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骄傲地向你们证实,面对德军在默兹河前线进攻战中所施行的前所未有的暴力,英勇无比的法兰西军队给予了一种勇敢的阻击。而且是胜利的阻击!到处,法国军队以及盟军的反击,在德军队伍中播撒下了混乱与怀疑的种子。”

从他最初的那些新闻发布会起,戴西雷就把指责的矛头对准了那些怀疑论者,那些动摇派,那些死活不肯相信公开消息的死硬派。正是对准了他们,他才在一些关键阶段把身体转了过来,把脸扭转过来,正是冲着他们,他的目光才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发出最具有爱国情调的光。

“德国人发动了猖狂的进攻,但是法国的统帅部门成功地设置了坚固的屏障,它将有效地抵抗住侵略者的进犯。无论在哪一点上,敌人都始终没能打破我们最基本的防线。”

听众中传来一阵嘻哈喧哗之声。戴西雷·米戈毋庸置辩的肯定让所有人的心里感觉很舒服。

“请告诉我,米戈先生……”

他假装寻找发问者在哪里,啊,那里,在右边:“请问,您想说什么呢?”

“德国人应该从比利时那边进攻,但是,他们同样也正在从默兹河这边进攻……”

戴西雷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德国的军事战略家曾经想象,我们的军队会被他们在东线上的一种佯攻弄得迷失方向,对于这套天真的把戏,我们总参谋部的英明决策者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这样的表达套式在会场上激起了很有节制的几记小小的笑声。

正当那位记者准备继续他的问话时,戴西雷笔直地举起一根食指,打断了他的冲动。

“质疑当然是应该的。只要这些问题不至于在法国人中间引起不信任甚至是怀疑就好,在关键性战役的时刻,这种不信任和怀疑就是反民族的,反爱国主义的情绪。”

于是,记者默默吞下了他要提的问题。

戴西雷总是会以一种总结概括性的简短台词,来结束他的新闻发布会,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假如有此需要的话——巩固人们对法兰西军队的信任,并由此,拐弯抹角地,肯定一番部里发布的政府公报。

“我们的统帅,福煦[53]和凯勒曼[54]的后继者,具有堪与前辈比肩的才华与神经,我们的空军拥有一种无人能超越的价值,我们的战车远比德国的坦克要高级得多,我们的步兵有着一种举世无双的勇敢……有那么多无可争辩的因素确保了我们的这一光荣:斗争将继续下去,直到法兰西的最终胜利。”

可惜的是,现实却老是要跟法国军队的热切渴望作对,要跟戴西雷的大肆许诺过不去。

仿佛就跟战争在北部和东部地区逐步升级的惨烈程度一样,前线的消息越是令人焦虑,戴西雷大言不惭的肯定就越是不容置疑。

一天早上,他问副主任是不是认为他们这个部就是影响法国人士气的最有效的喉舌。

副主任的身子在扶手椅中往后缩了缩。他晃了晃食指:“请继续说。”

“尽管确切无误,这些公报毕竟还是一种‘官方话语’,因而,它们在公众的心中就永远提醒着某种疑惑。假如,我敢说……”

“当然敢说啦,我的老兄,有什么不敢的,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吧!”

“那么,我就会说,从直觉上来说,人们相信一条官方消息,往往还不如更愿意相信一条……一条从酒吧中听来的传闻呢。”

“您是想在酒吧中召开您的新闻发布会吗?”

戴西雷发出一记干涩而又神经质的小小笑声,而副主任则把它看作了某种高级精灵。

“当然不是的啦,先生!我想到了无线电广播。”

“这也太庸常了吧!”副主任立即就嚷嚷起来,“我们总不至于降低到……斯图加特广播电台[55]的水平上吧!降低到那个叛徒卖国贼菲尔多奈[56]的水平上吧!”

人们从来不叫保尔·菲尔多奈的全名,而只把他唤作“卖国贼菲尔多奈”。作为斯图加特广播电台的组织者和大人物,作为德国人的帮凶,他在三月份就被巴黎的第三军事法庭缺席判处了死刑,他为打击法国人的士气而拼命兜售的那些假消息——他甚至还唆使他们放下武器——也被视作明显的卖国行为。这家伙不仅背信弃义,而且阴险毒辣,他的某些口号也确实是一针见血,一枪中的:“英国提供了武器,而法国提供了胸膛”“枪炮永远都打不到将军们的办公桌”“当你们被动员去前线打仗时,那些留在工厂中的特殊服役者却在跟你们的老婆睡觉”……戴西雷觉得这些话很有效果,他想到,这里头确实有些值得思考的东西,兴许还有些经验可以挖掘,有些榜样可以借鉴。

“我倒是问过自己,一个每日专栏的节目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在一个小时的高峰收听时段里,一个公务员,打着匿名者的旗号,能够说出……行政方面无法说的那一切。”

戴西雷发挥了这样一个想法,照他看来,什么都比不上一种非官方的话语更为可信,而法国人总是倾向于相信一个权威人物对他们所说的话,只要此人说话时披着别样的外衣。

“法国人跟他们的无线电收音机维持了一种亲密的、几近于肉体上的关系。他们会从心底里觉得,广播员就是在跟他说话,而且仅仅是在跟他一个人说。要想维护人们对国家的信任,就再也没有比广播电台更合适的东西了。”

副主任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态,但是,这种表情,在他身上,却是用来掩饰心中的热情的。

“我们应该让斯图加特电台好好看一看,”戴西雷继续道,“我们也一样,我们了解我们的敌人,我们甚至还非常了解他们!”

