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不断的否定与再否定。
备受艰难的人,是无法忘却自己那种疾痛惨怛的经历的。爱恨情仇的熊熊之火,足以倒置乾坤。
宣宗首先要做的便是彻底推翻武宗所有的一切。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他再也无法使自己像过去那样咬牙忍住了,即位的第一天,新一代天子就开始了行动,他的一腔怒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他对李德裕的处理。
德裕是会昌时代的首席宰相,也是武宗最信赖的辅弼大臣,递代之际,禁中颁布的遗诏,都无可置疑地将他列为冢宰。但对新帝来说,他既代表着先帝,便就是清除的对象。
新帝刚刚即位八天,秉政近六年的李德裕就被罢相。功高位重的德裕就这么一下子从执政的地位被拉下来,连他的政敌都没有想到。两天后,德裕最有力的帮手和同志、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也被贬职出京,其弟薛元龟也被牵连罢官。
宣宗深明此际需要何种必须的手段,一开始就显得胸有成竹。从薛元赏之贬中可略见一斑。
薛元赏是什么人?此人于甘露之变后曾出任京兆尹,在李石、郑覃等人的直接领导下,为平靖巨变,恢复京城秩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立有汗马功劳。甘露事变后,长安陷入极度的混乱,政府部门整体瘫痪,城中恶少纵横剽掠,盗贼侵夺坊闾,寻隙报仇,草菅人命之事,不一而足。加之神策军士横行暴虐,公行不法,尤使情形雪上加霜。仇士良虽稍事收敛,但仍无济于事。当时任京兆尹的是张仲方,面对这个局面,束手无策。
郑覃入相后,立即起用了薛元赏替代张仲方主掌京兆府。元赏精明吏事,尤能行非常之举,任职后果然不负众望,不仅以强有力的手段遏制了京城的无政府状态,甚至还狠狠地教训了一下神策军。他的铁腕手法,连其时的主宰者仇士良都无可奈何。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京中恶人包括禁军兵士一提到元赏,无不心有余悸。
元赏入朝之前在地方任职,“维州事件”时曾上疏赞同德裕的处理。政见与德裕很合拍,会昌中遂被德裕重用。元赏的精明果断和不畏强暴成为德裕的重要依靠。宣宗知道,这种实干家才是德裕周围最有威胁的人,这种人必然忠于旧主,忠于同志,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无论如何都必须清除。
这一切都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五月初五,白敏中入相更是个关键。
白敏中的成名其实全赖于白居易的影响。他自小便父母双亡,由诸兄抚养训厉成人,长庆初年登进士第后,先在藩镇幕府任职,此后升为殿中侍御史、分司东都,与其堂兄白居易在洛阳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若不是武宗想启用白居易的话,以敏中的资历声望,断不会这么早就能进入朝廷担任要职。是李德裕不合擢用了敏中,从而给了他机会,使他才有可能在新帝即位后脱颖而出。
此际,敏中的入相说起来也是大势所趋。别看他资望不怎么样,可才名却不小,另外在当时的朝中大员中,也只有他是独立于德裕一派之外的人。再加上他与白居易、牛僧孺不同寻常的关系,由他来填补德裕出朝后留下的执政之位,完全符合新帝的既定策略。
新帝恨的是武宗,由此而及的是会昌时期的一切,李德裕之罢相其实是个表面契机而已,皇上其实倒并没有把德裕彻底消灭的意思。而敏中恨的是德裕,连带而及的是德裕的同志,他要的是将李德裕及其势力一举翦灭。妙的是,敏中不仅对新帝的用意心领神会,而且把天子的心意与自己的打算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条对双方都有利的路子。
于是,李德裕带着无限悲戚离开了京城,三年三贬,直至在崖州——这个帝国疆域的尽头——郁郁而终。同相的李让夷、李回也被清除出朝。相反,李宗闵、牛僧孺、崔珙、杨嗣复、李珏等一再北迁,直到最后平反。只可惜宗闵、僧孺都先后谢世,没有看到这一场是非恩怨的最终胜利,否则他们一定会对新帝和敏中的“公正”感激涕零的。
