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最后成其霸业,大致有四个步骤。第一步是借多事之秋壮大实力;第二步是挟天予以令诸侯;第三步则是铲除异己;第四步是僭号称帝。
王重荣据蒲、陕,李昌符据凤翔,诸葛爽据河阳、洛阳,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高骈据淮南八州,其余如邢、沼、郓、齐、曹、濮、淄、青、宣、歙以及浙东诸州,无不由方镇擅据。各地均不听朝令,更无论贡赋,而两河及江淮的赋税早已断绝,国家已处在生死的边缘。以上的人中,肯定有一位其事竟成,只是现在仍不知是哪一个而已。
在朝廷方面,田令孜已成为南北司实际上的首领,自然也是天子的代表。可僖宗回到长安时,中央政府已经几乎是手无寸铁,只有田令孜在蜀中招募的五六万禁军,还在支撑着名存实亡的天子。可是这些人也要吃饭领饷,单是京畿的赋税,养活朝廷南北司官属尚且不充,又怎么能再有余额分一杯羹?田令孜要恢复朝廷和天子权威,重新建立强大的禁军,已是不大可能。
田令孜苦寻良策,想到了安邑、解县两个盐池的盐利,这是目前朝廷唯一能够伸手的经济来源。可两地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专有,令孜要想收回两池,就得拿王重荣开刀。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四月,令孜宣布受命兼任两池盐利使,下令收其利以赡禁军。王重荣上章论诉,表示不能同意。五月,令孜调重荣为泰宁节度使,重荣拒不赴任,上表朝廷大骂令孜。令孜于是交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与之对抗。其时,许、蔡的秦宗权已公开反叛,僭称皇帝,田令孜在此关头又开事端,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
十月,王重荣求救于李克用,克用正气愤朝廷不肯将朱全忠治罪,见有机会发泄怨气,求之不得,立即招兵买马,聚结诸胡,准备参战。但克用的目标仍是朱全忠,他对王重荣说:“待我先灭全忠,再回扫鼠辈。”重荣慌忙回书道:“待公得胜班师,我早成俘虏。不如先清君侧之恶田令孜,再擒全忠。”克用想想有理,决定先攻朱玫、李昌符。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与朱全忠关系匪浅,都是仇恨自己的人,先扫除外围,也很有利。
这一场争斗是李克用取得胜利。十二月,克用与重荣两军逼近长安,田令孜只得挟天子落荒而逃,奔往风翔。僖宗在不到十年的工夫里两次出逃,在帝国的历史上是头一回。事变后朱玫、李昌符都倒向克用,而克用意在全忠,无心再战,自率兵回镇。王重荣、朱玫、李昌符则上表皇帝,以诛田令孜作为回驾长安的条件。在强大压力下,田令孜终于失势,让位给另一位宦官杨复恭。而朱玫竟和不少痛恨田令孜的朝官在长安改立皇帝,给自己招来反对力量,结果丢掉了性命。朱玫的失败证明,不按一定的步骤就想成事,确是不大可能的。
僖宗流亡又接近两年。在此期间,朱玫被其部将王行瑜所杀,王重荣亦被部将常行儒所杀,常行儒又被重荣之弟王重盈杀掉。神策军将李茂贞在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八月也成功地消灭了李昌符,三位杀人者都取而代之,分别成为新的藩镇之首。除了克用以外,靠近中央的几个藩镇由于和权力离得太近,处在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中,谁也无法独领**。而朱全忠却凭据汴州扼制四方的地利,正慢慢地积聚着力量。看来还是他眼光远大,是真正懂得“霸业”诀窍的人。
公元888年初,僖宗还京,改元“文德”。不久,皇上旧病发作,不治身亡。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帝在享尽了富贵也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后,年仅二十七岁,就告别了人世。僖宗在位的这十四年,是帝国灾难深重的十四年,也是李家天下开始崩溃的时代。天不假寿,也许是件幸事,因为地下的僖宗应该知道,祖宗基业没有在他手上结束,还算是他的造化。接下来的继任者,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当年的懿宗有七位皇子,僖宗皇帝排行第五,但他的四位兄长早在他登基之初就被宦官刘行深、韩文约弑杀,所以现在只剩下皇弟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杰。按照礼制,自应是年长者继嗣,所以朝廷上下都欲立吉王。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僖宗病危,群臣便欲请吉王监国,但当权的宦官,十军观察使杨复恭却另有打算:他要立寿王李杰。
无论再怎么说不过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眼下只有杨复恭说了算。宦官们对地方藩镇也许并无计策,但对天子废立是有绝对的权威的,前几朝的事实对此早就下了结论了,用不着谁来表示不同意见。于是寿王李杰被立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僖宗亡故后,寿王即位,改名“晔”,时年二十二岁。这就是历史上的“昭宗”。
想不到的是,杨复恭却歪打正着,给垂死的帝国立了一位英明贤达的天子。新帝虽然只有二十二岁,但据说他体貌明粹,好文学,重儒术,尊礼大臣,追想前贤,尤其具有恢复祖辈旧业的豪迈志气。即位之后,果然让大家感觉到此言不虚,一时朝廷内外,称颂不已。
这是懿、僖两帝给人的感觉太坏了,所以一旦有品行稍佳的天子出世,有了一个对比,人们便很容易为内中的情绪所感动。他们也不想一想,在如今的现状下,即使尧舜再世,又当如何?
