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从儒勒先生说起吧,他从我们的故事中消失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过,请读者诸君尽管放心好了,他并没有成为造成了他与露易丝之间长久分离的那次德军空袭的牺牲品。他好赖对付着,继续他的南下之行,并最终在卢瓦尔河畔拉沙里泰被停战协调机构所收留。于是,他决定逆向而行,北上返回巴黎。“现在,既然他们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蠢行,而我就必须让我的餐馆重新开张!”他对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们这样说。要讲述儒勒先生重返巴黎的曲折经历,将会是另外的整整一个故事,人们恐怕也猜想到了,它是断断不会缺少各种美妙无比的插曲的。儒勒先生于1940年七月二十七日到达巴黎,到达之后的第二天就让小**者餐馆重新开门营业了。

露易丝嫁给了加布里埃尔,他们是1941年三月十五日在巴黎结的婚。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加布里埃尔在一家私立学校找到了一个数学教师的职位,十年之后,他成了这所学校的校长。对他而言,小姑娘玛德莱娜成了一种真正**的倾注对象。而作为他对这个孩子的热情洋溢的爱的原因或是结果,她显示出了数学方面的一种非凡才华,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法国最年轻的女数学教授。加布里埃尔曾经是她的教授,后来却成了她的学生,而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后来,当她离开法国,前往美国的一家实验室工作时,加布里埃尔一下子就衰老了十岁。他继续跟踪关注着她的研究,直到他自己的能力到达了极限。有一天,他对露易丝坦然承认说,他在读玛德莱娜的著作和文章,但是他没能读懂,这就像是在欣赏外语的诗歌,为的只是体味它唯一的音乐美。

人们恐怕也猜想到了,露易丝一直没有再回到丹雷蒙街的那所公立小学去,她把她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抚养小玛德莱娜上面。根据传统,每年孩子生日的那天,都会在小**者餐馆里举行庆贺活动。儒勒先生会送上一份例外的饭菜,还有一个生日蛋糕,而他对那个小姑娘说,他会在自己去世的前一天告诉她这个蛋糕的配方以及制作秘诀。就在玛德莱娜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儒勒先生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轰然倒下。在医院的病床前,他拉着流着眼泪的小玛德莱娜的手,解释说,他不会现在就死去的,因为他还没有把制作蛋糕的秘方告诉给她呢。他说得当然很有道理,只不过,他出院回家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询问了露易丝,问她愿不愿意接手替他来经营餐馆,她说她愿意,于是,露易丝就接手了餐馆。她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厨师,就像在儒勒先生当老板的那时候一样,店里头总是顾客盈门。她总是在后厨中忙碌,从来不到餐厅中来,而餐厅中的唯一变动就是,她撤走了梯里翁大夫差不多整整二十年期间一直习惯坐的那张桌子,并且用一台自动电唱机来代替它的位置。

儒勒先生于1959年去世,辞世之际,如同人们所说的那样,身边围绕着一大圈家人好友。

1980年,露易丝在七十岁时,拒绝再下厨房干厨师的烹调活。加布里埃尔则在此前的那一年去世,他死后,她就没有多少心思干她的活了。至于她的玛德莱娜,则完全居住在另一个星系中,露易丝决定卖掉她的餐馆。今天,那个地方是一家鞋店。

双胞胎男孩的父母当时真的是绝望至极。他们后来得知,那个幼儿园的女教师着实是被德国兵即将来到的通告吓坏了,并没有耐心地再等上更长一点儿时间,等孩子的家长赶过来,而是匆匆地带上三个孩子就上了路。说实话,她当时肯定认为,那三个小小的孩子当真就砸在了她的手中。就这样,这对双胞胎,跟千千万万个突然被剥夺了跟父母亲联系的孩子一样,与自己的父母天各一方,被匆匆地带上了逃难之路。要知道,那些孩子中的相当一部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这在今天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整整好几个月时间里,人们到处听闻那些当爹的、当妈的绝望呼唤,人们到处看到成百上千张寻人启事,其中有一些还带有照片,这充分透露出由那些生离死别所造成的万般忧虑与悔恨。

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运气很好,终于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

然而,当时,在那个村子里,却没有任何人前来认领被露易丝留在身边的小姑娘。尽管没有丝毫的证据,人们还是猜测,她的母亲当时一定是遭了天大的难,以至于那天早上会把她留在市里的那家幼儿园。