做这一切当然需要充足的理由,因为德裕毕竟是一代名臣,功高位重,若无大过,是不可轻作处分的。当初宣宗遽罢德裕,也还只是采取一种明调暗降的手法,让他带衔出为荆南节度使。尽管这是天子罢免宰相的惯用做法,但德裕至少还是一位“使相”,亦即所谓领“平章事”出镇,名义上的规格尚不能算低。可敏中当然不愿意就此罢休,他的策略是穷寇务追,一鼓作气灭此朝食。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先是找人进言皇上,暴露德裕当政时的种种不是。德裕既从高位一旦落下,以往的各种积怨便纷纷泛起,要找出这么些举报之人还不算太困难。于是德裕先被解除了“同平章事”之衔,改任东都留守,这已是一种地道的闲职。接下来,敏中仍是不改初衷,终于在一件旧案子(即“吴湘案”)上找到了突破口,将德裕彻底摧毁。
敏中的聪明处在于他善于利用上下两方面对李德裕的不满,因而他的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不过,他虽然是获得了成功,可他忘记了政治斗争的一条基本原则:过于强硬而不作调和者,最终是没有好下场的。
宣宗全力支持敏中的做法,但他的着眼点尚不仅限于此。在他即位的初年及第二年即大中元年(公元847年),连续颁行了一系列有倾向性的措施。
首先是恢复佛教。一是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五月,命长安左右两街各增置八座佛寺,祠部继续度牒僧尼;二是大中元年闰三月,诏复会昌所毁天下佛寺。
宣宗对佛教的态度与武宗大相径庭,这也许与他悲苦的遭遇有关。十几年前,京中的佛寺中常可看到一位素服的儒士,在殿前厅后徘徊踟蹰,有时亦向佛师们讨教些禅理。只是北地的僧人都不大通晓这种新起的玄义,无法与他交流。此时,这位儒雅洒脱之士便常常会笑笑走开,转去与那些借寓佛寺的举子叙叙各地的见闻,听着他们对朝政的放肆评论。
这当然就是十六宅时的宣宗。他对由西方世界传来的佛理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不过也只是兴趣而已,并未深入地涉猎过。可尽管如此,佛还是给予了他其他教门所未能赋予他的东西,他在此中知道了生之苦难、死之艰辛,也感受到了忍受尘世、忍受现实的终极意义。这对年轻而思深的宣宗来说,是有极大启发作用的。
于是武宗与德裕废佛,他便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既代表着他的政治方针,也显示出他对佛教的基本态度。他对翰林学士说:
“佛者虽异方之教,然可深助国家治理。可存而不论,不必过毁而伤令德。”
道理是不错的,但皇上如此迫不及待恢复佛教的行为,却明显还是一种情绪在作怪,这一点大家肚子里都很清楚。
本朝佛教的一大特点,就是佛寺发达,僧尼众多,武宗时一炬毁废这一基础,遂使佛教元气大伤而不得不转寻轻便易行之道。此际再行恢复,光是重建寺院一端,财力上就不胜负担。宣宗诏命之初,就有一位进士孙樵上疏反对,中书门下也委婉地表示了不同意见。到了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宰相们又再次奏言度僧不精之弊,终于使皇上开始修正这一策略。
其他举措,也无不带有这种情绪化的特点。
另外一项是恢复进士及第者的曲江宴集。宣宗特别重视进士及第之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皇上有其个人好恶也自有道理,但一定要恢复这种以浮华为事的“曲江大会”,就绝非俭德之君应有的态度。再比如刚即位的当年,宣布增复会昌时所减省的州县官员数目一事,更能显出宣宗的“不甘”心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汰斥冗员总是一项善举,不能因为其出发点不正或效果不佳就遽为否定。宣宗的这项诏令虽然只增加了三百八十人,但其实质却仍不是基于改善吏治的一种修定,而完全属于鲜明的个人爱憎。
做完了这些,皇上到太庙祭奠列祖列宗。过穆、敬、文、武四宗牌位而无动于衷,唯独在其父宪宗的灵室里突然放声大哭,泪飞如雨,哀颤而不自胜,左右观者莫能仰视。
他的感恸是发自内心的。
皇上对武宗是仇恨,对文宗是厌恶,对敬、穆二帝也没有好感。唯一能让他怀念的就是他的父亲宪宗皇帝。自从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以后,也许只有元和时期的七八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此后随着年岁的增加,生存的环境却越来越险恶,甚至生命也遭受到了威胁,若非自己明白果断、毅力顽强,哪里会有今天?如果父皇宪宗不被贼子弑杀,就不会那么早离他而去,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二十几年惨痛的遭遇。想到这里,皇上如何不悲从中来!
