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里翁大夫在讷伊的家,本属于那样的一类:四四方方的大房子,面朝着一条僻静的小街,这样的房子确实是一大笔财富,从十九世纪以来,那些资产者就愿意让它们变得有模有样,显山显水的。露易丝第一次从这样的门前经过,看到了大门口的台阶、窗户上的帘布,还有从屋顶上方支棱出来的高大树木的梢尖,林园应该就在屋后,好一派鲜亮的表面啊。她不禁想象着,那里头会有一个开满了兰花的温室,一个水池子,一处喷泉,还有一些石头的雕像,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然后又折身返回。
看来,这个街区平素不太有人光顾,她还没有待上很长时间,似乎就已引起了当地人的格外注意,一个在这里的街上来回游**的女人,会立即成为人们好奇的对象。于是,她停步在了铸铁的栅栏前,那里有一根小链条,一个小把手,她抓住把手,尖厉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像是学校里下课时打响的铃声。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儒勒先生曾经说过的。
露易丝当时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消息让她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儒勒先生又坐了下来,抚摩着下巴。诉说隐情就如抚摩一条珍珠项链,当线抽掉时,珍珠就都散了串。
“我对她说:‘可说到底,让娜,你就应该把他养大呀,这孩子!你想象过你将来的生活吗?还有他的将来?’她答应了,但是,你又想怎样呢,她才十九岁呢,她都迷茫了,她母亲老是跟她吵得不可开交,邻居们都会说什么呢……但是,她并不想让他来遭罪。”
儒勒先生被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弄得心力交瘁,嗓音都低了下来。
“他们把她打发去了她的姨妈家,就是她妈妈的妹妹塞莱丝特那里。”
露易丝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干瘦干瘦的,很神经质,成天穿着蓝色的工作衫干活儿,只有去教堂望弥撒时才会脱下那身衣服,露易丝还记得,她就住在普雷-圣-热尔凡某个工人街区的一栋矮房子里。塞莱丝特死于战争末期,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完全就是那类只为生存而生存的典范本身,从未在任何人的记忆中留下过丝毫痕迹。
“那是什么时候?”
“1907年,在春天。”
女用人下得台阶来,一直走到栅栏前。
让娜·贝尔蒙,当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穿过那种半月形的白色围裙,穿过那种不带鞋跟的黑色皮鞋,有过这种轻歌剧演员般的打扮?她是不是也曾怀着同样的疑心打量过外来的陌生人?
“请问您找谁?”
当年,她有没有过这样金属般的嗓音,矫揉造作的、带着某种优越感的嗓音?
“我想见一下梯里翁夫人。”
“请问您是……”
露易丝自报了家门。
“我去通报一下……”
当年,她是不是也曾迈着同样缓慢的甚至还有些摇晃的步子走掉呢?这一类仆人都快把自己视同主人家了。
露易丝等在栅栏前,在阳光底下,像是一个雇员,天气很热,她满头大汗。
“夫人没有空。”
女用人并没有从这一声通报中感受到愉悦,但她还是做得坚定不移,毕竟是奉命而为。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呢?”
