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冷冽、干燥的泥地上发出嘚嘚重击声,一路往西狂奔向布雷赫,伊莱莎却没有听到。曼塞尔先生的海绵非常有效,她被氯仿迷昏,失去知觉,颓然倒在马车的阴暗角落里……
萝丝轻柔但破碎的声音:“我需要你帮一个忙,一个只有你能帮的忙。我的身体像往常一样羸弱,无法怀孕,但你的身体,表姐,你很健康。我需要你为我怀一个孩子,纳桑尼的孩子。”
伊莱莎等待了这么久,沮丧万分地希望被需要,她是个失去伴侣的孪生子,总在追寻自己的双重化身。她想都没想。“当然,”她说,“我当然会帮助你,萝丝。”
他来了一周,每晚都来。舅妈在咨询马修医生后估算了日期,而纳桑尼依照她的吩咐,每晚穿过迷宫,绕过小屋,来到伊莱莎的门前。
第一晚,伊莱莎在屋里等待,绕着厨房地板不安地走来走去,纳闷他是否会如期前来,还有她是否该准备什么。她想知道人们在这种时刻该有哪些举止。她毫不迟疑便同意了萝丝的请求,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没怎么想过这个承诺会带来的后果。萝丝终于需要她了,这使她满怀感激。直到日子愈来愈接近后,她才开始思考这个假设正要逐渐变成事实。
但她愿意为萝丝做任何事。她不断告诉她自己,不管这个未知的行为将如何不合礼数,她的奉献将使她们的友谊矢志不渝。这个想法变成一种咒语:她和萝丝之间的联系将更加紧密。萝丝将会比以前更爱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舍弃她。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萝丝。
第一晚,叩门声响起时,伊莱莎反复对自己念着那个魔咒,她打开门,让纳桑尼进入小屋。
纳桑尼在走廊站了半晌,他比她记忆中还要高大黝黑。直到伊莱莎指了指挂外套的挂钩,他才脱下外套,对她微微一笑,几乎是感激的笑容。她在那时察觉到他和她一样忧虑不安。
他跟着她走到厨房,自然而然地被餐桌那种真实的安全感吸引住,他靠着椅背坐下。
伊莱莎站在桌子另一边,干净的手在裙子上抹擦着,想知道该说什么,如何进行。他们最好去做必要的事,而且快快了事。没必要拖延,让两人都觉得不自在。她正要说话,纳桑尼却已开口:“我想你可能想看看。我整个月都在画它们。”她注意到他带着一个皮包。
他将皮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叠纸。是素描。“我最先开始画《仙女狩猎》。”他将一张纸递到伊莱莎眼前,当她接过来时,她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伊莱莎的目光落到插画上:黑色的线条,交错的阴影。在一个寒冷阴暗的塔楼内,一个苍白瘦削的女人斜倚在矮**。女人的脸由细长的线条交织而成。她美丽,梦幻,难以捉摸,就像伊莱莎的童话故事描述的那样。但纳桑尼赋予这个被捕猎的仙女的脸另一种特质,使伊莱莎大吃一惊。画中的女人看起来像伊莱莎的母亲。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像,而是某些在她嘴唇的弧度、冷漠的圆眼,以及高高的颧骨中若隐若现的东西。通过某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某种形式的魔法,纳桑尼在他的素描里,在仙女无精打采的四肢、疲惫神态以及五官表现出的听天由命中捕捉到了乔治亚娜的神态。最奇怪的是,这是伊莱莎第一次意识到,她在被捕猎的仙女故事中描述的是自己的母亲。
她抬头看他,盯着那双望进她灵魂深处的黑色眼眸。他的目光与她的交会,炉火的火光突然在他们之间升温了。
特殊的环境使一切感受变得敏锐。他们的声音太大,他们的动作太突然,空气过于寒冷。这个行为不像她害怕的那样令人厌恶恶心,过程中有某种出乎意料的感觉让伊莱莎不禁想要细细品尝。一种她被剥夺了许久的亲近和亲密,她重新觉得她是两个人中的一部分。
她当然不是,光是抱着这种想法,不管多么短暂,都是对萝丝的背叛,但……他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背,她的身侧,她的大腿。他们**的身体交缠时的温暖,他喷在她脖子上的急促呼吸……
