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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最好还是一开始就提醒你们这些初学者,在你们选择加入的学术界里,那些最值得敬仰的思想家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割裂开来。他们似乎两方面都很重视,以至于不允许出现这种割裂,希望让两者相得益彰。当然,在一般人那里,这样的割裂已渐成常态,我想这是因为一般人现在做的工作空洞无物。但你会认识到,作为一名学人,你有额外的机会来设计一种生活方式,它将促成好的治学习惯。投身学术,既是选择一种职业生涯,也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治学者自己是否清楚,当他努力完善其治学之道时,他也在塑造其自我;他落实自己的潜能,把握遇上的任何机会,筑造一种品格,其核心就是好的治学者所具备的品质。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必须在学术工作中学会运用你的生命体验,并坚持不懈地加以审视和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治学之道就是你的核心,你与自己可能做出的每一样学术成果之间都有个人的关联。说你能“吸取经验”,首先意味着你的过去会融入并影响你的现在,而这又界定了你吸取未来体验的能力。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家,你必须控制这种颇为微妙的相互影响,捕捉你的体验并细加梳理。只有这样,你才能指望用它来指引并检验你的思考,并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塑造成一名治学有道的人。但你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有个好办法就是,你得建立一份档案,这可能就是社会学家的说话方式:记日记。许多有创造力的作者都记日记;社会学家需要系统性的思考,就得这样。

在我接下来要描述的这种档案中,个人体验和职业活动彼此融汇,正在进行的研究与计划进行的研究相互交织。在这份档案中,你作为一名治学者,将尝试把自己学术上做的事情和作为个人体验到的事情结合起来。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运用自己的体验,并可将它直接关联到进行中的各种工作上。你的档案可以用来核查避免重复工作,也使你能够节省精力。它还鼓励你捕捉“边角闪念”(fringe-thoughts):即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可以是日常生活的意外收获,街头耳边飘过的对话片段,或者,在这里来说,梦也算。这些闪念一旦被记录下来,不仅使更受审视的体验获得了学术上的相关性,还可能通向更为系统的思考。

你会经常注意到,那些已经富有成就的思想家,还是那么细致地对待自己的想法,十分密切地观察自己思路的发展,梳理自己的体验。即使是最微末的体验,他们也非常珍视,原因就在于,现代人终其一生,获得的个人体验是如此之少,而体验作为原创性学术工作的源泉,又是如此重要。我逐渐开始认为,对自己的体验既要能够信任,同时又要持有疑虑,这是成熟的治学者的一个标志。对于任何学术追求中的原创性而言,这种暧昧的自信都是不可或缺的。而借助档案这种方式,你可以培养这样的自信,并为之做出正当化的辩护。

通过维护一份充实的档案,并由此培养自省的习惯,你将学会怎样保持内在精神世界的清醒。无论何时,当你对什么事件或观念感受强烈,一定不要让它们从你头脑里溜走,而是要加以梳理,归入档案,同时勾勒意涵,让自己看看这些感觉或想法有多么愚蠢,或者它们是否可能被阐述成富有启发的样子。档案还有助于你培养写作习惯。如果你不是至少每周写点东西,就会“手生”。在维护这份档案的时候,你可以练习写作,从而像大家说的那样,提高你的表达能力。维护一份档案,就是参加一项受控实验。

对于社会科学家来说,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只有在一种场合下才觉得需要写下自己的“计划”,即打算为一项具体的研究或“课题”找钱。绝大多数“计划”被制订出来,或至少有些详细的书面的东西,就是为了申请经费。无论这做得多么标准规范,我想也是非常糟糕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注定就是推销术。而且,考虑到通行的期待,它还很可能导致煞费苦心的矫揉造作。课题可能被“展示”出来,并在远未成熟的时候就被颇为任意地详加阐释。它常常纯属向壁虚构,为了所展示的研究,也为了不管多有价值的隐含目的搞钱。一名从事实际研究的社会科学家,应当定期评估“我的问题和计划的现状”。年轻人在刚刚开始从事独立研究时,也应该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们不能指望他在这一点上能走得多远,他自己也不应当如此期许;他肯定不应当变成死抱着哪一个计划不放。他所能做的就是开列自己的论题;遗憾的是,这往往是他头一份预想中独立完成的有一定长度的研究。当你的研究工作行至半途,或者大约三分之一时,这样的评估很可能会大有收获,甚至可能引起其他人的兴趣。

任何已经熟练上路的从事实际研究的社会科学家,也应当随时拥有许多计划,也就是说想法,而问题始终就在于我打算、我应该接下来研究其中哪一项?他应当为自己的主导日程专设一份小档案,反复打磨,只给自己看,或许也和朋友讨论一下。他应当经常回过头来,非常细致而有针对性地评估这份小档案,有时清闲的时候也可以做这件事情。

要想让你的学术事业始终方向明朗、驾驭自如,此类步骤都属于不可或缺的手段。我觉得,要想充分地陈述“社会科学的首要问题”,唯一的基础就是在从事实际研究的社会科学家当中,围绕有关“我的问题的研究现状”的这类评估,开展不拘形式的广泛交流。无论在哪一个自由的学术共同体里,都不太可能出现某种“铁板一块”的问题队列,当然也不应该出现。在这类共同体里,如果生机活跃、兴盛发展,个体成员之间就会不时抽空讨论未来的研究。而在社会科学家的研究当中,也应当出现三类中间讨论——关于问题、关于方法、关于理论,并重新导回研究。它们应当接受进展中的研究的形塑,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导研究。职业学会在学术上的存在理由就是为了这样的中间讨论。同样是为了它们,也有必要建立你自己的档案。

你的档案里有各式各样的话题,下面有想法、个人笔记、书本摘抄、书目文献、课题大纲。我想,这属于习惯问题,并无定规;但我认为,你会发现,最好把所有这些内容统统归入一个主档案,叫作“课题”,下面再分许多子类。当然,话题会有变化,有时还很频繁。比如,当你作为一名学生,既要准备预考,撰写论文,同时还要做期末作业,你的档案将根据这三块努力的领域进行编排。但在研究生读了一年左右以后,你会开始根据自己论文的主要课题,重新组织整个档案。然后,随着你不断推进自己的研究,你会注意到,没有一项课题能主导这个档案,或是设置编排档案的主导类别。事实上,使用档案,会促使你思考时所使用的类别不断增多。这些类别会发生变化,有些被剔除了,另一些被加了进来,其具体方式就是一个指标,反映出你的学术进展和学术视野。最终,你将根据几个大课题来编排档案,里面再分为许多子课题,每年都会有变化。

所有这些都包括做笔记。你必须养成习惯,自己读的任何值得读的书,都要大量做笔记。虽说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你读的书很次,还不如自己琢磨收获更大。无论是来自其他人的著述,还是源于你自己的生活,在把这样的体验转译到学术领域里去的时候,第一步就是要赋予其形式。单单是为一则体验命名,往往就会让你必须做出说明;仅仅是从一本书里做一则笔记,常常就会刺激你去思考。当然,与此同时,做笔记会大大有助于你领会所读的东西。

你的笔记可能像我的一样,看来只有两类:在读某些非常重要的书时,你试图把握作者论证的结构,并以此脉络做笔记;但更多的情况是,在做了几年独立研究之后,你一般不再通读全书,而是从某些自己感兴趣的、关乎自己在档案中已有计划的特定主题或话题的角度出发,选读许多书的部分章节。因此,你所做的笔记或许不能全面体现你所读的书。你只是为了落实自己的课题,运用某个想法,某桩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