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安(1 / 1)

当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都被埋葬的时候,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昭宗最后的错误是十世纪初酿成的。

悲哀至极的天子开始走向极端。从华州回京后,昭宗开始酗酒,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此际已是既无权威,又无倚靠的空头天子,所能做的一切,便就是把他所剩下的勇气化为对家奴的凶残暴戾,他要对宦官开刀。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上半年,昭宗与宰相崔胤谋议,于六月份先将两位专权的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贬出京外并不日赐死,揭开了大清除的序幕。

这又是昭宗太过于“英明”了。宦官固是天子的敌人,但昭宗在如此纷乱的时代尚能坚持时日,宦官倒也功不可没,是他们努力在维系着皇帝的存在。与朝士不同,没有了天子也就没有了宦官,朝士可以抛弃理念,可以弃暗投明,但宦官则不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别无选择,只有和天子——或者说是和他们的天子——站在一起。历次兵变而使皇驾播迁,都是宦官们临危不惧,护驾出逃。天子其时并不是不想带走文官,一是事起仓促,二是文官大都是书生,在那种场合下,实在也没什么用。而宦官典掌禁军多年,毕竟还是有随机应变能力的,至少他们很会保护皇上,更不能容忍帝位的空虚,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恪守传统的士大夫们还要坚决。所以他们即使擅权专政,骄横跋扈,但在实质上与天子是同一个联盟。在其他任何时候,恢复王权都必须清除宦官,但在中央政权已行将就木的时刻,却万万不可走这一条路。

此时此刻,宦官、朝士、藩镇三者对于天子是十分微妙的,若无法控制其中某一方坐大,最低限度也绝不能让其中的某一方消失。昭宗对宦官动手,只有倚靠朝官,可朝廷无兵,所以朝官还得倚仗地方强藩;藩镇之间本有矛盾,又会各为其援。三者中各有两方合纵连横,势必兵戈再兴,后果岂堪设想!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天,皇上出外畋猎,夜半回宫,不知何故突然暴怒,亲手杀死了数名近侍宦官和宫女,一下子使宫内震动,大小宦官人人自危。其时,四大宦官首领是左、右军中尉刘季述、王仲先,左、右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四人此次已势无可忍,立即发难。第二天,率禁军千人破宫门而入。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主上所为如是,岂可治理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之,此乃为社稷安危,非不忠之举。”

崔胤虽不甘心,但他的外援朱全忠离长安太远,救不了急。而宦官一方的韩建却是随时可以来京。不得已,他和朝中百官都在逼宫表状上签了字。

十一月初六,季述、仲先再伏甲兵于门外,自己与进奏官程岩等十几人入对。才登思政殿,宫外禁军便大呼着往宫里冲来,逢着昭宗宠幸的宫女、方士、僧道之辈,见人即杀,昭宗吓得滚到床下,被刘、王二人拎起,与后嫔、侍从一行人统统被关到了少阳院。刘季述在少阳院中对着昭宗历数罪状,直说得天子垂首无语。此后,刘季述亲手将少阳院锁闭,嘱咐手下熔铁浇铸,把门固死,只在墙上开了个小洞以送饮食。昭宗求衣帛不得,求纸笔亦不得,其时天气甚寒,妃嫔们无衣无衾,号哭之声不绝。

初七,刘、王矫诏令太子嗣位。事情闹大了。

朱全忠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直到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对他说了一句:“王室有难,霸者之资”,全忠这才恍然大悟。

两个月后,崔胤在全忠的声援下,在长安反正,杀掉了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等,救出了昭宗,迎之复位。崔胤一得志,就要报仇雪恨,他准备彻底摧毁宦官,并要在肉体上斩尽杀绝。这时,轮到宦官们悲哀了,惊惧之下,他们开始自救。新任左右军中尉的韩全诲、张彦弘一方面暗中交结李茂贞,一方面计划除掉崔胤。崔胤当然不能让其阴谋得逞,立即修书全忠称:天子有密诏,令你率兵迎驾。崔胤此举正中全忠的下怀,原来他就想赶在李茂贞的前面把天子抢到手,这下子机会来了。七月,全忠急急从太原前线返回大梁,准备发兵。同时,韩全诲亦罗致了一些尚未出京任职的将领,也准备动手。

昭宗这时有点数了,八月初五,急诏翰林学士韩偓。皇上道:“有人建议朕招崔胤、全诲入内殿,置酒和解二人恩怨,卿以为如何?”

