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十三日起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出现在专门培养制造及装配信号弹人员或扫雷人员的学校教育大纲中,当作从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逐渐走向最终爆发过程的最佳例子来讲授。

一大早,大约六点半钟,当《小报》出报时,那还只不过是一条谨慎的花絮小新闻,尽管刊登在了第一版。标题只提及了一种假说,但已经很有些信誓旦旦的味道了:

虚假的阵亡者纪念碑……

我们是在走向一桩民族大丑闻吗?

只有三十行文字,但这一消息十分吸引眼球,同一版上的消息还有:“温泉会议[15]没完没了地拖延”,战争总结:“欧洲的死亡人数达到了三千五百万”,一份简单的“七月十四日国庆节目单”,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人们,今年的节庆跟去年不可同日而语,很显然,去年的七月十四日庆典将是无可匹敌的。

文章宣布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它的力量,集体想象力有的是空闲时间来汹涌闯入。人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有人透露说,“兴许”有一些城镇“已经”向一家“很可能”会是“空壳”的公司订购了阵亡者纪念碑。不可能有比这样的表达还更谨小慎微的语气了。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第一拨读到报纸的人。他下了出租车,等待印刷所开门的当儿(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钟呢),就在街上买了一份《小报》,立即就注意到了那一则小新闻,愤怒得差点儿就把报纸扔到街边的排水沟里,但是他忍住了。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掂量了每一个词。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一些,这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时间并不很多,这又让他的狂怒陡然倍增。

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打开了印刷所的大门,亨利已经抬起了脚跟走了进去,你好,他递过了“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这个是你们这里印刷的,请问你们的顾客是些什么人,但他眼前的那一位不是老板。

“瞧,他来了,这位就是。”

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带着他的饭盒,这家伙以前是工头,后来娶了女老板,他手里正捏着一份卷成卷的《小报》,但是,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来读。亨利给这些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散发出一种“先生”的气味,他属于那样一类顾客,从来就不看什么价格,因为他们讲究、他们富有。因此,当亨利问,他是不是可以跟他谈一谈,那位前工头立即就回答说,当然,但怎么谈,这时候,那些捡字工、印刷工、排版工都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就指了一下办公室的玻璃门,那里正是他接待顾客的地方。

工人们偷偷地斜眼往这里瞧,亨利转过了身去,不想被他们看到,他一下子掏出来二百法郎,放到了办公桌上。

工人们只看到那个顾客的背,他的动作很平静,而且,他很快就走了,谈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没有带来什么新的生意。然而,老板过来跟他们会合时,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一点让他们感到非常吃惊,尤其因为他总是不愿意随便错过一笔买卖。他接受了四百法郎,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呢,只顾得上向来访的先生解释说,他不知道当时那位顾客的姓名,只知道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有点儿神经质,简直可以说很是忧虑,很是激动不安,他用现钱支付了订单的一半钱款,剩下的另一半会在交货前夕交齐,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货都去了哪里,因为是一个跑腿的中介前来取走了印好的东西。而那个取货人只用一条胳膊拉着一辆手推车,真的是一个壮小伙子。

“他是这儿附近的人。”

这就是亨利了解到的一切。那个拉手拉车的中介跑腿人,工人们都不认识他本人,但工人们已经见过他的面;说到他只剩一条胳膊,这种情况如今倒也并不稀罕,但是,都已经只剩一条胳膊了,还能拉着一辆手拉车谋生,那可就太稀奇了。

“兴许并不真的就住在这附近,”印刷商说,“我是想说,他不是这个街区的人,但是,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一带……”

现在已经是七点一刻了。

在大厅里,拉布尔丹直挺挺地站到了佩里顾先生的面前,只见他气喘吁吁,满脸苍白,几乎像是要中风。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他甚至都没有先问一声好,“您要知道,这可是不关我任何事啊!”

