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社会科学里,有一种“历史的运用”相当常见。事实上,这种运用与其说是货真价实,莫若说是仪式文章。我指的是那种单调乏味的零碎贴补,即所谓“历史背景的勾勒”,这种勾勒往往会被作为有关当代社会的研究的序言,或者是一个专门的步骤,即所谓“给出历史角度的说明”。这样的说明依赖于某一单个社会的过去,很少能够达到充分。有关上述种种,应当说明如下三点:
第一,我认为,有一点必须承认:我们之所以研究历史,往往只是为了走出历史。我的意思是,常常被当作历史说明的东西,其实更应该被视为属于有关被说明的东西的陈述。我们不应只是把什么东西“说明”成“来自过去的某种延续”,而应当追问:“它为何会延续下来?”通常我们会发现,不管我们研究的是什么,根据它历经的阶段不同,答案也会变化。接下来,针对其中每一个阶段,我们都可以尝试找出这个答案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是如何以及为何转到了下一个阶段。
第二,在研究一个当代社会时,我认为有一条规则一般不会错:在说明该社会在当代的特征时,首先看其在当代的功能。这就意味着要定位它们,视之为当代环境的一部分,甚至是当代环境的其他特性所引发的一部分。即便只是为了对它们做出定义,做出清晰的限定,使其组成要素更加具体,最好也首先从一个多少有些狭隘的跨度开始,当然,这个跨度仍是历史跨度。
有些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可能以卡伦·霍妮(Karen Horney)为代表,在探讨个体成年后的问题时,似乎也使用了类似的一系列步骤。他们只是在论尽了个体性格在当下的所有特性和环境后,才去回溯遗传和人生经历方面的原因。当然,有关整个事情的经典讨论,还是发生在人类学里的功能学派和历史学派之间。我猜想,之所以如此,有一个原因是所谓“历史说明”往往会变成保守立场的意识形态:诸项制度历时弥久,演化至今,因此不能草率待之。另一个原因在于,历史意识也往往会变成某种激进意识形态的根源:逐项制度说到底皆属过眼烟云,因此这些特定的制度对于人来说都既非永恒不易,也不是“顺乎自然”,它们都会发生变迁。而这两方面的观点都往往依赖于一种历史决定论,甚或是容易导致消极无为姿态的历史必然性,这样来理解历史如何演变至今、如何成型若此,实属误解。我一直致力于获取这样的历史感,不想让它归于无声,但我也不想以保守或激进的立场来运用历史命运的观念,借此支撑我的说明路数。我不赞成将“命运”视为某种普遍的历史范畴,稍后我将予以说明。
我想说的最后一点甚至更具争议。即便如此,它依然非常重要:我认为,就理解它们是否需要直接诉诸“历史因素”而言,各个时期和各个社会都不尽一致。一个给定社会在某个给定时期的历史性质或许在于,对于理解它而言,“历史过去”只具有间接相关性。
当然,如果一个社会变动缓慢,贫困、守旧、疾病、愚昧历数百年而恶性循环,积重难返,要理解这样的社会,就要求我们研究其历史根源,考察其深陷于自身历史而不能自拔的历史机制,这是显而易见的。要说明这样的循环,说明其各个阶段的动力机制,就要求我们进行非常深入的历史分析。要说明的首先就是整个循环的机制。
但是在美国,或西北欧诸国,或澳大利亚,就其现状而论,并未陷入任何历史死循环。像在伊本·赫勒敦(Ibn Khaldoun)[3]笔下的荒弃世界中的那种循环,并没有攫取过它们。在我看来,从这些角度理解它们的所有尝试都失败了,事实上,往往还成了跨越历史的无稽之谈。
简言之,历史的相关性本身就受制于历史特定性原则。诚然,“世间万物”可以说总归“源于过去”,但“源于过去”这个短语究竟为何意,却是争议不休。有时候,世上也会涌现出全新的事物,也就是说,“历史”有时“重演”,有时并不“重演”;这取决于社会结构,取决于我们所关注的历史所属的时期。[4]
这项社会学原则或许适用于当代美国,我们的社会或许正处在一个特别的时期,在这个时期,相比于其他许多社会和时期,历史说明的相关性要更弱一些。我相信,上述情况有助于我们理解美国社会科学的几项重要特点:(1)为什么那么多的社会科学家只关注当代西方社会,甚或更为狭隘,只关注美国,认为历史研究与自己的工作无关;(2)为什么有些历史学家现在用在我看来非常任性的口吻,谈论什么“科学主义史学”(Scientific History),试图在研究中运用高度形式化的技术,甚至是明确非历史性的技术;(3)为什么其他历史学家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们留下特别的印象,尤其是在那些周日增刊中,说历史其实都是些假大空,就是出于当前的意识形态用途,无论是自由主义的还是保守主义的用途,而对过去进行的某种神话塑造。美国的过去可真是制造快乐意象的令人惊叹的源泉。如果我说大部分历史在当代无关紧要所言非虚,那么这一点其实就使这种对于历史的意识形态运用变得愈发方便。
历史研究之于社会科学的任务和承诺的相关性,当然不仅限于对这种“美国类型”的社会结构做出“历史说明”。不仅如此,所谓历史说明的相关性会各见差异,这种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性的想法,必须基于历史的理据来讨论和检验。即便是对于这种当代社会来说,历史的无关紧要也很容易被做出过多推论。我们只有通过比较研究,才能清楚意识到一个社会缺失了某些历史阶段,而这对于理解该社会的当代形貌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缺乏一个封建时代,是造成美国社会的许多特性的一个根本前提,包括它的精英群体的特点,以及地位的高度流动性,而人们往往误以为美国社会的特性是由于缺乏阶级结构,“缺乏阶级意识”。社会科学家可能会试图通过将“概念”和技术做过度的形式化处理来摆脱历史,事实上,许多社会科学家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但这些尝试要求他们就历史和社会的本质做出假设,而这些假设一无丰厚成果,二不符合实情。如此摆脱历史,使得即便只是理解这个社会最具当代特色的性质也变得不可能——我选用这个词是很小心的,因为这个社会是一种历史结构,除非我们接受具备历史特定性的社会学原则的指导,否则我们别指望能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