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具有无上的地位,这决定了他必然也具有无尽的欲望。纵欲的结果,只能是毁灭。
皇上多内宠。
天子年轻,血气方刚,好于此道本不足为怪。至少,皇上还算不上夜夜笙歌之辈,并没有玩物丧志而弄得不可收拾,大臣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不过,皇上的毛病在于精力显得过分的旺盛,对色欲有着一种近乎强烈的爱好,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六岁时生下长子邓王李宁以来,二十七年内共生二十位皇子、十八位公主。
天子嗣育之广并不能保证帝国的储位不发生问题,这一教训尤其深刻,皇上的父亲、当年的顺宗皇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宪宗皇帝即位后的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当时还是翰林学士的李绛即认为,天子嗣膺大宝已近四载,而未册储闱,十分不妥,建议皇上为国家社稷着想,早行册立大典。
天子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对此原本不以为意,但早岁的痛苦记忆让他猛省,于是立即宣布立长子邓王李宁为太子,改名“宙”。
太子的母亲却并非正宫。宪宗在东宫时的正妃是郭氏,出身于名门,乃当年郭子仪的孙女。郭氏也生有一子,名李宥,时封为遂王。遂王之所以未被立储,大概是郭氏虽是当年的正配,但天子即位后却一直未立皇后,她也就是在元和初年被立为贵妃而已,其子既非长,也就没轮上这一幸运。可这个猜测却很难站得住脚,因为邓王虽“长”,但却非“嫡”,也只不过比遂王大两岁而已,如何就被付以国储之位?这一点很让人费解。
邓王有这个运气却没有这种福气,刚做了两年太子就去世了。照理,遂王入继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议立储副之时,却竟然发生了争执。原因是吐突承璀力排众议,请立澧王李恽。澧王尽管是皇上的次子,不过既非嫡出,也不为皇上所爱。众人坚持原则,要立大宗嫡子的遂王,宪宗没有理由反对。
不过,承璀表现出来的忠心耿耿一向让皇上感到欣慰,他奉请立嗣澧王,似乎也有他的理由。皇上表面上虽然没有答应,但内心觉得在储嗣问题上,似乎更应该相信吐突承璀一些。
在举行册立遂王为太子大典的前夕,宪宗召来翰林学士崔群。当时翰苑诸人,崔群受宪宗奖遇最深。
“卿代澧王撰一封让表如何?”这明显已经是意有所图。
崔群认为此举不合情理,遂道:“凡事理合当之而不为,方有谦让。今澧王不当立,如何能上让表?”
皇上心想:这话说得不错。他在这件事上最终没有听从承璀的意见,还是册立了遂王李宥。太子一入东宫就知道了其中的波折,把吐突承璀恨在了心里。
还好,这事在皇上当政期间未发生大乱。但是,在许多胜利面前,皇上的成就感太强,他有一种愿望越来越炽烈,最终给他招致了大祸。
皇上好长生。
本朝为李氏宗庙,奉太上老君李聃为远祖,受天命而治天下,故以道教为国教。道者,或玄或气,或丹鼎或符箓,皆以致学仙道、修达真性为旨归,故而服饵炼气以求长生,不免为其中之一流。本朝士人率性自然,不为世俗拘碍,好神仙方术,亦是言人人殊之理,本无足置喙。但是,人主为万民所望,若耽于神仙虚幻之事而贪长生,就不是为君之道了。
宪宗却十分执著。早在元和五年,宦官张惟则出使新罗,路经海上,回来后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称自己在一座孤岛上偶遇神仙,花木楼台间仙人戴章甫冠、着紫霞衣,口道“唐皇帝乃吾友也,烦请传语”云云,说得天花乱坠。皇上居然大喜:“吾前生岂非仙人?”为之感慨良久。从此之后,更是不断下诏罗求天下方士;唯求长生。上有所好,趋利之徒遂纷纷于道路。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十月,有一位叫李道古的大臣因怕人追究他在鄂岳观察使任期间的不良行为,正苦苦思索取媚皇上的方法,忽一日,计上心来。他找到宰相皇甫镈,道:“属下在鄂岳时,有一山人柳泌能制长生不老之药,敢请阁老荐与圣上。”
皇甫镈告之宪宗,皇上立即下诏命此人入京,住到兴唐观专门炼药。
柳泌炼了一段时间,毫无所获,于是对皇上说:“台州天台山乃神仙所居,山中灵草奇多,臣虽知之但无力致取。若陛下委任臣主掌该地,也许能为陛下求得。”
宪宗听他如此说,即命他暂代台州刺史。谏官们大为不服,纷纷上奏:“从来也没有授方士为地方长官的先例!”
