,理解它的结构与趋向,它的形貌与意涵,无论这种关联有时会多么间接。
(8)不要让按照官方方式梳理的公共议题,或者按照私人感受呈现的困扰,来确定你拿来研究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要从其他什么人的角度出发,接受科层制气质的非自由主义实用取向,或是道德溃散的自由主义实用取向,从而放弃你在道德上和政治上的自主性。要明白,有许多个人困扰是无法只当成困扰来寻求解决的,而必须从公共议题的角度、从有关历史塑造的问题的角度出发来理解。要知道,必须将公共议题与个人困扰相关联,与个体生活的问题相关联,才能揭示前者的人性意涵。要懂得,要想充分梳理社会科学的有关问题,就必须同时包括各种困扰与议题,人生与历史,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正是在这样的宽广范围内,产生了个体的生活与社会的塑造;正是在这样的宽广范围内,社会学的想象力才有机会改变我们时代人的生活的品质。
[1] 本章标题为On Intellectual Craftsmanship,此处原文为practice of a craft。Craft即“手艺”,强调的是个体的而非集体的,工匠的而非机器的,艺术的而非(狭义)科学的(但并不等于汉语中所谓“匠气十足”,那恰恰指的是循规蹈矩、照搬模式),针对具体情境的而非标准程式的方法,所以正是针对全书批判的那种科层风格的“科学”“方法”。标题原意即为“论思想手艺”,此处原意即为“践行一门手艺”。为照顾已经被广泛沿用的译法,也遵循汉语学界的传统表述,我们译为“治学”和“治学之道”(正文中有个别地方为照顾上下文表述,也有“巧匠”的译法)。米尔斯下文也用了颇具美国特色的intellectual workman和workmanship,我们也译为“治学者”和“治学”。顺便说一句,当代法国社会理论家布尔迪厄强调的也是这种意象,特别参见其《反思社会学导引》中“传承一门手艺”一节以及《社会学的手艺》一书。——译注
[2] 例子参见Mills,White Collar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1,chapter 13.我在自己的笔记里做过类似的事情,将莱德勒(Lederer)和伽塞特(Gasset)与“持精英理论者”视为对于18、19世纪民主学说的两类反应。
[3] 原文此处为Michel,应为Michels。——译注
[4] 莫斯卡有关心理法则的陈述也被视为支持其观点。要注意他对“本性”这个词的用法。但这并非核心,甚至可以说不值得考虑。
[5] 或许我应当用更隆重的语言来说同样的事情,以便让那些还不了解的人看明白,这一切可能有多么重要,也就是说:在阐述问题情境时,必须既充分关注其理论意涵与概念意涵,也充分考虑合宜的经验研究范式和适用的证明模型。而这些范式和模型又必须以特定的方式建构,以便能够从应用中提取出理论上和概念上进一步的意涵。首先应当充分探索问题情境在理论上和概念上所具备的意涵。要做到这一点,社会科学家就必须具体确定每个方面的意涵,并彼此结合予以考察,同时还得使其适合经验研究范式和证明模型。
[6] 原文此处无着重格式,疑系遗漏。——译注
[7] TNEC,即美国国家临时经济委员会(The Temporary National Economic Committee)的简称,1938年6月由国会设立,1941年4月国会停止拨款。其功能在于研究垄断势力并向国会报告结论。——译注
[8] 霍勒里思(Herman Hollerith,1860—1929)是美国发明家,在人口普查实践中感受到制表自动化的需求,并发明了记录统计资料的装置,即在卡片上用穿孔位置进行数字编码,并用电学方法判读和分检穿孔卡片。他成立的制表格机公司后来通过合并发展成了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译注
[9] 参见哈钦森(Hutchinson)在《人际关系研究》(Study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一书中讨论“洞察力”与“创造性工作”的出色文章,edited by Patrick Mullahy,New York,Nelson,1949。
[10] 莫蒂默·阿德勒(1902—2001),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著作家。芝加哥大学哈钦斯校长古典著作精读培养项目的重要规划者,1940年出版畅销书《如何阅读一本书》(有商务印书馆中译本),1943年提出庞大的编纂设想,日后落实为世界闻名的皇皇54卷《西方世界名著丛书》,其任副总编。他个人编写的两大卷《论题提要》(Syntopicon),有中译本《西方大观念》(陈嘉映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译注
[11] 顺便说一句,其中有一些就属于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在讨论尼采时所称的“由不和谐所产生的视角”。请务必参见Burke,Permanence and Change (《持恒与变迁》),New York,New Republic Books,1936.
[12] 语出自被广泛视为“英语世界最好的批评家”的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他写道:“根据我对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专家写的文章的阅读体验,我得出结论:在我理想中的大学,如果由一位英文教授来制定每个院系写论文的要求,可能导致这些专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如果它们还真能生存下来的话。”参见A Piece of My Mind (《我的心声》),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Cudahy,1956,p.164.
[13] Malcolm Cowley,“Sociological Habit Patterns in Linguistic Transmogrification”(《语言变形中的社会学习惯模式》),The Reporter ,20 September 1956,pp.41 ff.
[14] 这类翻译的实例,请参见前文第二章。顺便略举数例:关于写作,据我所知最好的书是Robert Graves and Alan Hodge,The Reader Over Your Shoulder ,New York,Macmillan,1944。也可参见Barzun与Graff的出色讨论,The Modern Researcher ,op.cit.;G. E. Montague,A Writer??s Notes on His Trade ,London,Pelican Books,1930-1949;and Bonamy Dobrée,Modern Prose Style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34-1950.
[15] 那些远比我更懂数学语言的人告诉我,这种语言的特点就是精确、简洁、明晰。所以我非常怀疑许多社会科学家,他们宣称数学在社会研究方法中占据核心位置,但写起文章来却一不精确,二不简洁,三不明晰。他们该从保罗·拉扎斯菲尔德那里学上一课,后者相信数学,是真的很相信,而他写的文章,哪怕是草稿,也总是体现出上述的数学品质。如果我读不懂他的数学,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太无知;而如果我不同意他用非数学语言写的东西,我就知道那是因为他搞错了。因为你总能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因此也就清楚他究竟哪里搞错了。
[16] 1英尺=0.3048米。
[17] 莱昂内尔·特里林(1905—1975,又译屈瑞林),美国著名社会文化批评家与文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继承英国阿诺德(Matthew Arnold)、利维斯(F. R. Leavis)的文人的批评传统,结合专家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侧重从社会历史、道德心理的角度评论文学和文化,不仅成为学院批评大师,对20世纪中叶美国公共文化尤其年青一代思想也影响甚大。——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