他着急忙慌地递过来《小报》,就仿佛它正在燃烧。

“好一场灾难啊,主席先生!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

仿佛他的话语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一回事。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

佩里顾先生抓起那份报纸,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头。拉布尔丹独自留在大厅中,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应该走掉吗?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这时候,他又想起来,主席常常对他说:“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拉布尔丹,而要始终等着别人告诉您……”

于是,他决定就在此等待命令,于是,他在客厅中坐了下来,女仆出现了,正巧就是不久前被他捏过**的那一个,小个子褐发女郎,很有挑逗性。她远远地就停了下来,问他是不是想喝一点什么。

“咖啡。”他说,有些无心应战的样子。

拉布尔丹实在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佩里顾先生重读了文章,丑闻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会爆发。他把报纸扔在书桌上,没有愤怒,太晚了。简直可以说,每听到一个坏消息,他的腰围都会瘦上一厘米,他的肩膀会更下垂,他的脊椎会更弯曲,他正在渐渐缩小。

坐到他的书桌前时,他看到了报纸的反面。这篇文章所激起的火星将足以点燃导火索,他这样思忖。

此外,这是有道理的:一旦了解到《小报》的同行发表了这条小新闻,其他报刊的记者也纷纷行动,《高卢人报》《强硬派》《时报》《巴黎回声报》等都迅速做出了反应,人们赶紧叫出租车,打电话联系情况。行政部门接受询问时保持了沉默,这表明其中必有蹊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都认定,当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胜利一定会属于那些站在最前哨的人。

头一天,当爱德华打开了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的那个豪华礼盒,掀开了那张盖在上面的绢纸,发现了阿尔贝为他而买的所有衣物时,他真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发出了一记欢快的叫声。从第一眼看去,他就喜欢上了。有一条长及膝盖处的土黄色短裤,一件米色的衬衫,一条带有流苏的皮带,就像在图画中牛仔们的衣服上看到的那样,一双象牙色的长筒袜子,一件浅栗色的上装,一双丛林帆布靴,一顶宽檐帽,那是为了遮太阳的,据说那边的阳光很厉害。上衣和裤子上到处都是兜兜,那样子很有些叫人抓狂。好一套为假面舞会而准备的远征者服装!要让他成为一个比真的还更像的冒牌货,就只缺少一条子弹带,以及长达一米四的步枪啦!他立马就披挂上身,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欣赏,兴奋得脸都红了。

卢泰西亚酒店的员工看到他时,他正好穿着这样一套有些叫人难以想象的衣装,那时,他们中有人刚好给他送去他点的东西:一个柠檬,一份香槟酒,一份蔬菜浓汤。

当他给自己注射吗啡时,他也穿着这套衣服。他不清楚吗啡—海洛因—吗啡的连续服用会产生的后果,兴许是灾难性的,但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感觉到健康的改善,放松且平静。

他转身朝向旅行用的大箱子,环球旅行者的用那一种,然后他走到窗前,大大地打开窗户。他内心中滋生了一种对法兰西岛的天空的特殊**,在他看来,这一片天空不应该有很多的对应物。他始终都很喜欢巴黎,他只是因为要去参战才离开了它,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生活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即便到今天,也是那样的,这还真有点儿奇怪。大概,是毒品产生的效果吧: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完全确定的。你所看到的并不真的是现实,你的思想是有翅能飞的,你的计划就像是幻影,你经常居住在一场梦中,在一个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故事中。

而明天并不存在。

其实,这几天里,阿尔贝并没有太多地想这些事,他完全经历着一种美妙的生活。你想象一下:波丽娜坐在**,她平坦的腹部一直延伸向一个如同美丽地缲了边的肚脐眼,她的**圆鼓鼓的,洁白如雪,而那乳晕美妙的粉红色,让人看了只想落泪,那个摇摆不定的小小镀金十字架挂在那胸脯,让人意乱神迷……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激动,尤其因为她对此并不上心,并不在意,头发依然散乱,因为刚才她在**扑到阿尔贝的身上干了一场。“这就是战争!”她朗声大笑着说,她正面攻打他,英勇无比,她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她没有用多长时间就让他乖乖缴了械,他被打败后,倒也会幸福地认输。