“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卿等难道舍不得吗!”皇上很不满这些反对的谏官,认为他们有失为臣之道,一点都不为天子考虑。
可这位柳泌又岂能轻易找到不死之药!在台州折腾了近一年,还是一无所得。这下他开始害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竟举家逃入深山。浙东观察使闻知,派兵把他抓回解送长安。朝廷本欲治罪,可在皇甫镈、李道古二人百般说情下,皇上不仅没有处理,又命他为翰林待诏,并且仍旧服食他所炼就的丹药。
凡是服食方士所制“长生之丹”,马上就会有两个反应:一是口渴难当,二是脾气躁怒。据方士说,此乃脱胎换骨必经苦楚,耐得住即可成仙。宪宗服药后的反应更是厉害,但一想到唯有历尽艰难,才能长生不死,也只有忍住。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可就受苦了。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的最后几个月,皇上变得极为暴躁。在药力的作用下,有时神智紊乱,狂怒得像头笼中的猛虎。左右的宦官近侍,动不动就被他一脚踢开,喝令推出斩首。宫中人人自危,仿佛末日临头一般。
皇上身边的宦官们觉得,皇上为求长生可以忍受,而他们再要忍下去连苟全性命也不可得了。
新年(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元旦,宪宗终于得病,这天的朝会被取消。此后天子连续数日不视朝政,京师人情忧惧。直到二十五日这天,杀李师道而反正、被朝廷委以义成节度使的刘悟来朝,皇上在麟德殿接见了他,刘悟出宫后说皇上龙体并无大碍,才使得人心稍安。
但是,宫中的实际情形如何,外人谁也不知道。只有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很清楚目前在宫中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承璀与皇上的感情非同一般,可以说没有皇上也就没有他,可此际承璀却并没怎么去想皇上的病体或者宫中的不正常现象,他心中计议的是另外一件事。
承璀在宫中多年,得出了一条重要的经验:作为伴君的近侍,掌握天子是第一位的。而结纳天子,却必须从储位开始,这样的关系才牢不可破,正如他与宪宗一样,十几年的交情从太子时就成形了,没有谁能予以破坏。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承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元和五年(公元810年)的立储旧事,想起了自己曾反对过当今太子,突然不寒而栗。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承璀不敢怠慢,立即开始行动。这天夜里,他秘密召见了手下的神策军将领,又在宫中会晤了与自己关系匪浅的不少宦官。谈话间,当承璀提到“澧王”两个字时,大家都明白了。
事情做得再缜密,还是没瞒过东宫。太子得到情报后大恐,赶紧派人去请教他的舅舅、司农卿郭剑。郭剑是位正统之士,他对来人说:“请告太子但守孝谨,勿想其他。”
这句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关键是天子的宝座却并非保持德行就能够顺利坐到的。太子不急,宦官中与承璀对立而倒向太子的人也不能坐待。这一方的主要人物是王守澄和梁守谦。守澄时为内常侍,是皇上身边的人之一;守谦为右神策中尉,与承璀一样,掌握着左右神策军的一半军权,两人不满于承璀的得宠是十分自然的。
还未等两派有具体动作,大变已经突生。
内常侍陈弘志早已不能忍受皇上的暴怒,更害怕皇上稍有康复后再度发作,说不定下一个莫名其妙身首异处的就是他。弘志在恐惧的压力下已不能自持,二十七日,在中和殿将熟睡中的宪宗缢杀。当然,单凭恐惧是不可能使一位奴才顿生弑上之心的,有一种可能性无法排除,那就是陈弘志或许得到过王守澄的暗示,或者受有来自某种更深处力量的直接命令。无论如何,可怜一代天子,就这样死在了家奴之手。
弘志做完,业已神志恍惚,他唯一还知道的是走出殿来,派小黄门去请王守澄。守澄起初不知何事,但当他与弘志一起走进殿内皇帝的寝室,一眼见到呼吸停止的皇上时,却出奇的冷静。他用手拍了拍不知所措的陈弘志,拉着他一起走出,对手下人道:
“速请中尉梁、马、刘、韦诸大人来此议事——”守澄的话中不无悲戚,“圣上药发,遽而升仙了!”
这时,吐突承璀还蒙在鼓里。
当天,王守澄与右神策中尉梁守谦及中尉副使马进潭、刘承偕、韦元素等共迎太子入宫,即时立为皇帝。同时,两队神策军士紧急出动,直奔承璀与澧王李恽的府第。未过多久,二人解到,被就地处死。
新一代天子在闰正月初三于太极殿正式即位,后来的庙号为“穆宗”。即位之时,年二十六岁。
新帝对这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对这位年轻的新君来说,做了皇帝就足够了,他根本不想为其他事烦心。他现在已经成功地成为天子,是天命造就的万人之主,谁又能说三道四?
但王守澄当然不会这样想。要知道已故的宪宗是一代英主,声威正如日中天,假如真相泄露,他王守澄有几个脑袋?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还好,朝野上下都知道宪宗服药已近沉迷,对皇上是因中毒而暴卒的说法并未表示怀疑。事实上,谁也没有想到英武威德的天子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内侍谋杀,国家正在中兴,人们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产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猜测。王守澄封锁消息做得相当成功,或许也只有少量的宫人晓得一些蛛丝马迹,不过,一道高高的宫墙阻挡了这一切。
吐突承璀和澧王被杀引起了一些议论,穆宗同时还把皇甫镈贬到了崖州。但前者多少算是天子的家事,臣子无得间辞;后者更不用说了,皇甫镈以掊克希上著称,时誉本就不好,发配之时,市井欢声不绝,谁还去问其他。
只是宪宗皇帝英年早逝,仍给大家震动不小。河北新平,后事尚多,唯一能够镇住大局的天子忽尔仙逝,怎么也让人忧虑不安。朝中派系的争讦日趋明显,四方夷狄又虎视眈眈,所有这些,都在“中兴”的喜悦上投下了一缕阴影。新帝穆宗在即位的当天,想请自己以前的两位师傅兵部郎中薛放、驾部员外郎丁公著出任宰相,薛、丁二人都感到在这种时候难以胜任,固辞不就。
五月二十六日,群臣上先皇帝谥号为“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二十九日,葬于景陵。
宪宗未享天年,既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幸运的是宪宗保住了自己的威名,因为他刚死两年不到河北又叛,从此帝国竞再也没有真正统一过。不幸的是,宪宗这位中兴之主竟死在被他称之为家奴的宦官手中,算起来,这还是本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罪恶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