幸好,二十年的悲苦辛酸终于有了报偿,以自己的庶出身份,竟能最后贵为天子,皇上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当然要将一腔衷情尽情地挥洒。
宣宗的悲哭声震屋瓦,也使已移居兴庆宫的懿安皇太后颤抖不已。
懿安太皇太后是宪宗皇帝实际上的正宫,她的祖父是一代元勋郭子仪,母亲是代宗皇帝的长女升平公主,出身是地道的金枝玉叶。宪宗在藩邸时,即纳其为妃,并于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生下穆宗皇帝。但因为宪宗后宫多宠,一直未能立为皇后,直到穆宗即位,才如愿以偿地成为国母。
宪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这情况后来人都或多或少有点知道。可对如此大事,懿安太后就是不闻不问,穆宗也讳莫如深。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外间的人不敢想,当然也就无法道出。不过,在深宫高墙之内,却是有无数种说法在悄悄流传着,一直到了穆宗晏驾后,才由文宗皇帝将数名直接元凶绳之以法。不过,文宗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彻底揭开这个盖子。
宣宗可不理这一套。他的生母是皇太妃郑氏,宣宗即位之后,立即奉为“孝明皇太后”,其地位直逼数朝祖母之尊的懿安太后。皇上并且还放出风声说,一定要追究宪宗死因的真相,无论什么人,都要一查到底。这话就把懿安太后吓了个半死。
太后当然没有直接参与弑君的阴谋,不过她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事情的结果是穆宗即位,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既有利于自身,又何必去惹这个麻烦。再说,太后对于自己的夫皇宪宗,也并无太深的感情,她无法把宪宗迟迟不立自己为皇后的事情一笔勾销。所以,宪穆之际,天子莫名亡故,朝野竟是寒蝉一片,王守澄能只手遮天,太后当然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别看宣宗当时只有七八岁,但童年的印象是难以忘怀的,再加上数十年的明察暗访,潜心推究,要想猜透其中的过节,对于聪明睿智的宣宗来说,绝不是难事。太后的所作所为,包括那次掖庭宫中突如其来的暗杀事件,他早就一目了然,并且心中计议已定。眼下说的这些话,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懿安太后已是惴惴不安,数日来茶饭不思。
她没想到即位的光王竟原来是这么一位欺世之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手软,在那次刺杀失败后应再接再厉,致他死命。眼看皇上的生母郑氏已居太后之尊,攻势仍是咄咄逼人,而自己孤零无靠,如何能够抵挡?太后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身为四朝太后,三朝祖母,功臣之后,皇叶之身,竟被人强逼如此,心里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太后心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那好,我就死给你看!千秋万世,让你这个无德之君留下个逼死国母的恶名!”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太皇太后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兴庆宫里的勤政楼。其时风和日丽,草木葱茏,太皇太后倚栏而望,却不禁悲从中来,想想如此下去,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就此了断了罢。主意一定,便颤颤巍巍地跨栏而上,要往下跳。
两侍儿吓得面色飞白,扑上去拼着全身力气拽住她。太后大叫:“休得阻拦!我这是要遂皇上之志,快快放手!”两人哪里肯依,死活不松手。太后年高体衰,僵持一会,便已是气喘吁吁,不能坚持,只得听由二人将她扶下,送还寝殿。此事立即就有人报告了皇上。
宣宗拍案而起:“让她去死!让她去死!”皇上的怒火按捺不住,面色通红,胸腔一起一伏,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当着众多内侍的面,破口大骂:“身为国母,听任光陵商臣之酷而不怀惭惧,犹藏异心,言死尚轻——”说到此,皇上突然停住了话头,慢慢地坐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好吧,朕就成全了你!”