他们从来就没有太多像今天这样久久地赖在**的日子。只有过那么两三次。在佩里顾家中,波丽娜常常要加班加点地工作,时间长得几乎有些荒唐,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阿尔贝正式地“休假”了。他解释说:“七月十四日,银行暂停营业一天。”假如波丽娜不是向来就受雇做一个什么活儿都要干的女仆,那她看到一家银行竟对雇员如此慷慨,就会很惊讶,她觉得雇主这样的行为是一种骑士精神的体现。

阿尔贝下楼去买牛奶面包,还有报纸;房东允许使用炉子,但“只能用来热饮料”,因此他们有权煮咖啡。

波丽娜像一条肉虫子那样一丝不挂,浑身闪耀着战斗努力的光辉,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详细地说着第二天的节日庆典。她揉了揉报纸,读起了节目单。

“‘市内那些主要的纪念性建筑和公共建筑上要张灯结彩。’这应该会很漂亮……”

阿尔贝剃完了胡子,波丽娜喜欢留小胡子的男人—在这一年代中,也就只有这个了—却又憎恶那些粗糙的脸颊。这很扎人,她说。

“必须早早出发去看,”她说,依然俯身瞧着报纸,“阅兵式八点钟就开始,而万森[16],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那可不是隔壁家的门……”

在镜子里,阿尔贝观察着波丽娜,美得犹如爱神一般,拥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青春魅力。我们就去看游行,他想道,看完游行,她出发去工作,然后,我就一劳永逸地离开她。

“礼炮将会在荣军院和瓦勒里安山[17]打响!”她补充道,同时喝了一大口咖啡。

到时候,她会来找阿尔贝,她会来这里,会询问,不,没有人见过马亚尔先生;她会永远都弄不明白,她会有一种可怕的痛苦,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失踪猜想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她会拒绝想象是阿尔贝骗了她,不,不可能,结局应该会更浪漫,他说不定被人绑架了,或者,他在什么地方被人杀了,他的尸体再也找不到了,肯定被扔进了塞纳河,波丽娜将无可慰藉。

“哦,”她说,“活该我倒霉……‘以下剧院十三点钟将有演出,免费入场: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巴黎喜歌剧院、奥德翁剧院、圣马丁门剧院……’十三点钟,可是,在这个钟点,我就得继续我的工作了。”

阿尔贝喜欢这一假说,自己就这样神秘地消失无影,她则赋予他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哑巴角色,而不是如此背离道德的现实角色。

“还有‘舞会,在民族广场’!我要到二十二点三十分才能下班,你说说,等我们赶到那里,舞会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说得毫不遗憾。看到她坐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面包,阿尔贝不禁问起自己来:她是不是一个会伤心欲绝的女人?不,只消看看她那美丽卓绝的**,她那张贪吃的嘴,这一肉体化的允诺就够了……一想到他会给她带来痛苦,但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就让他感到放心,一时间里,他沉浸在了这样的想法中:他是一个能让人得到慰藉的男人。

“我的老天,”波丽娜突然说,“这实在太可恶啦!……太糟糕啦!……”

阿尔贝猛一回头,刮破了下巴。

“怎么啦?”他问道。

他立即去找毛巾,这个地方的伤口很麻烦,会流血的。至少,他这里还有明矾块吧?

“你能想得到吗?”波丽娜继续道,“居然有人在卖阵亡者纪念碑……”她说着抬起了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还是‘假的’纪念碑呢!”

“什么,你说什么?”阿尔贝问道,转身朝向床这边。

“没错,就是一些并不存在的纪念碑!”波丽娜接着说,还专心地看着报纸,“可是,你得小心啊,我的天使,你在流血,你可别弄得到处都是血!”