昭宗胜于两位先帝之处在于他还知道要尽一些天子的责任。事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任务很明显:一是清明朝政,翦除宦官;二是振作威令,消灭割据。昭宗是明白这一点的。他的英明在此,可他的失败也在于此。
为什么?在特定的危急时势下,假如一个人简简单单地随意做来,哪怕是浑浑噩噩地无所措施,相反倒能够平和局面,因为事情既按照它本身的趋势而发展,则必然会耗尽内力,分化消弭,归于结束。若是自认聪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倒是会激化冲突并带来新的问题。就像一个弥留之人,尽管病人膏肓,可自身仍有抵抗力存在,若以不病视之,未必就不能让其生命力自行焕发而恢复生机。强作解人,以为阵痛之后必有大愈,反而有可能让阵痛危及生命。先圣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正是这么个道理。目前的危局,已成一触即发之态,昭宗不思进取还好,一思动作,便将葬送帝国。
可是,昭宗是个有志向的天子,和历史上那些建功立业的帝王一样,一生所求,就是青史留名,他不可能不思振作。大顺——这是昭宗的第二个年号——元年(公元890年)五月,皇上在藩镇朱全忠(时为宣武节度使)、赫连铎(时为云州防御使)、李匡范(时为卢龙节度使)的倡议下和宰相张濬、孔纬的附和中下诏讨伐李克用,走出了第一步。
李克用是该讨伐,因为他势力最强也最不安分,不断侵犯邻镇,扩张领地。正好时下也有个机会:几个月前他刚刚损失了一支强有力的部队。但关键在于,讨伐克用会不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换句话说,会不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前一个疑虑是很正常的,克用是最强的藩镇,以现在朝廷的力量首先去碰最硬的石头,必然是得不偿失;而后一种担心就更容易产生了,朱全忠等人是最有可能从讨伐克用的行动中大捞一票的,凡是真正的明白人,都一眼可以看出背后的隐患,难道皇上就看不出吗?
昭宗确实有点困惑。在朝议上天子就说:“克用有复兴大功,今乘其危而攻之,天下人将怎么说我?”
