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英明与否,非人力所能决定。既然如此,帝国的中兴还得依靠宰相的谋国之忠与处事之明。意见不一,反能使决策不误;攻错若石,愈可见同心若金。
朝中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窝囊透顶。师出无功、耗费财物倒也罢了,重要的是朝廷的威望大损。王承宗还是得到了节钺,德、棣二州依旧又归到了他的名下,相对于四年前平定刘闢、杨惠琳以及李锜的辉煌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谁也不能把错误推到天子身上去,不管怎么说,皇上的决断虽然欠妥,但在道义上却绝对不错。于是,大家便把矛头指向吐突承璀。
更令人无可容忍的是九月份,承璀从行营回朝,皇上居然复命他为左神策中尉,并加衔“左卫上将军”,一时间京中百官弹劾表奏,雪片似的递进。
裴垍奏道:“承璀首倡用兵,疲弊天下,卒无成功,陛下纵念其旧功不加杀戮,亦应贬黜以谢天下。”
李绛道:“陛下不责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何以处之?”
给事中段平仲、吕元膺说得更直接:吐突承璀理应斩首!
皇上心里也有气,但他气的是那些力主罢兵,阻挠他扬威天下的朝官,而不是身边这位忠心耿耿为己出力的吐突承璀。可战事毕竟失败了,压力之大也前所未有,身为天子是不能认错的,那也只有找一个替罪羊了。两天后,宪宗罢免了承璀的中尉职务,将他贬为军器使。这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官,对宦官来说也算得上是个不轻的处分了。朝野上下总算出了口恶气。
就在这天,克勤克劳的宰相裴垍积劳成疾,患中风症一病不起。皇上甚感震惊,不断派人问候病情。但是,裴垍这场病太重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天子闻之,叹惜不已。数天后,以太常卿权德舆入相与李藩共同主持朝政。
对宪宗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岁月,在这半年中,他遭受了第一次重大的挫折。不过,皇上并没有死心,在宫苑中独立寒秋,他时时把目光投向东方,那是他祖孙三代蒙受羞辱的地方,他无法把它彻底忘怀。
皇上变得十分好财。他对李绛解释说:
“眼下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又沦于异族之下,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重蓄聚。不然,朕宫中用度本极俭薄,多藏又有何用呢!”
这年的冬天在一片忧郁的气氛中很快地过去了,转眼又将是新的一年。人们都在等待着什么,总觉得从新天子即位以来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气象不能就此烟消云散。幸运的是,皇上也有同样的想法,到今天为止,他丝毫也没有认为他这位真命天子就无所作为了。有迹象表明,皇上也正在考虑着什么。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新春正月二十五日。朝中发布了一道诏令:征召远在淮南的李吉甫入京。
吉甫颇有点像当年的崔祐甫,在一个微妙而动**的时机再任宰辅。在入京的路上,他反反复复地进行着思考,觉得自己务求实效,力主强硬的政策并不错,尽管不久前的这场战事遭致失败,但这只是战术而并非整体战略的错误。对付藩镇的原则不可变,吉甫在淮南数年始终坚信这一点。吉甫更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能流于空谈,重要的是实干和技术上的精益求精,他在淮南兴修水利,筑“富人”、“固本”二塘,溉田数千顷,就是以实际的运作来为他的战略作准备。吉甫那种切合时政的务实精神,单从他为所修水利工程起的名字上即可略见一斑,“富人”、“固本”,这不仅是治理天下的不二法则,也是当前的急务,但所有这些急务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倒藩镇,恢复中央的集权。
然而他的几位好友不这样看。
同是宰相的李藩是其中之一。这位刚直的大臣总觉得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至少目前绝不应再兴兵戎。在这一点上,李藩显得过于懦弱而眼光短浅,吉甫对他很有意见。
二月,李藩坚持委任吴少阳为节度使,终于引起吉甫的强烈反对。
本来淮西的吴少诚死后,朝廷委任其子吴少阳为留后就是迫不得已之事,因为其时正对王承宗用兵,无法两线作战,只能出此下策。而进一步妥协以至于委命节度,就显得过分姑息了。对河北属于无奈,若对淮西亦如此,朝廷颜面置于何地?吉甫不徇私情,向皇上直率地表示自己不能接受这一做法。