她睁开眼睛,观察他的脸,他的五官排列出他的表情和故事。当他的眼睛睁开时,他们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突然间,她意外发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存在:固定,稳健,真实。
然后,一切结束了,他们分开,身体的紧密关联随之烟消云散。他们穿上衣服,她陪他下楼。他们站在前门,她站在他身边,试着聊最近的涨潮,接下来几个星期可能会有的坏天气。礼貌性的交谈,好像他只是路过这里来借一本书。
最后他伸手拉开门锁,沉重的寂静悬挂在他们之间。那是他们做过的事情的重量。他拉开门,又再次关上它,转身面对她。“谢谢你。”他说。
她点点头。
“萝丝想要……她的需要……”
她再次点点头。他浅浅一笑,打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一周的时间拖着缓慢的步伐前进,他们变得习以为常,逐渐有了惯常程序。纳桑尼会带来他最新完成的素描,然后,他们一起谈论故事和插画。他也会带铅笔过来,边讨论边修改。通常,当素描完成时,他们的对话会转到其他话题上。
他们躺在伊莱莎的小**时也聊天。纳桑尼告诉她他的家族故事,伊莱莎相信那些人都已作古,他年轻时代的艰苦,他在码头工作的父亲,他母亲因洗太多衣服而皲裂的双手。伊莱莎发现自己对他倾诉了她从未告诉别人的秘密:她的母亲,她从不认识的父亲,她想追随他横越广袤海洋的梦想……他们的关系发展出奇异和意想不到的亲密,她甚至说起了塞米的事。
一个星期终于要过去了,纳桑尼在最后一晚提早抵达。他似乎不想做他们必须做的事。他们像第一晚那样,坐在餐桌两侧,默不作声。突然之间,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纳桑尼伸手抓住她的一绺长发,烛光将艳红转化为金黄。他盯着他指尖的发丝,神色专注。深色头发滑落下来,在他的双颊投下阴影,他黑色的双眸因无言的思考而睁大了。伊莱莎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阵温暖的亲密。
“我不希望它结束,”他轻柔地说,“我知道这很愚蠢,但我感觉到……”他打住话头,伊莱莎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这让他安静下来。
她的心脏在衣服下怦怦狂跳,她祈祷他没有发觉。他不能说完他的话,虽然她显然希望他能说完。因为伊莱莎比任何人都清楚,字句拥有魔力。他们已经允许自己感受得过多,而在这场安排中,没有感受的容身之处。
她轻轻摇头,最后他点点头。他回避她的目光,半晌不再说话。然后他开始静静画素描。伊莱莎不得不压抑她燃烧般的冲动,她想告诉他,她已经改变心意。
那晚他离开时,伊莱莎返身进入小屋,小屋的墙壁似乎变得不同寻常的静默、寂寥。她在纳桑尼坐过的位子上发现了一张卡片,她将卡片翻过来,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素描。这是她第一次不经意间被捕捉到纸张上。
在第一个月流逝之前,伊莱莎就知道他们成功了。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她还是有一种有人相伴的无法解释的奇特感受。接着她的经期停止,她更加确定了。玛丽最近刚流产,布雷赫又雇用了她,但只是短期雇用,要她做主宅和小屋之间的联络人。当伊莱莎告诉她,是的,她相信她体内有个紧紧抓牢她的小生命时,玛丽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将口信带给艾德琳夫人。
小屋周围修筑了围墙,这样,等伊莱莎的腹部渐渐隆起时,就不会有人看见。村子里传说她离开了,小屋的世界遭到封闭。最简单的谎言往往最容易让人相信,但这个谎言天衣无缝。众所周知,伊莱莎一直想去旅行。因此人们很容易便相信她不告而别,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回来。玛丽每晚送来食物。艾德琳的医生马修医生则每隔两个星期,在夜幕遮掩下,前来确定怀孕是否顺利。
在被囚禁的那几个月里,伊莱莎没见过其他人,但她从未感到孤独。她对着她隆起的肚子喃喃唱歌,低声讲故事,做着奇特和鲜活的梦。小屋似乎在她周围紧缩,成了一件温暖的旧外套。