“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阿尔贝叫嚷道。

“可是,我的小傻瓜……”

她把报纸扔给了他,为阿尔贝的异常反应而激动。她明白了。他曾打过仗,他曾失去过战友,而现在,发现有人在干如此卑鄙的行骗勾当,这让他义愤填膺,但是,竟然激动到了如此程度!她帮他擦着流血的下巴,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读着那一篇小文章。

“你别难过了,我的小傻瓜,好啦,好啦!我们就不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状态中去啦!”

整整一个白天,亨利跑遍了整个区。人们告诉他,有一个中介住在拉马克街,但到底是在16号,还是在13号,那就没人知道了,但是,无论是13号,还是16号,他都去找了,都没有人。亨利乘坐出租车到处乱找。另外有个人说到,兴许,是有那么一个拉手拉车的家伙专门帮人运货,就在戈兰库尔街那上面,但那是一家老公司,现在已经关闭了。

亨利走进了街角的那家咖啡馆。那是上午十点钟。一个只用一条胳膊拉一辆手拉车的家伙吗?你是说一个送货人吗?不,没有人知道。他继续寻找,沿着偶数门牌号往下走,需要的话再沿着奇数门牌号往上走,然后,走遍整个区的各条街道,那样,总归能找到的吧。

“只有一条胳膊吗,毕竟,那应该很容易找的呀,您敢肯定吗?”

大约十一点钟,亨利已经查到了丹雷蒙街,在那里,人们向他担保说,住在奥徳奈尔街拐角上的煤炭商就有一辆手推车。至于他是不是只有一条胳膊,那就没有人说得准了。他不得不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走遍整条街,等他走到城北公墓的角落时,一个工人很自信地对他宣称:

“当然啦,我们都认识他!这可是一个滑稽的家伙!他住在杜艾姆街44号。我知道,他是我一个堂兄的邻居。”

但是,杜艾姆街并没有44号这个门牌,那里是一个建筑工地,没有人能对他说,那个滑稽的家伙现在在哪里,更何况,此人还拥有两条胳膊。

阿尔贝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爱德华的套房。

“看,看,快来读一读!”他高叫道,同时在对方眼前挥舞着已经揉得皱巴巴的报纸,爱德华却躺在**,不愿意醒来。

都已经上午十一点钟了!他想道。他明白,现在几点钟这一问题跟爱德华昏昏沉沉的状态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他抬眼望去,发现床头柜上正放着那支注射器和空了的安瓿瓶。近两年来,由于时常要给他战友打针,阿尔贝练就了一种很独到的经验,一眼看去,他就能鉴别出轻微的注射量与足以造成伤害的剂量。他从爱德华身体抖动的方式上发觉,这一次使用的剂量刚好达到了舒适的点,它有效地中和了药量缺乏时所带来的最具毁灭性的效果。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担心,不知道他在那一次大量地服药,让他和露易丝担惊受怕之后,这一次到底用了多大的剂量,又注射得如何。

“还好吗?”他颇有些担心地问道。

他为什么穿着从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买来的整套服装呢,那可是一套专为在热带殖民地穿的行头啊?在巴黎,穿上这么一身可实在是很不合适,甚至还相当滑稽可笑呢。

阿尔贝没有提问题。当务之急,最紧迫的事,就是报纸。

“快读!”

爱德华挺起身子,读了起来,他彻底醒了,然后,扔掉报纸,高声叫嚷:“哈……啊啊啊啊哈……!”这,于他而言,是一种狂喜的信号。

“但是,”阿尔贝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是没有明白!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现在就要来找我们了!”

爱德华一下子从**跳将起来,从大大的圆桌子上抓起那瓶正在冰桶中镇着的香槟酒,往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就倒了进去,听那声响就知道倒进去了很多很多!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但还是继续跳着舞,大叫着,哈……啊啊啊啊哈……!

就像在某些夫妻之间那样,有时候角色是颠倒的。爱德华发现了他战友的这一错乱,赶紧抓住谈话用的大本子,写道:

“你别担心!我们会走掉!”

他真的没有丝毫责任感,阿尔贝想道。他挥舞了一下报纸。

“我的天,但是,你还是好好读一读吧!”