宪宗经他提醒,也觉得此举实属不当。
二月七日,李藩被改任太子詹事,罢卸相权。这次去职的表面理由是李藩为相成绩不著,所谓“夙夜之勤虽著,弼谐之效未孚”等等,但深一层的原因是皇上的斗志不死,他要以这种做法来表示自己对藩镇用兵的计划并未消歇。
吉甫殚精竭虑,为帝国的宏图大略一步步地做着准备。吉甫胆识超人、不惧鬼神是出了名的,淮南以至京师一带流传着他的许多故事。此次入相,朝野内外对他抱着很高的期望,正是基于他的这种敢作敢为的声威而来。不过,人们还是没想到吉甫的气魄如此之大,他的第一个措施就让长安平地起了一个惊雷。
吉甫在入相不久即奏准天子,开始省官减俸。官多则务繁,员多则费广,在帝国政治中,官署、官吏的多寡往往是清明与否的标尺之一。本朝自玄宗皇帝以后,置吏不精,冗食日滋,“天下劳苦之人三而坐待衣食者七”,这是相当惊人的。无怪乎吉甫要大声疾呼了。
此次行动历时有数月之久,参加的人员有给事中段平仲、中书舍人韦贯之、兵部侍郎许孟容以及李绛。共减省内外官员八百零八人,诸司以及流外吏员一千七百六十九人,占帝国官吏总数的四分之一。
这是吉甫头一年的最大善政,当然,如此大的政治措施必然也会引起利益被损害者的不满,这不足奇怪。所以,长安城中说吉甫闲话的人不少,有的说他勾结宦官,希图控制皇上的意志;有的说他与其他宰相不合,从而排斥异己;也有的人说他好结朋党,以谋私利等等。吉甫对此并不在意,他似乎无暇去顾及这些捕风捉影之事,罢朝归邸,吉甫总是在书房里研究历年收集的天下山川地形资料,翻阅古书,默默地在胸中算计着丘壤山川的攻守利害,筹划着扼制天下的方略。
人们的闲话只有一点说的不无道理,那就是除了李藩之外,裴垍、李绛的观点与他也有分歧。裴垍不幸病重不治,于这年的七月逝世,李绛在十一月出任宰相,开始与吉甫共理朝政。
李绛最讨厌吐突承璀的专横霸道,他和吉甫不同,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言无不尽,他坚持要皇上摒斥承璀。宪宗对此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多一种互相制约的力量对维护天子的地位当然是没有坏处的。对李绛的直谏,皇上总是用一句话推托道:
“贤卿说得太过分了!”
可是吐突承璀不省事,受贿为人求职,偏偏又被发觉。皇上觉得这下子可以让朝官相信,天子还是能够端平一碗水,并不因为是近侍之臣就予以姑息。于是对李绛说:
“朕把他贬出京外如何?”
李绛大出意料:“外人真想不到陛下能一下子就这样做。”
皇上很是得意,感到自己真是一位挥洒自如的统治者,略施小术,就能纵横捭阖。他心里好笑,嘴上却语重心长地说:
“此人不过是朕的一个家奴而已,早先念其鞍前马后跟随多年,才不得不假以恩宠。若有违犯,朕除掉他还不是就如同吹去一根毛一样!”
李绛不作声。
就这样,吐突承璀被任命为淮南监军。承璀一走,宰相提供给皇上的意见自然就少了一些反对,这是一个绝好的形势。但是,二李在某些方面却有着严重的分歧。分歧的重点还是在于是否可以对河北用兵。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八月,魏博镇发生内乱,节度使田季安因患风病精神失常,杀戮无度,被其妻元氏废去,立其年方十一岁的儿子田怀谏为副使。同当年的成德、淮西一样,藩镇内部发生内讧,总是给朝廷提供了一种机会。
皇上召集御前会议,商量对策,二李终于发生了严重的争论。
吉甫主张兴兵征讨。吉甫并非是过于冲动才倡议用兵,其实他在整个战略上也自有见地。他也知道就目前的强弱来看,淮西是最弱的,而河北却仍然可能是一个大陷阱。但吉甫认为朝廷的力量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粮草供应也有保障,应该抓住每一个战机,而不仅仅是守株待兔。
李绛反对用兵。他主张施以压力,按兵养威,促使其内部进一步分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吉甫不同意,他说:“目前魏博祸起萧墙,已臻其极,此时不击,他日岂易轻取!”
李绛不以为然:“正是因其内祸顿生,诸将离间,才可不烦天兵。”他转而对皇上说:“臣观察跋扈藩镇已非一日,其辈致命之处在于节度使分兵以隶诸将,希望不使任何人权任太重。但由此带来的是诸将势均力敌,不相制约,加上刑罚严峻,人人畏疑,无不谋变,只是不敢先动而已。倘主帅严明,尚能控制局面,而田怀谏不过是个乳臭小儿,能成何事!臣敢断言贼中祸乱未已,故不必用兵,魏博自有人求归朝廷以图自保。”
天子左右不是,只得改日再议。
第三天,延英殿里李吉甫与李绛又一次展开争论。
吉甫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认为用兵利大于弊。他向皇上保证,粮草军饷绝对没有问题。
李绛坚持认为兵不可轻动:“前年讨成德,发各地兵二十万,又发神策军远征,天下**,耗资无数,而卒无成功,为天下笑。今日疮痍未复,人皆惮战,若再驱兵征战,恐怕非但无功,反生他变。况且对魏博不必用兵,事势明白,请陛下勿疑!”