而花园,她的心总是为之高唱,变得比以往更加美丽。花朵闻起来更加甜美,色彩更加鲜亮,成长更快。有一天,她坐在苹果树下,温暖、和煦的空气在她周围沉闷地打转,她陷入沉睡。当她轻柔地睡着时,一个故事前来找她,如此栩栩如生,犹如某个路过的陌生人跪在她耳边,对她轻诉。故事是关于一个年轻女人克服恐惧,旅行到远方,以找出一位她深爱的老者的人生真相。
伊莱莎一下子惊醒了,她确定这场梦很重要,她必须将它写成童话故事。不像大部分的梦带来的灵感,这个故事不需要太多修饰。那个孩子,她体内的宝宝,是故事的中心。伊莱莎无法解释她是如何知道的,但她有最古怪的确信,宝宝以某种方式和这个故事密切相关,宝宝帮助她得到了这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如此生动、如此完整。
伊莱莎在午后写下那则童话故事,将它称为《老婆婆的眼睛》。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常常想到那个被偷走真相的悲伤老婆婆。自从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后,伊莱莎便没有再见到纳桑尼,但她知道他仍在为她的书画插画,而她渴望见到她的新故事所激发的灵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玛丽带食物过来时,伊莱莎问起了他。她问玛丽是否能让他知道他可以在近期来拜访她时,语调刻意保持平淡。但玛丽只是摇摇头。
“沃克太太不会准许的。”她放低声音说,尽管小屋里没有别人,“我听到她对夫人哭诉,夫人说他不该再穿越迷宫,不该再和您见面。在发生了这件事后,他更不能再来见您。”她瞥了瞥伊莱莎隆起的腹部,“她说,事情可能变得过于复杂。”
“荒谬,”伊莱莎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萝丝。纳桑尼和我都深爱着她,我们依照她的要求帮忙,给了她她最渴求的东西。”
玛丽曾经对伊莱莎明白表示过她对这种做法的看法,反对她在孩子出生后要做的事,所以此时她只能保持沉默。
伊莱莎叹了口气,非常沮丧:“我只想和他谈谈童话故事的插画。”
“沃克太太对此事也不是很开心,”玛丽说,“她不喜欢他为您的书作画。”
“她为什么要介意呢?”
“嫉妒,她嫉妒得不得了。她无法忍受他花时间和精力想您的故事。”
从那以后,伊莱莎不再等待纳桑尼。她请玛丽将《老婆婆的眼睛》的手稿送到布雷赫,玛丽虽然同意,但她说此举有欠考虑。几天后一名专差送来一样礼物,那是她花园里的雕像,一个有着天使脸庞的小男孩。就算伊莱莎没有读一起送来的信,她也知道,纳桑尼送它时,心里想到的是塞米。他在信中为无法拜访而道歉,询问她的健康状况,然后快速转移话题,说他如何喜欢那篇新的故事,它的魔力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为它画插画的冲动淹没了他,他无法忍受去想别的事。
萝丝每个月来拜访她一次,但伊莱莎对她的来访变得小心翼翼。事情刚开始时都很顺利,萝丝看见伊莱莎时会爽朗地展开笑靥,殷切询问她的健康,在有机会感受她皮肤下的胎动时雀跃不已。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在没有征兆和缘故的情况下,萝丝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气馁。她十指紧扣,拒绝再碰伊莱莎的腹部,甚至回避她的目光。萝丝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抓起裙子,让腹部隆起,宛如她也怀孕了一般。
六个月后,萝丝不再前来。伊莱莎在预定日期空等一场。她满心困惑,纳闷自己是否记错了日子。但她的日记里记得清清楚楚。
她立刻担心萝丝可能生病了,不然,她不会不来拜访她。当玛丽带着装食物的篮子出现时,伊莱莎抓住了她。
玛丽将篮子放下,在火炉上烧一壶开水,好一阵子没有回话。
“玛丽?”伊莱莎问道,宝宝正压在她身侧,她弓着背改变坐姿,“你不必试图保护我。如果萝丝生病了……”
“没有,伊莱莎小姐。”玛丽从炉灶前转身,“沃克太太发现来拜访您会让她过于沮丧。”
“沮丧?”