听到这句话,爱德华激动地连连画了好几个十字,他真的是太喜欢这个玩笑了。然后,他又拿起铅笔写道: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贝迟疑不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文章写得很含混。

“这很有可能,”他坦承道,“但时间对我们很不利!”

早在战前,他在西帕尔竞技场[18]就见到过这个:自行车手们你追我赶,人们根本就分不清谁跟在谁后面,这让观众激动万分。今天,爱德华和他应该跑出最快的速度来,一定不能让恶狼的獠牙够到他们的脊背。

“必须现在就走,我们还等什么呢?”

他说这个都有好几个星期了。为什么要等呢?爱德华已经赢到了一百万,那么,还有什么呢?

“我们等着船。”爱德华写道。

这是很显然的,然而,阿尔贝早先居然就没有想到:即便他们立即出发去马赛,航船也不会因此提前两天启航的。

“那我们换票去,”阿尔贝宣称道,“去别的地方!”

“那等于是要让别人发现……”爱德华写道。

这很简洁、很省略,但又很明显,一目了然。在一个警方可能会追寻他们,而报纸也在拼命报道此事的时刻,阿尔贝难道可以这样对远洋航运公司的职员说:“我本应该出发去的黎波里,但是,假如你们这里有更早一点的前往科纳克里的航班,那对我也是合适的,这样,我用现金来付船票的差价好了。”而毫不冒什么风险吗?

更不用说,还有波丽娜呢……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得苍白了。

假如他向她坦白了真相,那么,她出于愤愤不平,会不会去告发他呢?“这真是太糟糕啦!”她曾这样说过,“这实在太可恶啦!”

卢泰西亚酒店的豪华套房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阿尔贝感觉到处都是陷阱,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爱德华热情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抱住。

可怜的阿尔贝,他像是在这样说。

女修院院长街印刷所的老板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翻开了报纸。当他点燃了他的第一支香烟,他的饭盒也重新加热后,他就读起了那篇小文章。一读不要紧,他顿时惊慌起来。

一大早,那位先生就来过了,而现在,则是那张报纸,真是他妈的见鬼,他的印刷作坊的名誉就算是被这个事件彻底毁掉了,既然是他印刷的那一册纪念碑样品名录……人们会把他看成跟那些强盗是同伙,人们会说他与他们狼狈为奸。他掐灭了香烟,熄灭了电炉,穿上了上装,叫来了他的助手,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而由于第二天就是节日,那就星期四见了。

亨利,总是从一辆出租车忙不迭地跳到另一辆出租车上,他不知疲倦,怒气冲冲,疑心重重,越来越唐突地提问题,而得到的回答却越来越少。于是,他竭力做出一副有些甜腻腻的肉麻样。大约十四点钟时,他走在桩杆街上,然后,回到拉马克街,再后来,则是奥赛尔街和乐托尔街,他到处打听,乱给人小费,十法郎,二十法郎,在塞尼山街,他给了一个信誓旦旦的女子三十法郎,她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正在寻找的人叫帕若尔先生,就住在瓜瑟沃街。亨利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得到,时间却已经到了十五点三十分了。

在此期间,《小报》的文章已经开始慢慢发酵。人们互相打电话,到处打听,你看了那份报纸吗?午后不久,外省的一些读者开始往编辑部打电话,解释说,他们已经为一座纪念碑捐了钱,并问,报纸上说的是不是就是他们所涉的那件事,真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岂不是都成了受害者。

在《小报》的报社中,编辑记者们往墙上张贴了一幅法国地图,他们在那些有电话打过来的城市与村镇上摁上了彩色的图钉,有阿尔萨斯的,有勃艮第的,有布列塔尼的,有弗朗什-孔泰的,有圣维齐耶-德-皮埃拉的,有维勒弗朗什的,有加龙河畔蓬蒂埃的,甚至还有来自奥尔良的一所中学的……