吉甫还要再争,宪宗摆手止住他:“你二人各有道理。不过就眼下而论,似以暂不用兵为上,但不可不作准备。”皇上顿了顿,“这样吧,敕令各邻近诸道选练兵马,严阵以待。”
事实的发展最后证明吉甫是错误的一方。不出李绛所料,魏博的内乱果然进一步恶化,部将田兴废掉了田怀谏,在朝廷的威慑中,魏博众人都觉得投诚是最好的出路,于是举六州之地上表求归。朝廷立即又派干练的大臣翰林学士裴度取代宦官前往宣慰。不仅任命归顺的田兴为节度使,在李绛的坚持下,宪宗又拨出一百五十万缗作为赏赐,结果田兴感激涕零,士众无不欢欣鼓舞。朝廷的恩威在这时重新恢复了一些光彩。
魏博镇在不沾皇化五十年后重新回到帝国的大家庭中,这一事件的意义犹如当年克复蜀、夏、吴一样,不仅给予其他不法藩镇以强烈的冲击,更使得天子和中央政府坚定了彻底解决藩镇割据的信念。它预示着帝国在年轻天子的率领下,在众多贤相的规划辅弼中,有可能获得近几十年来所从未有过的生机。
皇上再一次地感到一种无上的荣耀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求。
在李吉甫、李绛杰出的形象面前,另一位宰相权德舆就显得有点无所成就。更让皇上不满意的是当二李为国是发生争论的时候,权德舆身为宰臣,居然不置可否,严重丧失了应有的责任心。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正月,宪宗不客气地停止了权德舆的宰相职权。三月十一日,征召挂宰相衔赴镇剑南西川的武元衡回朝入知政事。这样,三位忠正耿直、富有勇气和才略的大臣同时为相,真是一个难得的局面。
可惜好景不长。相权过于强大,宫中的势力自然就有所消减,皇上既然还试图树立起宦官这一对立的平衡因素,矛盾也就不可避免。
近臣们老是在皇上面前嘀咕,说宰相们私树朋党。宪宗召来三人质问。
吉甫谢称“不敢”,李绛答道:
“自古人君深恶臣下树结朋党,故小人谗害君子,必借以为口实。君子自与君子相合,岂可一定要与小人相合,才算非朋党否?请陛下明察。”
宪宗不语,但他内心却不无算计。皇上又变得自作聪明起来,他觉得似乎还是应该保持一种平衡为好,于是他开始想调回吐突承璀。皇上早先的话说得太大了,除掉吐突承璀并非像吹去一根鸿毛那样简单。
一年不到。在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的正月,二李在内外不少人的压力下先后上表请求辞职,皇上挽留了吉甫,却批准了李绛的辞呈。这是他在为重新启用吐突承璀做准备,因为谁都知道李绛与承璀两人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吉甫在这一点上又显出了原来的弱点,没有表示反对。照理,他是应该坚决阻止皇上重用承璀这种以逢迎为事的宦官的。吉甫以沉默代替了耿直的规谏,这是他有生之年的又一次错误。
然而吉甫没有停止他的实干,在上一年,他已经把费尽心血所撰就、代表着他对于政治总体策略的三部书《元和郡县图志》、《六代略》、《十道州郡图》进呈皇上。到了今年,他进而把目标转向了淮西,因为吴少阳在九月份也死去了,其子吴元济又擅请袭位并且不听朝命,无论如何到了下手的时候了。
吉甫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准备进攻,甚至打算亲自赴蔡州劝说吴元济归朝,如其不听,则转而说动其将领倒戈。吉甫的气魄决定了他有不怕冒险、百折无回的决心。
悲哀的是天妒英才,还未等到着手他的大胆计划,十月三日,一代重臣、金紫光禄大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大学士、监修国史、上柱国、赵国公李吉甫突患急症不治身亡,年五十七岁。宪宗伤悼不已,厚抚之外,追赠司空之衔。
吉甫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计划的实现,但他却可以死而无憾,因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武元衡继承了他的遗志,同样地为削平淮西而不遗余力。这年冬天,朝廷以严绶为申、光、蔡招抚使,督诸道兵讨伐吴元济,第二年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朝廷正式对吴元济宣战。尽管战事进行了几个月后并不顺利,也没有取得什么成效,成德、淄青二镇为了切身利害又转而勾结淮西,朝中还有入主张罢兵,但是朝廷仍然没有丧失主动,在武元衡的主持下,到了五月底,中央军队逐渐开始对敌方形成了压力。
天下事阴阳互根,此长彼消,现在轮到那些藩镇犯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