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老板娘叉起了两手放在膝盖上,嘴一噘,脸一沉,一副懊恼的样子。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盯住了露易丝,就像一只露出凶兆的鸟儿似的。而露易丝,很害怕她将听到的话,也不知道对方会从哪里说起。她们俩全都封闭在了各自的沉默中,年轻女郎低着脑袋瞧着地毯上的图案,而女店主呢,则盯住了她的猎物,一脸挑战的神气……

露易丝终于努力缓和了一下她的手劲,松了松压在她手包带子上的手指头,并使劲控制住嗓门,嗓音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夫人……”

“我姓特隆贝尔,叫阿德里安娜。”

这话说得像是刮过来一记耳光。对话的开始方式其实并不重要,不管是从这件事,还是从那件事,全都不要紧。老板娘正巴不得有人先开口呢,她急忙说:

“您,因为您觉得这样的行为还是做得出来的吧,来别人家这儿自杀一把?”

换作您,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露易丝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房间,老男人的尸体……她并没有从这一角度考虑过这件事,她感觉自己有罪。

“因为最终就是如此!”老板娘继续道,“在这里,他难道没有得到好好的招待吗,这个大夫?跟他的小女人?他难道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干这个吗?难道一个当母亲的对他还不够,他还要那个女儿吗?”

露易丝感到胃里一阵难受,使劲抑制住,才没有哇地一口吐出来。

老板娘咬紧了嘴唇。她其实早就忍不住了,这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渴望的话,好几天以来,她就已经在心里头重复上了许多遍,而它,在她的接待过程中,似乎就算得上最理想的套式,最完满的表达,足以用来表示她的怨恨,但是,真正听到从自己口中这样高声大嗓地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总归有些异样。

现在,轮到她低头看地毯的图案了,她有些遗憾,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愤怒而已。

“这都是因为,所有那些手段……”

她再也做不到直面地正视露易丝,一时间里,她便神经质地转动起指头上的戒指来,左转转,右转转。

“您想象一下……连警察都来啦!”

她重又抬起头来。

“我们从来就没出过什么问题!我这里,开的是一家正正经经的旅馆,不是一家……”

那个词悬停在了她的嘴边,没有说出口来。但是,总算是让人听明白了,这是一件“妓院”的事,一桩婊子的事。

“那个……事故之后,顾客们就威胁着要离开,小姐啊!他们再也不愿意住在这里了,那都是一些常客,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的老客……”

她可是被发生在她店里的这一事件的后果给毁了,她的店算是完了,顾客没有了,生意也泡汤了。

“当然啦,这之后,没有一个姑娘敢进到那个房间里头,去打扫清洁,您明白吗?都是我自己亲自来……”

露易丝一直如在五里雾中,“母亲和女儿”这一说法让她困惑不已,她深深地沉浸在其中,根本无法脱出身来。她当然明白这事情应该跟她有关,不管怎么说,她的做法让人看来毕竟有些像是娼妓,但是她母亲……

“那血,流得到处都是啊,一直流到了楼梯上。那个气味哟……在我这个年龄,您觉得这个正常吗?”

“我准备好了要付……”

露易丝有些积蓄,她本来应该想到的,带些钱过来……这个提议让人欣慰,这一点马上就看出来了。

“您能这样真是好呀,但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做得很到位,我是说,大夫的家庭。他们派了某个人过来,一个公证人,或是某个类似的角色,他们没有讨价还价,他们结清了损失赔偿。”

这事情在转好,人们已经谈到了金钱,提到了顾客们的困难,她说出了在心中转悠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的那个句子,然而,即便这一表达法并没有产生跟她内心深处同样的效果,她也由此轻松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她认真地瞧了露易丝一眼,当然不是把她看作曾给她带来很多麻烦的天仙般的尤物,但对方还算得上是真正的年轻女郎,茫然而又焦躁地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中。

“您跟您的母亲真的很像……她现在怎么样呢?”

“她死了。”

“哦……”

年份的计数器在露易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那大夫会是她的父亲吗?