到了十七点,人们终于从一个区政府得到答案(而迄至那时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区政府有过回答;那些市政官员都像拉布尔丹那样,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知道了“爱国纪念物”这一机构名称以及它的地址,另外还有相关印刷所的地址。

人们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卢浮街52号的门前,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公司;人们又跑去女修院院长街的印刷所。到了十八点三十分,第一个赶到那里的记者发现作坊已经关门了。

白天结束,傍晚时分,各家报纸出报了,人们并没有掌握更多的消息细节,但是,人们所得知的那些消息,似乎比上午更足以表明事情的确实无疑。

人们公布了一些确切消息:

奸商贩卖

假的阵亡者纪念碑

诈骗的严重程度尚不得而知

又是好几个小时的工作、打电话、回答、询问,各家晚报均表现得干脆利落、毫不含糊:

纪念碑:一段被嘲弄了的对我们英雄的记忆!

成千上万的无名捐款人

被恬不知耻的不法者诈骗

阵亡者纪念碑的可耻买卖

有多少受害者?

偷窃记忆者卑鄙可耻!

有组织的诈骗团伙卖出了好几百个

完全假想的阵亡者纪念碑

阵亡者纪念碑的丑闻:

人们等待政府的解释!

楼层服务生送上了欧仁先生要的报纸,看到他正穿着那套殖民地的高级套装,戴着羽饰。

“怎么回事,还有羽毛?”他一出电梯,众人就围上前来问他。

“当然是啦,”这小年轻慢吞吞地解释道,像是在卖关子,故弄玄虚,“满是羽毛!”

他手中拿着五十法郎,那是跑这一趟得来的小费,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着这张钞票,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关于羽毛的故事,他们还是很想知道的。

“就像天使背上的翅膀。两片巨大的羽毛,绿颜色。很大很大。”

人们再怎么想象也是白想,太难联想了。

“我想,”小伙子补充道,“它们应该是从什么羽毛掸子上拆下来的,然后,再把那些羽毛粘到一起。”

如果说,大家都在羡慕这个小年轻,那不仅仅是由于这个羽毛的故事,还因为他收获了五十法郎,而与此同时,关于欧仁先生第二天中午要离开的传言,也开始不胫而走,犹如点燃的导火索那样。每个人都在想象自己将会失去的东西,一个这样的顾客,你整个职业生涯中也就能遇上一次吧,一次足矣!而且,还有呢,每个人,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在心中盘算着这个或那个同事所赢得的,这个,本应该平均分配一下嘛,有人不免有些牢骚。人们会从他人的目光中读出一些遗憾、一些怨恨……在欧仁先生从这里消失,前往鬼知道的什么地方之前,他还会点上几次餐,还会要求上门送几次东西呢?又该由谁来为他服务呢?

爱德华贪婪地读着报纸。我们又成为了英雄!他反复地对自己说道。

阿尔贝应该正在做着同样的事,但心里想的不一样。

各家报纸现在都知道了“爱国纪念物”。他们想抱怨也抱怨不了什么,他们向机智和大胆致了敬(“非同寻常的诈骗”),即便他们是通过闹出丑闻才表达的这一点。至于诈骗的清单,还有待于进一步开列。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前往银行追查,但是,在七月十四日这样一个国庆节日,他们又能找到谁,可以让他打开营业处,查阅登记簿册呢?没有人。警察恐怕要到十五日天亮之后才会行动。那时候,阿尔贝和他早就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爱德华重复了一遍。而在报纸和警察追寻到欧仁·拉里维埃尔和路易·埃夫拉尔……这两个于1918年失踪的士兵之前,他们早已游历了整个中东地区。

一张张报纸铺满了地板,就像不久前,新印刷出来的一本本“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册散布得满地板都是。

爱德华突然感觉有些疲惫。他浑身发热。在每次注射后,当他落脚下地走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潮热每每会攫住他。