拉乌尔·兰德拉德实在很难从苦难的真相中缓过劲来,露易丝为他揭示的身世真的是让他伤透了心。他坚信,他姐姐昂丽艾特是知晓这一切的,但出于懦弱,对他隐瞒了实情,于是,他和她闹翻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选择了军事生涯。“我真的看不出来,我还能干点儿别的什么。”他当时这样对他的妹妹露易丝说。那显然是一个非常适合于他固有趣味的领域,因为他的确喜爱各种各样小小的非法交易,但实际上,那是一个很糟糕的选择,而无论是他,还是她,当时都没有明白这一点。对一个在抵抗某种权威(这权威的具体体现就是热尔曼娜·梯里翁)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生活的人来说,从军并非一个好主意。就这样,他在军队中度过了一段相当平庸的生涯。但是,种种事件还是把他带回到了他自身之中。在军队中,他又找到了他跟加布里埃尔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战友情谊。六十年代初期,当他的战友们带他走向秘密军组织OAS[1]时,他特别容易地就投入到了这个事业之中,尤其因为该组织专门与戴高乐将军作对,只因为戴高乐将军自然而然地象征了一个他必然与之作对的严父形象。当露易丝明白到,拉乌尔十分积极地投入这一组织的行动中时,她就使劲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对他说:“现在,我为你感到幸福,但是,以后我将不会再高兴见你。我总是会问我自己,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就转向去看望昂丽艾特,而她,也热情地接待了他,就仿佛他是头一天才刚刚离开的她。

说到拉乌尔这一话题,小姑娘玛德莱娜第一次跟她的母亲意见相左。对于她,他始终就是某一个美国叔叔[2]。自从她的幼年时代起,他来看她时没有一次不带着礼物,也没有一次不是不知疲倦地跟她说话,讲故事给她听,她觉得他非常漂亮,而且,他也曾经救过她父亲的命,一个小姑娘又如何能抵挡住……

而种种的事件,依然是它们,总归还是让所有人都达成了一致。

1961年十一月,在秘密军组织(OAS)与争取共同体运动(MPC)[3]之间的一次剧烈暴力冲突中,拉乌尔被杀死(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MPC中,早先的下士长伯尔尼埃是一个十分活跃的积极分子,他是坚定的戴高乐派,恰如他也是嗜酒如命的人,在这两方面,他的行为方式都是那么迟钝,那么固执)。

对于露易丝与玛德莱娜,拉乌尔始终是一片模糊地带,她们俩都很少会冒险进入其中。时不时地,玛德莱娜会请求她父亲给她讲述一下“攻克特雷基耶尔河上之桥”的故事,对她来说,这仿佛是一段拿破仑战争的精彩故事。

停火协定签订之后几个星期,爱丽丝和费尔南也一样北上返回了巴黎。回到自己家里后,他们发现那个装钞票的行李箱在地窖中完好无损,不过,他们没有去碰过一下那个旅行箱。

费尔南始终不想太过积极地参加维希政府领导下的警察部队实施的行动,他一直操心着办理调动事宜,不久,他终于让自己调到了共和机动卫队总参谋部的一个不太重要的岗位。在差不多整整四年期间,他负责在相关部门中递送分发信件,并且终于在1944年八月十三日等来了他那光荣的时刻。那一天,他成了全国宪警部队总罢工的发起人之一,两天之后,这一罢工得到了全部警察部队的响应。他参加了解放巴黎城的战役,跟法国国内武装部队(FFI)[4]并肩作战,最后,在1944年八月二十二日,战死在巴黎的圣许尔皮斯街拐角(离寻南街的监狱并不太远)的巷战中。

爱丽丝在整整一生期间经历过好多次心脏病发作,但是,这并不能阻止她一直活到八十七岁的高寿。费尔南去世之后的几个月,她清空了他们居住的公寓、地窖,并且搬到了卢瓦尔河畔絮利去居住,在那里,她悉心照顾着她曾如此深爱过的那个男人的姐姐。在那里,她行善积德。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献给了慈善组织与机构,把自己的全部精力也投入到了慈善事业和团结运动中。在絮利地区中,她甚至成了某种卞福汝主教[5]。人们应该把圣塞茜尔孤儿院那辉煌壮丽的建筑的建造(以及此后的维护)全部归功于她,如今,这栋建筑,我想应该属于一个私人银行(人们常常会在那里举行一些讲座、讲习班,诸如此类的活动),但是,很显然,其基本部分全都保留了下来,它们就是那些著名的花园,尤其是那卓越的“圣塞茜尔孤儿院的大果园”,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来此地参观的。