“我的母亲,您跟她认识……是在什么时候?”

旅馆老板娘抿起了嘴唇。

“我想想……1905年吧。是的,没错,就在1905年年初。”

露易丝生于1909年。

威胁着要强加于她的那一切,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象她自己曾**裸地面对着……真的是不可能啊。

“您敢肯定,是我母亲她……?”

“啊,这个,我的小人儿,没有丝毫可怀疑的。真的是您的母亲让娜,您不相信吗?”

露易丝感到喉咙一阵阵地发紧。她母亲经常光顾各家旅馆,这实在令她难以想象。做她的客户吗?十七岁的时候?仿佛她自己就成了被告本人,露易丝不由得发起了进攻:

“她还是未成年人呢……”

旅馆老板娘突然变得很开心,拍了拍她的手。

“这恰恰就是我对我那可——怜——的——灵——魂——安——息——的——丈——夫说的,我对他说:‘勒内,我们的店,那可不是接待一对对男女的地方,像这样,按一天一天来计算!为什么不按钟点来计算呢,趁着你还在!’但是他,您明白的,他跟大夫是发小,他们是一起上的学,他坚持,一再坚持,这就算是一个例外吧,我就说,那好吧,你又能怎么办,当人们结了婚,那就该搞出一些怀孕来……”

这可没有让露易丝笑出来。

“此外,”旅店老板娘继续道,“一切发生得很得体,我也不可能接受别的样子!他们每个星期要来一到两次,常常是两次。他们往往会在中午之前到,大夫付房费,他们待到下午不久就走。很得体,没什么可说的。您的母亲总是要多待一会儿,她很敏感的。”

要想逃避真相是没有用的,露易丝急忙又问:

“他们来这里前后有多长时间?”

“一年,我想大概是……对,直到1906年,快年底的时候,我记得,正好赶上我丈夫的表兄弟结婚,亲戚朋友的都来了,所有人都来自外省,我们这里都没有空余的房间了。我心里暗忖,假如他们也赶在这个星期来,那他们就倒霉了,他们只有去别的地方找房间了。也巧了,他们还真的没有过来。而且,从此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他们。”

他们是不是换了约会的旅馆呢?老板娘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再见面了。大夫对我丈夫说过这话。按照我当时的理解,这给他,给大夫带来了难堪。”

这话让她轻松下来。他们的关系停止在了她出生的三年前。她不是大夫的女儿。

“正是因为这样,当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我才没有大惊小怪。那是在1912年。”

露易丝脸色变得煞白。那一年,她母亲已经结婚五年了。

“您想要一杯茶吗?或者咖啡?哦不,对不起,我想我这里只有茶了,咖啡也实在太难……”

露易丝打断了他:

“您是说,1912年?”

“是的。他们又回来了,如同以前那样,但比早先更频繁了。大夫呢,一如既往地得体,他总是会给打扫房间的清洁女工留下一点小费,而您母亲,也并非****之辈,我这么说,您尽可以放心。我们感觉,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

露易丝那时候三岁了,那是另一回事。那已经不再是一种年轻人的**了,而是一种私通。

“说来,我还是想要一杯茶。”

“费尔南妲!”

这很像是一记动物的叫声,孔雀叫,或者什么禽鸟的叫声。话音未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相当壮实的年轻女子,系着围裙,脸色阴沉沉的。

“夫人有什么吩咐?”

旅馆老板娘立即吩咐下去,说完还补了一声“我的小费尔南妲”,就如同她在顾客面前总是会说的那样。

露易丝试图捋清自己的思绪。

“这么看来,您母亲什么都没有跟您说吗?”