“我们不知道。”
这一声“我们”,说得是那么冷漠,强调了一种等级关系,这等级会从她开始,然后,从她主人那里继续向上,并最终上升到上帝,或者阶级斗争的天堂,不过,究竟是这个还是那个,就完全得依照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来定了。
露易丝乖乖地原路撤退,重又走上了林荫大道,心里却因没有知道更多的内情而轻松下来,她从儒勒先生那里得知的事就已经足够忧伤的了。是的,这一回,她反倒轻松了下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得比儒勒先生和旅店老板娘对她所说的更多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公共汽车的运行完全是一团糟,而地铁又离得很远,她只得在公交车站等候。
她观察了一会儿大街,在普通车辆的车流中,那些小轿车装的旅行箱和大箱子都已经摞到了车顶上,人们看了简直会说,大半个巴黎城都在忙着搬家呢。想等公共汽车的人来到站台,等得厌烦了,又走掉了,只有露易丝始终留在那里,外套搭在胳膊上,既没有计划,也不厌倦,脑子里只想到她那个给人家当用人的母亲。在自己情人的家中帮佣,这样的事情倒是挺奇怪的。那难道是大夫提出的一种要求吗?她想象她的母亲,十九岁的年纪,知道自己怀孕了。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她,到底是怎样经历这一阶段的呢?而她的女儿,在同样的年龄段,因为没能够有孩子而变得疯疯癫癫。露易丝搜索枯肠地想找到她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安慰话,但她的记忆混沌一团,甚至连她母亲的脸都在消失,她当初所曾认识的那个女人,跟她当时所看到的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最终,公共汽车还是没有来,该轮到她放弃等待了,她眼看着就要步行回家去了,但是,不,她猛一下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梯里翁夫人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她们俩都很惊讶地发现彼此面对面地碰上了,相隔仅仅几米远。
梯里翁夫人反应更快。她重新昂起头,很快地从公交车站前面走过,但是,为时已晚,两人的不期而遇已经发生,露易丝连想都没有想,就一步跨入了对方的轨迹之中。她们就这样前后走了好一会儿,一边走还一边彼此窥伺。到后来,梯里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便转过身来。
“我的丈夫都已经自杀了,这对您来说难道还不够吗?”
她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反应有多么愚蠢,便继续走她的路,但是,她的心思早已不在她的路上头了。她心有忧惧,这从她不那么坚定的脚步就可明显看出来,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沉陷,在走向溃败。
露易丝只是跟在她后面走,她既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这情境到底会怎样转向。一桩丑闻吗?在这里,大街上,离这个女人的家只有三百米的地方?
“您到底想要怎么着?”梯里翁夫人说着,又一次转过身来。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露易丝一点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面对着这个年轻女子的沉默无语,梯里翁夫人又迈开脚步继续走,但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能继续这一游戏,要忍受一种如此可笑的情境,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当然,她们也不能够这样争论下去,在一段人行道上,像两个看门女人那样……
“来吧。”她说,用的是一种权威般的口气。
她们走进了稍远处的一家茶馆。
梯里翁夫人身子僵硬,神态严肃,勉强同意跟露易丝谈上一谈,但她固执地表现出,这样做实际上是何等草率。
“一壶茶,要加一点点奶。”
她点茶时使用的口吻,是她吩咐用人时经常使用的那一种。在这张棱角分明的瘦脸上,在这双目光敏锐的眼睛中,露易丝寻找着一丝回忆,那是她在勒普瓦特万法官的办公室里遇到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时给她留下的印象。但她早已找不到当时那个形象的任何痕迹了。
“我也一样。”露易丝说。
“好吧,”梯里翁夫人说,“实际上,这也没有多不好。碰巧,我也一样,正好有问题要问您呢。”
还没等对方问她什么,露易丝就讲述起了一切,讲得很简单,很稳当,就如同在转述一桩跟她本人没有什么关系的社会新闻。她描绘了旅馆,房间,但是,从她的意识深处浮上来的,却是让娜·贝尔蒙的形象,是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就像她自己那样,来到一个旅馆,为的是跟同一个男人,一个有大约三十岁年龄差的男人来一桩**易。
梯里翁夫人给自己倒了茶,却并没有对露易丝作什么谦让。她们各自私有领地之间的分界线从桌子的中央划过。
“我丈夫遇到让娜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也一样,并没有等到露易丝开口问她,就开始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怎么能允许一件这样的事发生呢?”