左右肃然。
这天夜里,兴庆官就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忽染急症,不治身亡。第二天,朝廷正式讣闻。这事情太明显了,酒坊茶肆,立时就是议论纷纷。
几天后,太皇太后入殓。有关部门得到皇上的暗示,上奏说:太后宜葬景陵外园。意思就是不配祔宪宗。
礼部检讨王暤是一位负责朝廷礼仪之事的太常寺官员,这个人有点愚忠,听得此讯,心想:这怎么可以!立即上疏道:郭后宜与宪宗合葬,在太庙的神位也应配祔宪宗。这份奏章送到宫里,宣宗一见,差点没有气死。他看着宰相白敏中,竟是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敏中退朝后马上传王暤入见,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暤道:“太皇太后乃汾阳王郭子仪之孙,宪宗东官时即为正妃,又曾以儿妇事顺宗。宪宗厌化之夕,事出暧昧;而太皇太后天下之母,身历五朝,岂得以暧昧之事遽废正嫡之礼!”
敏中有气,心想这个人真是蠢得厉害。“诛除凶恶,无使漏网,此乃圣上旨意。况今上已奉孝明皇太后——”
王暤打断他:“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国母之尊,事无证据,岂能与弑逆之徒相提并论!”竟是一点不让。
敏中气得不行,板起脸来教训他不要信口开河,可王嗥横竖不买账。
到了中午时间,同相的周墀立在门口等白敏中一起会食,可这里敏中正与王暤相持不下,只得出来对周墀道:“正为一书生所苦,公请先行。”
周墀好奇,便走进来在一旁坐下,听着二人的辩论,心中大生感慨:朝中到底还是有孤直之臣!
可第二天,孤直的王暤就被贬为句容县令。这当然是敏中的安排,他与皇上是无时不保持一致的。
太皇太后既已除去,皇上接下来的手段就更是干脆。从宫中开始,一直到朝间京外,无论宦官、外戚甚至是东宫官员,只要与其事有牵连者,重则格杀,轻者贬斥,一概不留情面。这事持续了将近六年,直至大中八年(公元854年)的正月,该杀该罚的人都已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考虑到人情安稳,方才下诏宣布:自今以后,余者不问。算是给这件案子画上了句号。
皇上的这些行为虽然手法颇重,却不能说明当今天子就是一位冷酷之君。宣宗其实是一个大有情人,只是过去的岁月养成了他不把情感显露于色的性格而已。他的内心世界其实异常的丰富,不能想象,一个人若是没有强烈爱恨信念的支撑,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文、武时期的遭遇,唤起了皇上对童年的怀念,也就引发了他对宪宗的无限追思。恨得深,也就爱得切,元和时代的一切甚至成了他全部的寄托,这种感情延续了宣宗的一生。
大中二年六月,那时他刚刚即位一年多。有一天他问宰相白敏中:
“朕昔年从宪宗之丧时,道遇大风雨,百官六宫皆四散避去,惟有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灵驾不去,这人是谁?朕记得此人年纪颇长,面有重髯。”
“令狐楚。”敏中很熟悉先朝故事。
“他有子否?”
“长子名令狐绪,今为随州刺史。”
“能否担当宰相之任?”皇上心情急切。
“令狐绪少病风痹……”敏中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令狐楚次子令狐绹,前为湖州刺史,大有才器。”
皇上立即便制命提升此人。令狐绹入谢圣恩时,宣宗又亲切地和他谈起元和的往事,想不到他比白敏中更为明悉,君臣话语投机,兴而忘倦,而皇上更是欣慰不已。
宣宗从此开始奠定了自己用人的基调。此后的十一月份,杜黄裳的儿子杜胜、裴度的儿子裴谂,也先后被起用。令狐绹最后在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入相。整个大中时代,宣宗无疑是唯一的主角,而白敏中、令狐绹是当然的配角,没有了他们,也就无法衬托出宣宗皇帝精彩绝伦的演出。
当武宗的一切被彻底否定后,宣宗的时代便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