露易丝犹豫了一下。回答她,就等于把一块石头扔向空中,无论旅馆老板娘是开放还是封闭,那都是一种挑战,她豁了出去:

“没有。我只是想弄明白……”

错路一条,旅馆老板娘刚刚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

“我母亲临死的时候,躺在**对我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明白……’但是,她根本就没有时间说了,她就那样死去了。”

靠了这一篇谎话,露易丝刚刚重新追回了一点点不利。旅馆老板娘又张开了嘴。这样的一个故事,讲述临死的女人是如何渴望把自己的**秘密偷偷地告诉自己的女儿,这让她弥补了她最严重的那些缺憾,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无能的退役宪兵,她从来没有勇气去找情人,而且,因为没有一只充满同情心的耳朵,她也从来没有把它讲给任何人听过。

“我可怜的小人儿。”她说着,深深地为她自己而哀叹。

露易丝难为情地低下了眼睛,但并没有迷失方向:

“您是说,他们在1912年又回来了,是不是?”

“又是整整两年。之后,战争来了,人们就去想别的事情,而不是男男女女的风流韵事了。这是个怎样的时代啊……”

茶来了,温吞吞的,平淡无味。

“拉响空袭警报的那一天,当您来到我这里时,我瞧着您,我对自己说,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啊,她跟那个小让娜长得有多像哪,这是多么奇怪的偶遇啊(我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小让娜’,由于她的年龄,这您是明白的)。两天之后,当我看到大夫过来时,我就对自己说,哦啦啦,岩石底下真有针[57]。他可真的是老多了……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他可真的是一个美男子哟,我可以这样告诉您,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我那可——怜——的——灵——魂——安——息——的——丈——夫,他当年也是一个漂亮小伙子,但是到最后,他什么全都变成了双份,下巴、肚子、大腿,总之,就那样……我说到哪里啦?哦对了,大夫来了,他要311房间,就像以前那样,他把钱放到柜台上,我当时是那么震惊,我给他钥匙的时候,竟然没说一句话。‘有人会来找我的。’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立马就想到了小让娜。但是,当我看到您过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的天啊,这难道有可能吗,显然不可能啊,这不应该是她呀,但是,她跟二十五年前确确实实就是同一个人啊,我的直接反应就是:母亲之后,现在则是女儿。”

旅馆老板娘喝着她那味道很糟糕的茶,小手指头冲天跷着,从茶杯的上方瞧着露易丝。她毕竟把她的句子按部就班地又放了一遍。她很高兴。

露易丝重读了战争时期的那些明信片。现在,一切都获得了一种新鲜生动的立体感。新鲜的,同时又是忧伤的。贝尔蒙太太跟梯里翁大夫经历过一段充满**的爱情历程。她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丈夫呢?兴许,阿德里安本人也没有真的爱过她呢,这倒要好好地看一看了,可他们俩的信件透出的是一种如此的平庸。

露易丝受到了伤害,因为她是一段平淡无奇的、拘于常理的庸俗故事的结果,但同时也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想象过她母亲还会有恋情,这似乎让她觉得很不体面。就仿佛,那是两个根本不相干的女人。现在她猜测到了,贝尔蒙太太的抑郁症底下掩藏的是一片怎样的大陆。一个谜团留了下来。然而,她刚刚了解到的事并不能解释医生在二十五年之后的行为,他竟然会在他老情人的女儿面前自杀。更何况……

露易丝凝滞不动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没有可能……

她放下了明信片,穿上了外套,离开了家,迈着一种坚定的步子,走进了小**者餐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走向儒勒先生正在擦酒杯的酒吧,她转向了左边,坐在了大夫经常坐的那张桌子前。

从那个位置,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露易丝家的墙面。

让娜·贝尔蒙的家。

儒勒先生叹了一口气,用湿抹布擦了一下锌皮柜台面,十六点了,餐厅中没有人,他有的是闲工夫。

露易丝,坐在那里,紧缩在她的外套中,一动不动。儒勒先生一直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瞥了一眼外边,仿佛突然很好奇地要看一看街上、邻居,觉得这一切很值得观察一番,然后,他又关上了门,把那个告示牌上写有“营业”的一面翻过去,翻到写有“关门”的另一面,接着,他拖着步子,走过来,坐到了露易丝的对面。

“好吧……我们该来谈一谈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露易丝没有回答。儒勒先生东瞧瞧,西瞧瞧,空****的餐厅、柜台……

“你要来问我……好的,你要来问我什么呢?”