韩偓与崔胤自有不同,他开始就不赞成这种意气之举,曾对昭宗说过“宦官亦不可全无”的话。韩偓还算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人,只是像他这样的在眼下已是凤毛麟角。

他对昭宗道:“全诲之辈跋扈,确是非解决不可。如此示弱,则更增其凶悖。不如尽快调走首恶之徒,余者许其自新,庶几能避免麻烦。”

韩偓的话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实行不起来。昭宗发布的调令,没有一个遵守。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谁又敢主动撤退?

九月初五,皇上听到了全忠即将发兵的消息,一下省悟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谋除宦官的努力,结果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而且还是两只虎:一是东面的朱全忠,一是西面的李茂贞,两虎相斗于君侧,岂是闹着玩的!昭宗无奈,又问计于韩偓,韩偓这时也是无可奈何:“臣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皇上看着他,无语而泣。

十月,全忠从大梁发兵。韩全诲得讯,先动一步,领神策军将昭宗挟至凤翔,依附李茂贞。全忠到长安后,随即西征,围住凤翔。茂贞又向李克用求援,但克用军虽牵制了部分宣武军力量,可作战屡屡不利,甚至还被全忠追到晋阳。若非天公作美,克用还要吃更大的败仗。茂贞一人独撑,也是屡战屡败,终于在天复二年(公元903年)冬天向全忠妥协。天复三年(公元902年)正月,茂贞杀掉了韩全诲、张彦弘等七十二人,送昭宗还长安。全忠则解凤翔之围,拥天子回京。

回京之前,全忠就将已在京师退休、未随昭宗西赴凤翔的九十二位老宦官秘密处死。天子还宫后,崔胤力请全诛宦官,于是全忠尽杀宦官数百人,外任监军者分令各地藩镇诛杀。至此,本朝的“宦官时代”宣告结束。二月,天子进全忠爵为“梁王”,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全忠留步骑兵万人宿卫长安,令其心腹分任要职,自己班师汴州。

朱全忠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步后,紧接着开始远交近攻,消灭异己。七月,大破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天复四年(公元904年)正月,又密令部下在长安尽诛崔胤之党,迫使昭宗迁都洛阳;八月十一日,弑杀昭宗,立昭宗十三岁的太子李祚为帝。第二年(公元905年)二月全忠又在洛阳宫苑的九曲池缢杀昭宗诸子共九人,投尸池中。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五月初七——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有一颗彗星出现在天空,由“轩辕”、“大角”二星宿一直拖弋到天市垣。天有星变,是灾非祥,占者有曰:“此君臣俱焚之象,宜诛杀以应之。”于是乎全忠大肆流放朝臣,贬逐无虚日。六月,将裴枢等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招到滑州白马县的白马驿中,一夜尽杀之。全忠部下的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就是当年在宦官幽闭昭宗时劝全忠抓住机会的那个人——早年屡举进士而不第,心里恨透了这些读书之人。三十余位缙绅人士被杀后,他还不解意,对全忠道:

“此辈不是自称‘清流’吗,那就把他们投入黄河,叫他们变成‘浊流’!”

全忠大笑。

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帝国的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也随之而被埋葬,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尽管李克用等势力还在顽强抵抗着朱全忠吞并天下的行动,但对帝国政权来说却已经是毫无意义。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在全忠手中的帝国最后一位皇帝宣布“禅让”,全忠更名为“晃”,即皇帝位,建号“梁”,历史上称之为“后梁”。唐朝正式灭亡,中国随之进入了第二个大分裂时期。

世事东流水,乾坤一局棋。

古代中国的全盛是公元七世纪初到八世纪末一百五十余年间的唐朝,它的辉煌曾经如日中天,照亮了整个世界。可惜,这一轮灿烂的太阳并没有闪耀出持久的光辉,在九世纪一百年中,就慢慢地熄灭了。宛如一柱激昂的喷泉引回到死水般的池塘,再也不兴波澜。只剩下点缀其间的一片静谧的莲花,稍稍掩盖了一些沉沉暮气。

何时轮到它再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