玛丽回避着伊莱莎的目光。“那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更甚以往。她无法怀孕,而您看起来像一颗成熟的桃子。她在拜访结束回到家中后,总是会不舒服好几天。她不肯见沃克先生,还跟夫人顶嘴,挑剔食物。”
“那我期待孩子的诞生。等我分娩后,等萝丝成为母亲时,她就会忘却这些不愉快的感受。”
于是,她们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场景:玛丽摇着头,伊莱莎再次为她的决定提出辩护。“这样不对,伊莱莎小姐。一个母亲不能就这样放弃她的孩子。”
“这不是我的孩子,玛丽。这孩子属于萝丝。”
“等您生产后,您也许会改变想法。”
“我不会的。”
“您不会知道……”
“我不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我不能有。我已经许下承诺。如果我改变想法,萝丝会深陷痛苦。”
玛丽挑高眉毛。
伊莱莎强迫声调中带着更坚决的语气:“我会将孩子交出去,萝丝会重获快乐。我们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你不懂吗,玛丽?我怀的这个孩子会将我的萝丝还给我。”
玛丽悲伤地笑了笑。“您说得也许对,伊莱莎小姐。”她说,但听起来并不令人信服。
接着,在时光似乎停住脚步的几个月后,结局来临。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星期。痛苦,撕裂般的痛苦降临,身体像一台机器般裂开,为它所创造的生命辟出血路。玛丽看出即将分娩的征兆,待在现场帮忙。她妈一辈子都在生小孩,所以她知道该怎么做。
生产很顺利,这个孩子是伊莱莎见过的最美丽的孩子,小女孩的小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两侧,当空气穿过手指时,那些精致苍白的手指不时惊惶地颤抖。
虽然玛丽奉命在伊莱莎出现临盆的迹象时立刻向布雷赫报告,但她沉默了好几天。她轻柔地对伊莱莎说话,恳求她重新考虑这个可怕的约定。这样做不对,玛丽不断低语,没有人能要求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孩子。
伊莱莎和宝宝独处了三天三夜。终于见到这个在她体内居住、成长的小人儿时感觉是多么怪异。她轻抚那些原本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小手和小脚,不忍放手。她小小的嘴唇抿紧,仿佛想说话。表情显现出无穷的智慧,在人生中的最初数日中,这个小人儿好像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的智慧。
然后,在第三个夜晚凌晨时分,玛丽抵达小屋,站在门口,宣布那个可怕的消息:马修医生将在第二天晚上前来检查。玛丽压低声音,紧握着伊莱莎的双手,倘若她有任何想留住宝宝的想法,她必须现在就逃走。她必须带着孩子逃走。
尽管逃跑的建议紧紧纠缠着伊莱莎的心,尖锐地拉扯,命令她采取行动,但她迅速将它抛诸脑后。她忽视胸口的锐利疼痛,如往常一样向玛丽保证,她心意已决。她低头看了孩子最后一眼,默默凝视那张完美的脸蛋,试图理解是她创造了这个美丽的孩子,是她做了这件美妙的事。直到最后,她的脑中、心中和灵魂的强烈抽痛使她无法忍受。随后,不知怎么的,仿佛从远方观察着自己一样,她实践了她的承诺:将小女孩交出,让她由别人抚养。她在玛丽走后关上门,独自回到安静、寂寥的小屋。当曙光照入冬季花园时,小屋的围墙再次隐退,伊莱莎这才体会到她从来不知道的孤独的黑色剧痛。
虽然艾德琳轻视莱纳斯的手下曼塞尔,在他将伊莱莎带进他们的生活时还诅咒过他的名字,但她无法否认此人的确知道怎么去找人。他被派往伦敦已经有四天了,今天下午,艾德琳假装在早茶室专心刺绣时接到了一通电话。
曼塞尔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口气无比谨慎,谁都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在分线上偷听。“芒特榭夫人,我特地打电话通知您,您所要的物品已经收到了。”
艾德琳的呼吸哽在喉咙里。这么快?期待、企望、紧张让她的指尖隐隐作痛。“你收到的是大件物品还是小件物品?”
“大件物品。”
艾德琳双眼紧闭,声调中未透露半丝放松、欢愉,只有平淡稳定。“你预计什么时候送过来?”
“我们马上离开伦敦,会在明天晚上抵达布雷赫。”
艾德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尽管她仍然得继续等待。她在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踱步,抚平裙子,痛骂仆人。她一直都在计划如何除掉伊莱莎。
伊莱莎同意她从此不再走近主宅,她说到做到。但她一直在观察。她发现,即使当她存下足够的资金,可以买张船票去往远方时,却有什么阻止她这么做。仿佛在宝宝出生后,伊莱莎寻找了一生的锚就已深陷在布雷赫的土地中。