她本想给他一巴掌的。

“从一开始,您就全都知道,而您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

“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只知道一两件事,不会再多了,露易丝!”

“那么,您就开始把这一切全都讲给我听吧。”

儒勒先生穿过餐厅。从柜台那里,他问道:

“你要来点儿什么吗?”

见露易丝依然没有回答,他又返回到桌前,坐到她的对面,手里拿着那杯他给自己倒的葡萄酒,小心翼翼地,像是捧了一件宝贝。

“当年大夫过来安坐在这里(他扬了扬眉头,指着桌子),那还是什么时候呢……21年?22年?你那时候十三岁!你看我能这样对你说吗:‘我的小露易丝,你看到坐在那里的先生,每个星期六都来的,那是你母亲的老情人!’说实在的……”

露易丝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只是冷冷地直视着儒勒先生,完全是一副什么都不原谅的派头。他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时光荏苒,你长大了,他则继续每星期都来这里,太晚了。”

他发出一种狗熊一样的呼噜声,就仿佛光是这一声“太晚了”就简单地归纳了他自己的一生。

“你母亲和大夫,你瞧,那已经是一个老故事啦。它要追溯到当年,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十六岁,十七岁……”

儒勒先生始终就生活在本街区,他的父母当年就居住在奥尔德奈街。让娜·贝尔蒙和他上的是同一个学校。儒勒先生应该比她要高两三个年级。

“哦啦啦,你的母亲,那真叫一个美人儿啊……瞧,你现在也一样!只是更加爱笑,仅此而已。梯里翁大夫在柯兰库尔街的下端开了他的诊所,整个街区的人都找他瞧病。他们就是因为这样才认识的。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惊讶。你母亲有了小学文凭,但她并没有像人们认为她该做的那样去上护士学校,这不是吗?她成了什么活儿都干的用人,进入了大夫的家中帮佣!好了,当我得知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后,我可就明白过来了。一开始,我以为大夫只不过就想把事情做得跟其他人那样,要知道,跟女用人睡觉,这种事情,也实在太常见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他爱上她了。总而言之,她是这么声称的。他比她要大二十五岁,或差不多是那样。我对你母亲说:‘但是,让娜,你现在出于爱而当了用人,你跟这么一个男人又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呢?’但她根本就是油盐不进,没什么好劝的,她也同样,是铁了心爱上他了,反正她就是这么认为的。你的母亲,真是个浪漫派,你明白吗?她读过一些小说,而那样的小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搞坏脑子的。”

他又喝了一口葡萄酒,摇了摇脑袋,那样子像是在说,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啊。露易丝回想起了她母亲的藏书,一些读了又读的书,《简·爱》《安娜·卡列尼娜》,都是保尔·布尔热[58]、皮埃尔·洛蒂[59]……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她问道。

“‘就这些?’真亏你还问得出口。你还想知道别的更多的吗?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在一起睡觉,这事情,干得有多么漂亮啊!”

儒勒先生开始发起火来,他没有想起来,露易丝原本是那些最了解他的人当中的一个。他通常招待顾客吃饭时做出的那些表情动作都意味着什么,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我最想要知道的是,”她不慌不忙地说,“他们为什么在两年之后就分了手。还有,为什么在五年后他们又走在了一起。我想弄明白,在所有那些年里,他为什么每个星期六都会来这里,来坐在这张桌子前吃饭。您跟我说的那些,我已经全都知道了,而我感兴趣的,却是另外那些。”

儒勒先生挠了挠他的贝雷帽。

“说到他来到这里吃饭的习惯,我可从来没有要他告诉过我,你可以想象……但是,好吧(他们转身朝向了玻璃窗,两个人都从那里瞧了一眼贝尔蒙家的墙面),我们可以猜测。无疑,那是为了能看到她,兴许,他甚至是在窥伺她。由于她从来都不出门,由于她整天都在窗前瞧着院子,只不过那是另一侧的窗户……”