剩下的就是戴西雷了。我在这里是不会给你们讲述有关他的种种故事的,人们以为自己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事,几乎没有一件是得到了证实或应验的。从他所真正感兴趣的那些少有的大学学习经历中,人们能够明显看出(假如到了小说的最末尾我们还不使用诸如此类的动词[6],那么,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使用呢?), 1940到1945年期间的这一阶段,是我们能够找到的关于其人其事的“唯一确定的小岛”[7](括号内是我们引用他的原话)。从1940年起,戴西雷无可争议地投入了抵抗运动中。这一抵抗运动为这个非凡卓绝的人物提供了一片比战争本身更为丰饶的领域,得以展现他各种各样的身份。戴西雷在这一运动中应该感觉到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人们相信,在不同阶段的众多地点,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过他的身影。而唯一得到了确切证实的事实则是,一个叫吉德里乌斯·阿代姆——这显而易见地就是戴西雷·米戈的化名,完全是用他姓名的字母改变了一下位置后构成的新名称[8]——的人,是那一次菲利普·热尔比埃靠着一根绳子和一个烟雾器,从里昂的射击场成功逃脱的大胆行动(该事件发生于1942年年底或1943年年初,具体什么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真实原型[9]。人们后来在抵抗运动的一些故事中又发现过他的一些踪迹(或者是人们以为的他的踪迹)。某些历史学家始终坚信,1944年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戴西雷随同戴高乐将军以及游行大军一起行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10](不过那张作为依据的照片已经相当模糊了),这是完全可能的。确实,有一些叫戴西雷·米戈(或者米格,或者米尼翁,等等)的人成了大人物:人们借给了他很多东西。人们好奇地等待着一些大胆勇敢的历史学家的著作,希望对罗兰·巴特会称之为“戴西雷神话”[11]的这一现象能够有一种深入的研究(在出版人那里,人们承诺,会有一些戏剧性的揭示和披露的)。

封维耶尔,2019年九月

[1] 秘密军组织(Organisation Armée Secrète,简称OAS),是法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通过武力反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带有恐怖主义性质的军事化地下组织。它由一些不甘心失去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前军官组成,其攻击目标是所有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的人,不管是致力于民族解放的阿尔及利亚解放阵线(FLN),还是法国政府本身。它曾多次组织刺杀戴高乐将军。

[2] 在法语中,“我的美国叔叔”这一表达法通常指的是“一个在远方的富有的亲戚”。其本意为家中某个去了美国并发了大财的人;引申为任何一个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帮助人解决经济问题的富人。

[3] 争取共同体运动(Mouvement pour la communauté,简称MPC)1959年创建于巴黎,它在阿尔及利亚又称争取合作运动(Mouvement pour la Coopération,其简称仍为MPC)。它的目的是支持戴高乐将军的阿尔及利亚政策,团结在欧洲的和在阿尔及利亚的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力量,它与OAS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但它跟OAS一样,采用一些如绑架、暗杀之类的恐怖暴力手段。

[4] 法国国内武装部队(Forces fran?aises de l’intérieur ,简称FFI),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国内的抗德民众武装力量。

[5] 卞福汝主教(monseigneur Bienvenu),是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著名长篇小说《悲惨世界》(1862)中的人物。原名夏尔-弗朗索瓦-卞福汝·米里哀。他性格善良仁慈,乐于帮助下层穷苦人民,后来被众人称为 “卞福汝主教”,又称米里哀主教。小说中,是这位卞福汝主教的善行感化了主人公冉阿让。

[6] 这个动词是“apparoir”,意思是“成为显然的”“成为明显的”,但仅用于不定式和直陈式现在时单数第三人称,这里,文中用的是直陈式现在时单数第三人称:il appert。

[7] 所谓的“唯一确定的小岛”(le seul ?lot de certitude),指的是“一片幻象的汪洋大海之中唯一确定的小岛”。

[8] 吉德里乌斯·阿代姆在法语中写作“Giedrius Adem”,而戴西雷·米戈则是“Désiré Migault”。

[9] 菲利普·热尔比埃(Philippe Gerbier)是电影《影子部队》〔法语:L’armée des ombres,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执导的法国悬念电影,1969年出品〕中的主人公。电影中,菲利普·热尔比埃因涉嫌参加抵抗运动而被维希政府的法国警察逮捕,但他在战友的帮助下,成功逃生。

[10] 巴黎于1944年八月二十五日从德军占据下获得解放,次日,戴高乐将军以及巴黎民众从凯旋门一直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游行,庆祝胜利。

[11]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谓的神话(mythe),不是希腊神话意义上的“神话”,而是流行于现代社会的“新神话”文化现象。他写的著作《神话:大众文化诠释》(1957)讨论了文化的现代神话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