她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目光凝定在她的茶杯上,这已经既不再是法官办公室里那个哭哭啼啼的寡妇,也不是刚才同意坐下来谈一谈的那个高傲的资产者女子了,而是一个受到她丈夫行为伤害的女人,一个妻子。
“我接受不了这一通奸,但我能理解它。我们的婚姻很久以来就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中,我们从来就没有彼此相爱过,实际上,他的行为也没有让我太吃惊……”
说到这里,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我倒更希望是当时这样,而不是荒唐地看到我丈夫去跟我的女友们睡觉。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睡睡觉的事,这个,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充当一个看客,看到一段**的表演,这让人更为痛苦,也让人更感觉受辱。我始终很害怕会在什么地方撞见他们,在一个房间里,或者在别处,谁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我可不愿意让我女儿见证一件如此的丑事。我决定把让娜辞退,于是,他们就只能去旅馆见面了。天知道是在哪一家旅馆呢,我根本就不想听人说起。”
她用眼光一扫,寻找着女侍者,从膝盖上拿起了自己的手包。
“最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丈夫衰老得很快,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了。前一天,他还是一个退休的医生,热衷于历史、文学、植物学,到第二天,他突然就成了一个老人,他的举手投足顿时缓慢下来,对自己的仪表不那么注意了,他丢三落四,还唠唠叨叨。他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起过,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意识到他状态的下滑。他想摆脱这一情况,他保留了他所有的尊严。他拒绝给人一种他遭难了的景象,他选择了去死。我没有想到他会决定那样做……我很能够想象,这样做对于您是多么艰难……因此,我拒绝提起申诉。”
她瞧着柜台的方向,想叫女侍者过来。
“他是不想给您带来痛苦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真是出人意料,听到她如此为这样一个男人辩解,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而他欺骗了她,还违背她的意愿把她带到了一个预审法官的跟前。
女侍者带着账单过来了,梯里翁夫人掏出她的钱包来。露易丝开口,止住了她的动作:
“那个孩子呢?”
梯里翁夫人的动作悬在了半空中。她本以为自己跟这一隐情已经两清了,看来还是不够啊。
“喏。”她说着,递上一张钞票,就把女侍者打发走了。
她闭上了眼睛,寻找着一点点勇气,然后又睁开眼睛,低下了脑袋。
“我丈夫没想到会有孩子,尽管他自己就是医生。让娜拒绝做……总之,她打算留住孩子。这一次,实在有些过分了。我让我丈夫作出抉择来,要么是她,要么是我。”
露易丝似乎也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当年的愤怒的决定,面对着它,大夫不得不让了步。
从谈话的一开始起,她就在说“让娜”,仿佛她所面对着的这位年轻女郎不是让娜的女儿,而只是她的一个邻居,一个熟人。
“她别无选择。她还不到二十岁,没有任何地位。她紧紧地把握住那次怀孕的契机,试图让我的丈夫屈服……”
她的目光变得坚硬了。
“我可以对您说,她简直就是不遗余力!但是,她还是达不到目的。”
无疑,她重又找到了她在那时候曾表现出的某种坚定不移,毫不妥协,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应该有很多东西都在这确切的一刻表现了出来。
假如露易丝坚持问,那个孩子是怎么死去的,而不是用一张尽可能无动于衷的脸来怒对梯里翁夫人,那么,这个故事又会变得如何呢?梯里翁夫人说不定会即兴编出一个故事来,而露易丝也一定会相信这一答复的。谁的周围不曾有过一个生下来就死掉的孩子呢?更不用说是一个城里医生的妻子了,这个完全可以用来做例子的。梯里翁夫人本可以列数种种的常识,她很开心能够如此顺当地逃脱困境。
但是,在这一欺骗游戏中,露易丝赢得了一种痛苦的胜利。
她任由一段漫长而又沉重的静默就此流过,到后来,梯里翁夫人不得不作了让步:
“孩子刚出生就被丢弃了。我丈夫见证了整个过程,我坚持让他把他的诊所都卖掉了,我们搬到这里安顿了下来,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让娜的消息,我也不再打听过。”
“丢弃……”
“是的,在孤儿院。”
“是一个女孩,还是一个男孩?”
“一个男孩。我想。”
她站了起来。
“您所曾经历的事,无疑是很艰难的,小姐,但是,您是为了钱而去做的。我,我什么都没有要求过,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庭。而您却迫使我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希望不再见到您了。”
不等对方回答,她已经离开了茶馆。
露易丝在茶馆里留了好一会儿,她碰都没有碰她的茶。她母亲跟大夫生下的孩子还活着,活在这一世界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