这一形象顿时揪住了露易丝的心。想象一下这样的两个人,整整二十五年里,彼此相隔只有两百米距离,两个人瞧着不同的方向,却想着同样的事,仅仅这样想象一下,就让她觉得眼晕,就让她陷入一种无比的忧伤之中。

儒勒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样子:

“当他重新回到我的餐馆里,坐到这张桌子前时,离他的诊所搬走已经有很多年了。我早已经根本不再想他了,我甚至还费了好长一会儿工夫才算认出他来,但是我,你是了解我的,从来就不会一惊一乍的,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顾客,那么,就应该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他一口就嘬干了杯中剩的那一点点葡萄酒。

“我还老是问自己,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但是,由于他每次来都会坐在那张桌子前,唯一能允许他看到她家房子的那张桌子,总之,看到让娜的家,看到你母亲的家……我就对自己说,他来是为了窥伺她的。”

“那您就没有想过要对她说,大夫来这里了,来您的餐馆了,说他……”

“当然想过啦,我说,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

这一次,他的愤怒可就不是商业姿态了。但是,对当时情景的回忆立即就让他变得闷闷不乐了,就仿佛他对自己很生气似的。

“我已经前去对她说了,说是大夫星期六会过来。‘你又想让我怎么样呢?’她就这样回答我说,就那样,简直是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反倒是我落得个傻瓜一样!我真的是吃力不讨好啊……”

露易丝的初领圣体比正常的人晚了一年,那是她十三岁的时候,正是在那一年,她母亲开始每天都把自己安顿到了窗户前,然后就几乎一动不动地待在了那里。就在儒勒先生告诉她大夫去他餐馆的那一刻。从她安顿自己的那个窗户跟前,她把背脊转向小**者餐馆。

大夫并不是来瞧那栋房屋的,而是来等待让娜的。

“因为她不会过去看他,我就想,到最后,他一定会灰心丧气的,但是,我算是白费劲了!一个又一个的星期六,他全都是那样度过的,总是坐在这里,带着他的报纸。一开始,这让我好不忧伤,然后,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我就再也不去想它了。直到最后,他跟你说上了话。当时,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由于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到底是什么……”

一阵停顿。随后,由于这一问题从一开始起就在苦苦地折磨着他,他就问:

“他到底问了你什么呢,这个大夫?我是想说……在旅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意图,他只不过是想知道,露易丝究竟痛苦到了何等程度。于是,她便讲述起来,他的建议,她的接受,金钱,房间,开枪。

“我的天哪,”儒勒先生说,“多么不幸啊!他想再看到的可不是你啊,而是你的母亲,当然,但毕竟……”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露易丝的手上。

“对你做出一件这样的事情来,那可是够狠毒的啊……假如我能抓到他!”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妈妈,她都对您说过一些什么呢?”

“哼,她对我说了一个女人会对随便哪一个男人说的那一切,只要跟她睡觉的不是这个男人!”

露易丝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那么您,儒勒先生,您跟她睡过觉没有呢?”

“没有,但是,这真的是因为她不想……”

他拍了拍他的衣兜。

“您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儒勒先生,这我没猜错吧?”

“什么,什么,我还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吗?我当然全都告诉你了呀,我所知道的一切!”

露易丝靠近了他。她喜爱他,这个男人,因为他有着一颗高尚的心,一颗简朴的心。他做不到对她撒谎,他尝试了,但他不会那样做。她不想给他带来痛苦,她抓住了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脖子上,像是为了给她取暖。

儒勒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是考虑到他要对她显示的事实,因为他还会给她带来困苦,或者,他会给她透露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秘密,他因而心情沉重。但他只是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弄得鼻子嘶嘶直响。

她用目光鼓励他,就像在课堂上,她鼓励腼腆的学生踊跃发言。

“露易丝……你母亲……她跟大夫有过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