就这样,在巴黎广播电台覆盖了整个法兰西领土的波段上,诞生了《杜邦先生的专栏节目》,它一开始就是一段引子,永远是同一段,以匿名的口吻宣称说,有一个法国行政系统中的卓越成员,因为身居高位而消息极其灵通,他将在节目中回答听众通过信件发来的问题。

“双重的获益!”戴西雷确保道,“听众会从心中觉得,人们感兴趣的正是他的问题,人们会判定他相当成熟,能够分享一些战略信息。”

“各位听众,晚上好。居住在土伦的S. 先生(戴西雷坚持要明确听众的地理位置,因为在他看来,‘仅是这一点就让问题扎根在了一种拓扑学的真实性之中’,对这一表达法,他的上司认为十分精彩)问我,‘出于什么理由,德国在长达一年时间的静止不动之后,突然决定发动进攻’。(在这里,戴西雷插入了一段很短的音乐,用来强调问题的质量,并增强答复的重要性。)那么,我会说:德国别无他择。这是一个在经济上和道德上濒于毁灭的国家,在那里,一切全都短缺,在那里,人们在几乎空空如也的商店门前排起了长队。为了避免爆发一次革命,希特勒迫不得已发动了进攻,创造了一种牵制,以求阻挡德国人民面对纳粹主义而产生深刻的不满。我们必须意识到,今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我要说,这是一个贫血的民族,物资紧缺,意志失落。德军的进攻不是什么别的,只是纳粹政权的一种绝望行为,企图重新给予德国一种前景,一种希望。为的是赢得时间。”

戴西雷并没有弄错。从节目的第一次播出起,巴黎电台就收到了几百封听众来信,对那位杜邦先生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一专栏节目是一次毋庸置疑的成功,副主任很高兴能在高层把它作为一个个人的创举来介绍。

“各位听众,晚上好。居住在科隆布的一位女听众B. 夫人请我明确一下,我在此节目中说过的话,‘在德国,一切全都短缺’,究竟是什么意思。”——音乐声起——“我们拥有千万个例子,能说明人们在德国究竟短缺什么。比如说,煤炭的紧缺,这一点就能明显地感受到。人们看到一些母亲带着孩子去墓地,为的是让孩子们能在焚尸炉前稍稍暖和一下手。由于毛皮衣服都作为军用物资专为军队所留,女人们只得穿上用鱼皮制成的皮衣,以求能够稍稍抵御一下寒冷。说到饮食,女人们再也买不到土豆了,土豆成了军需品,她们也见不到黄油,因为黄油全都用来擦拭武器了。一年多以来,没有一家的灶锅里见过一粒米、一滴奶,每星期只有一天,人们才能吃上一块面包。显然,在那些最虚弱的人身上,这些短缺造成了最严重的损害。营养不良的年轻母亲生下瘦弱的婴儿。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德国儿童都是佝偻病患者。食品的紧缩定量供应,无疑解释了结核病的可怕传播何以威胁到了全德国各地。数百万的德国小学生每天都脏兮兮地前去学校,因为缺少肥皂,他们根本无法洗干净脸和手。”

随着专栏节目的一天天播出,戴西雷也让一些关于法国人自己的信息点点滴滴地穿成珍珠,目的就是让他们放下心来。

“有一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一天晚上他在节目中这样解释说,“说是法国人缺咖啡喝。咖啡并不缺乏,既然人们能找到它。但是,法国人太喜欢咖啡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有个够的。所以,既然他们不能总是找到他们希望的所有咖啡,人们也就感到了一种短缺(显然,这种感觉是虚假的)。”

戴西雷·米戈的逻辑推论引来了大陆饭店中一多半人的赞赏,也在另一半人那里加剧了哑默的敌意和莫名的嫉妒。在走廊中,人们频频嘲笑,尤其因为在高层,人们宣称对法国人在信息领域中的这一猛烈的阻击战颇为满意,毕竟,在这一方面,德国人长年以来始终显现出特别有效和充满危险。

德·瓦朗蓬先生充当了暗中反戴西雷活动的领头人。这是一个各方面都长度超群的男人,两腿很长,句子也很长,就连思维也有相当的长度,也正是这一点救了他的命。当抓住了一个想法时,他就死死地咬住不松口,并以一种超人的信念,一种几近于动物般的固执,来耕种这片田地。正是他当初狡猾地想把土著劳动力处的秘书童先生推荐给戴西雷做手下,不过没能成功。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米戈来到大陆饭店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曾听说过有他这么一个人。

听闻此言,副主任顿时睁大了眼睛。

“因为,法兰西远东学院的院长柯艾戴斯先生的推荐,对您来说等于零!”

德·瓦朗蓬先生随即改变航向,围绕着各部门转了一圈。结果,他证实,除了这里谁都没有见过面的那位柯艾戴斯先生,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跟戴西雷·米戈打过交道,或近或远的任何交道都没有过。

“请告诉我,年轻人……”

戴西雷转过身来,并用一个很匆忙的动作,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请问,在大陆饭店之前,在河内之前,您是在哪里呢?”

“在土耳其,先生,基本是在伊兹密尔。”

“那么……您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博尔特芬的人?”

戴西雷眯缝起了眼睛,他寻思着……

“总之,叫博尔特芬!”德·瓦朗蓬重复道,“他在土耳其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这个名字我不熟悉……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德·瓦朗蓬先生做了一个表示恼火的动作,“算了算了。”他又转身过来,回头大步走上了走廊。他的陷阱并没有奏效,然而,就像他每次要抹掉一次失败那样,他会从中汲取新的力量。他将会继续他的调查。

至于戴西雷这边,他又重新上了路。他完全了解这一股小小的风,它总是会出现在重大披露时刻之前的,他这一生中,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去了,现在该是考虑一种战略退却的时候了。

生平中的第一次,离开一个角色还真的要让他费点劲儿呢。实在是过早了一点儿。他十分赞赏自己把这场战争变成了这副样子。真是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