大多数朝官更是以为不可,杨复恭也表示反对。虽然他的动机倒也并非在此,而是出于和克用的私交,但他的一句话却颇能代表大家的观点,就是:“宗庙甫安,不宜更造兵端。”
可当朝宰相张濬、孔纬却坚决赞成。张濬说:“机会千载难逢!今日失之,后悔莫及!”孔纬说:“讨平克用,万世之利!”张濬又拍胸脯:“陛下付臣兵权,克用旬月可平!”孔纬便跟着说大话:“馈运、犒赏之费,支持两年绝无问题!”当今的天子是个信赖朝臣的人,在这番话下,不下诏讨伐倒是不合情理的了。
张濬何人?此公当年曾在克用手下做事,好空谈、不务实,克用一贯就看不起他。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张濬入相,克用对人道:“他日交乱天下,必是此人。”话传到张濬耳里,他便将克用恨之入骨。此番借机生事,目的就是公报私仇。张濬的另外一个动机是要排挤杨复恭,因为他最初是依靠复恭爬上高位的,可当复恭被田令孜挤压失势后,他又转投令孜。复恭再度得势,张濬就难以自处了。想要得宠就务得立功,所以他才要一味主战。这后一层原因,恐怕也最合天子心意,因为昭宗一即位就感到了,宦官尤其是杨复恭,是自己恢复天子权威的最大障碍。
这个事端的后果自不待言,一年不到,张濬领导的兵马被克用打得大败,而杨复恭不愿坐以待毙,又在后方叛乱,结果导致畿辅三镇的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乘机胁迫朝廷,帝国的威信再次扫地殆尽。
畿辅三镇是凤翔、邠宁和华州。三大强藩地处京畿,临近长安,弄得不好,就会造成当年玄宗、德宗乃至僖宗鸾驾播迁的后果。果不其然,景福——昭宗的第三个年号——元年(公元892年),李茂贞以求官不遂,进逼长安,迫使昭宗杀掉了力主对他开战的宰相杜让能,又逼皇上杀掉了身边的三个大宦官,使天子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乾宁元年(公元894年),李茂贞纠结王行瑜、韩建再入京城,又杀宰相李谿、韦昭度,进而谋废天子,猖狂到了极点。可怜英明过于乃兄僖宗的昭宗皇帝,还是不免狼狈出逃。
这时朱全忠仍在忙于河南、淮南的作战,无暇北图。又是李克用出头,遣兵三千急赴皇驾所在地石门关,同时发兵击败了王行瑜,又给凤翔李茂贞以强大压力,逼使他暂表归顺,终于又为王室立了一大功。但好景不长,乾宁三年(公元896年)李茂贞、韩建又叛,再入长安。这一次更为厉害,茂贞烧宫室,毁市肆,韩建则解散禁军,遍杀诸王,甚至还派兵包围了昭宗在华州的行宫,胁迫昭宗达两年之久。此时就连李克用也无可奈何了,因为朱全忠已经不甘寂寞,参与到这场大纷乱里。乾宁三年(公元896年)六月至十月,全忠在魏州一带数次攻击李克用,声势日见其盛;一年后又举兵东进,最后郓、齐、曹、棣、兖、沂、密、徐、宿、陈、许、滑、郑、濮等州五镇之地尽归全忠。只是他的老对手,时为宣歙观察使的杨行密,力保江、淮之地,没被全忠收归。尽管如此,全忠已逐步兼并了中原的广大地区,此时的全忠再也不比当年,他手上有强兵数万、土地千里,业已有了坚实的基础,可以和强大的李克用相颉颃。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也开始走第二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全忠与河南尹张全义及关东诸侯表请迁都洛阳,给关中的悖逆之辈以极大的震慑。
在此情形下,李茂贞、韩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心起来,太原李克用既不能一日除之,而汴梁的朱全忠又虎视眈眈,他们不愿两面树敌,于是便寻求妥协。这年十月,茂贞上表请罪,请献钱十五万缗,助修宫室,而韩建亦致书克用愿意修好。乾宁五年(公元898年)正月,李、韩二人在洛阳朱全忠一连串的压力下,不得不急修宫殿,奉昭宗还驾长安。八月,昭宗回京,改元“光化”。这时,朱全忠会同魏博镇罗绍威,与太原李克用、幽州刘仁恭联盟展开了一场空前对抗,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正月,先败仁恭,乘势进攻河中、河东;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九月,再败仁恭,又取镇、景、莫、祁、定等州,成德、义武两镇均向全忠请和,至此,河北诸镇全部归到他的手中。光化四年(公元901年)四月,全忠发六路兵攻李克用,连下数州,直逼晋阳。克用大为窘迫,亲自登城指挥,数十天里,衣不解带,未遑饮食。五月,全忠因粮食补给发生问题,又以久雨不止,士卒多病,这才解围而还。朱、李力量之比终于颠倒,形势又变。
灭唐祚者朱全忠,可以说是确切无疑的了。
看来昭宗的一切作为,实质上就是让真正的颠覆者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而已,此外一无是处。尽管他看起来要比他的前任高明许多,但也无法避免充当一个悲剧角色的命运。昭宗把帝国的国祚延续了几年,最终拖进了十世纪,可实际上当他在华州陷入韩建手中时,就已经宣告了帝国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