他脱下了那件殖民地风格的上衣。两片天使翅膀脱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送货的中间人外号叫可可。他在凡尔登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胳膊,为了掩饰和缓和这一缺陷,他给自己做了一套特殊装备,像是某种背带,从胸前穿过,将两个肩膀都套住,然后再跟手拉车前部附加的一根木杠连接起来。很多的伤残者,尤其是那些只能靠国家救济勉强度日的人,都成了创造发明的奇人。大街上,人们能看到一些双腿截肢人用的小小车子,十分灵巧便利,还有他们自己动手用木头、铁皮、皮子做的装置,用来代替手、脚、腿,国家当然安置了一部分很有创造性的复员的伤残军人,但很可惜,大多数复员军人都还没有工作。

所以,这一位叫可可的,被那条特殊的背带勒得低下头,倾斜着身体,使劲拉着手拉车跑他的买卖,这一点更是加强了他跟一匹役马或者一头耕牛的相似性。亨利在卡尔波街和马尔卡代街的拐角口找到了他。因为整个白天跑遍了整个区的大街小巷,普拉代勒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而且,为了找到那些漏水管道,那些秘密情报,他还花费了一大笔钱呢。眼下,他一找到可可,心里顿时就明白,他算是中了大奖了,他很少感觉到自己是如此不屈不挠。

一大群人(亨利从那些晚报上读到了)将组织起来,声讨这一个让老佩里顾十分关心的纪念碑事件,但是,他亨利拥有一种足够的先见,能压所有人一头,能为那个老顽固带来足够多的情报,以便让他在部长那里为他美言,而部长,只消几分钟时间,就能一笔抹除他所有的欠债。

亨利将重新变得清清白白,洁白如雪,将享受到一种新的纯洁无瑕,享受全新开始,更不用说,他还能保留住他已经赢得的那一切,那一处正在彻底重建中的拉萨勒维埃的房产,那一个像吸水泵一样吸取了国家资金的银行户头。他已经毫无顾忌地投身于这一故事中了。因此,既然现在胜利在望,那就让人们好好地看一看,真正的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究竟是什么样的吧。

亨利把手插进衣兜,捏住了他那一张张五十法郎面额的钞票,但是,一看到可可那抬起来的脑袋,他的手又伸向了另一个衣兜,那个兜里装的是面值二十法郎的钞票,还有一些硬币,因为,用上一点儿钱,他也会获得同样的效果。他把右手伸到裤子兜里,弄得他的小硬币叮当作响。他问了他的问题,您从女修院院长街运过来印刷好的几捆样品名录,啊,是的,有这事情,可可说,您把它们运送到哪里了?四法郎。亨利把四法郎放到送货员手中,他就连连道谢。

没什么,亨利心里想,这当儿,他已经坐上了前往佩尔斯死胡同的出租车了。

那幢大房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房屋的一侧有着可可描绘过的一道木头栅栏。当时,他不得不把手拉车靠到台阶下,您问我还记不记得,还有一次,我又来到这里,运来了一条长椅,他们把它叫作什么来着……总之是一条长椅,很久以前了,是几个月之前了,但是那一天,有一个人帮了我一把,而他们的那什么名录……我不知道是什么。可可几乎是个文盲,正因为不识字,他才去干拉车的活儿。

亨利对出租车司机说,在这里等着我,给了他一张十法郎的钞票,司机很高兴,您别着急,慢慢来好了,大爷。

他推开栅栏,穿过院子,大爷来到了屋子的台阶下,他瞧了瞧楼梯上方,四下里没有任何人。尽管有些疑虑,他还是大着胆子,走上了楼梯,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一切,啊!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这时候能有一颗手榴弹啊,但没有必要。他推开房门,套间里空****的。一派荒凉。看得出来,人去了楼也就空了,到处都是灰尘,一片狼藉,一片杂乱,但这里有一种独特的空旷,那便是没有了主人的一件件家具透出的孤寂。

突然,他背后传来了动静,他转身过去跑到门口。那是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啪啦,啪啦,啪啦,那是一个小姑娘下楼的脚步声,她在匆匆逃离,他只看得见她的背,她有几岁了?亨利实在估计不好,对他来说,孩子们……

他把房间翻了一个底朝天,把所有东西都扔到地上,什么都没找到,一张纸都没有,除了有一本“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册,用来垫在大衣柜的脚下。

亨利微微一笑。他的大赦之日正在大步走近。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楼来,绕着栅栏转了一圈,然后,走上了街道,在街边的房屋前摁响了门铃,一下,两下,手上的纸页被揉得皱巴巴的,他变得有些神经质,非常神经质,好的,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忧伤得恰如一条运河,静静的一声不吭。亨利向她显示了一下那本名册,指了指小院子深处的那栋房子,住在那里的人呢?他问道,我找他们。他拿出了钱。这一次,他面对的人就不是可可了,他凭着直觉,拿了一张五十法郎的钱。女人直瞪瞪地盯着他,甚至都没有伸出手去。真该自问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听明白了,但亨利心里还是很有底的,她抓住了。他重复了一下问题。

这时候,又传来了一些小小的声响,有些隐秘,啪啦,啪啦,啪啦。是从那边,右边来的,小姑娘在街上跑过,踪影消失在了街尽头。

亨利对那女人微微一笑,她看不出年龄来,她没有嗓音,没有目光,纯粹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谢谢,一切都会好的,他把钞票重新放回衣兜,今天已经花费得足够多了,他又回到出租车上,那么,现在,大爷,咱们去哪里呢?

离那里一百米远,在拉梅街,有一些公共马车、一些出租车。人们看到,那小姑娘早已习惯了,她对司机说了句什么,拿出钱来晃了一晃,一个这样叫车子的小女孩,显然,你会生出好多疑问,但也不会疑虑太久,她有的是钱,跑一趟就跑一趟,上来吧,我的小姑娘,她爬上了车,出租车启动。

戈兰库尔街,克里希广场,圣拉扎尔车站,还绕过了玛德莱娜教堂。到处都张灯结彩,庆祝七月十四日国庆节。意识到自己的民族英雄身份,亨利甚为欣喜。在协和大桥上,他想到了近处的荣军院,明天,在那里,人们将鸣响礼炮。正因如此,决不能跟丢了小姑娘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只见它沿着圣日耳曼林荫大道行驶了一段,然后就拐上了圣神父路。亨利正暗自庆幸呢,这孩子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去哪里了,我就让你好好猜猜吧,小姑娘竟然进了卢泰西亚大酒店。

谢谢,大爷。亨利给了出租车司机两倍于给可可的小费,人一高兴起来,也就不再计较什么钱不钱的了。

在这里,小姑娘轻车熟路,没有丝毫犹豫,刚刚来得及付了车费,她就窜上了人行道,酒店的门卫向她点头示意,亨利则有一秒钟时间可考虑。

两种办法。

等着小姑娘,在酒店出口截住她,把她叠成四折装进衣兜里,在附近第一个大门底下就将她彻底掏空,了解到他想要知道的,而把剩余的一切全都扔进塞纳河。新鲜的肉嘛,鱼儿会很喜欢的。

另一种办法:进到酒店中去,去打听一下情况。

他进去了。

“请问先生您……”门房问道。

“我是奥尔奈-普拉代勒,”他递上了一张名片,“我并没有预订……”

门房接过名片。亨利摊开两手,一副无奈与抱歉的表情,但其中包含了一种心领神会,这神情分明就在说,他是一个你们会帮他摆脱困境的人,他也知道怎么表示感激,而且会提前让你们知道这一点的。对于门房,唯有那些好心的客人,行为举止才会如此细腻,如此……也就是说,有钱的客人,这可是在卢泰西亚大酒店。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困难的,先生……”他瞧了一眼名片,“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请便……请问您是要一个房间还是一个套房?”

在贵族和奴才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片彼此串通的地盘。

“一个套房。”亨利说。

想也知道。门房喉咙中咕噜一声,但并没有出声,他知道职业的规矩,他默默地将五十法郎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