孩子的牵引力仿佛有磁性,因此她留了下来。但她遵守对萝丝的承诺,不再去主宅。她找到其他地方,躲藏起来偷偷观察。就像她小时候那样,趴在斯温德尔家楼上小房间的柜子上,看着世界在她周围移动,而自己静止不动,自处于各种活动之外静观其变。
失去孩子后,伊莱莎发现自己也失去了以往的人生、以往自我的中心。她抛弃了她与生俱来的权利,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丧失了人生目的。她很少写作,在那之后,她认为只有一篇童话故事值得收录到童话集里。那个故事是说,一个年轻女人独自住在黑暗森林里,她为了正确的理由作出了错误的决定,结果招致毁灭。
惨白的月份逐渐形成漫长的年岁,在1913年一个夏日的早晨,出版商寄来了童话故事集。伊莱莎立即将书拿进屋内,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露出里面皮革装订的宝藏。她坐在摇椅里,打开书,举到眼前。它闻起来有新鲜油墨和胶水的味道,就像任何一本真实的书那样。书里面是她写的故事,她宝贵的创造物。她翻开厚重、崭新的书页,翻过一个接一个的故事,直翻到《老婆婆的眼睛》。她仔细阅读这个故事,随着字句她想起了在花园里的那个奇异而鲜活的梦境,还有淹没她全身的感受——她体内的宝宝对这个故事至为重要。
伊莱莎突然明白了,那个孩子,她的孩子,必须有一本故事集,如此一来,母女俩就会建立某种联系。于是,她用棕色牛皮纸将书包装好,等待机会,然后打破承诺:在迷宫尽头的大门出现,走向主宅。
数百粒尘埃在两个木桶间的银色阳光中尽情飞舞。小女孩笑了,女作家、悬崖、迷宫和妈妈离开了她的思绪。她伸出一根手指,试图抓住一粒尘埃。可没等太靠近,它们便盘旋着躲开了。她大笑起来。
远处的声音变了。小女孩听到一阵**,夹杂着兴奋的声音。她倾身躲进光影的薄纱中,将脸贴在冷冰冰的桶面上,用一只眼睛窥视着甲板。
腿、鞋子、衬裙的裙摆匆匆来去,色彩缤纷的纸带轻快地飘动,狡猾的海鸥在甲板上搜寻着碎面包屑。
大船突然侧倾,船腹深处一声呜咽,绵长低沉。震动穿过甲板传到了小女孩的指尖。她惊慌失措地等了片刻,手掌紧贴在身子两侧,屏住呼吸。船开了,慢慢驶离码头。船号轰鸣,欢呼声、“旅途愉快”的祝福声如波浪般起伏。他们出发了。
她们在夜里抵达伦敦。黑暗浓厚沉重地笼罩着街道,她们从火车站朝河流走去。小女孩累极了。当她们抵达目的地时,伊莱莎不得不叫醒她。但小女孩没有抱怨,她紧握住伊莱莎的手,跟在她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后亦步亦趋。
那晚,她们两人在房间里分享一碗肉汤和面包。她们舟车劳顿,很少交谈,只是好奇地从汤匙上看着彼此。小女孩问起了母亲和父亲,但伊莱莎只是说,他们会在航程的尽头等待她们。这不是事实,却很必要:伊莱莎需要时间来决定,如何将萝丝和纳桑尼去世的消息告诉小女孩。
晚餐后,艾弗瑞立刻在房间里唯一的**陷入沉睡,伊莱莎则坐在窗台上。她一会儿俯瞰黑暗的街道,忙碌的旅行者相互推挤前进,一会儿观察熟睡中的孩子在床单下轻轻扭动身体。过了一会儿,伊莱莎默默走近孩子,近距离观察这张小脸蛋。最后她轻柔地跪在床边,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小女孩缓缓吐在她头发上的气息,能在那张熟睡的脸上数清小雀斑。这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庞,白皙的肌肤和玫瑰花苞般的嘴唇光彩动人。伊莱莎意识到,这是她在这孩子刚出生时凝视过的同一张脸,同样睿智的表情。在她的梦中,她常见到相同的脸庞。
她突然被一股冲动、一种需要抓住,是爱!这份感觉如此强烈,她浑身都充满了确信。那感觉就像她能立刻认出自己的手,她在镜中的影子,她在黑暗中的声音。同样,她的身体也能马上认出这是她赋予生命的孩子。伊莱莎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躺在**,蜷曲着身子,搂住熟睡的孩子。就像她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房间,靠在弟弟塞米温暖的身边一样。
伊莱莎终于回家了。
在船要起航的那天,伊莱莎和小女孩早早出门,去购买必需物品。伊莱莎买了几件衣服、一把梳子,还有放东西的行李箱。她在行李箱底部藏了一个放了几张纸钞的信封,还有一张纸,上面写有玛丽在波佩洛的地址。她觉得最好采取防范措施,免得抱憾终身。行李箱刚好是小孩提得动的大小,艾弗瑞兴奋不已。当伊莱莎领着她走过拥挤的码头时,她紧紧抓着行李箱。到处都是走动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火车轰鸣,蒸汽翻腾,起重机将婴儿车、自行车和留声机搬上船。当她们经过一群咩咩叫的山羊和一群被赶进船上羊圈的绵羊时,艾弗瑞大笑起来。伊莱莎买了两件裙子给她,她正穿着最漂亮的那件,看起来很像个富有的小女孩跟即将远航的姑姑道别。当她们抵达舷门时,伊莱莎将登船卡递给船长。
“欢迎上船,女士。”他点点头,制服帽子随之上下晃动。
伊莱莎点头致意。“能搭上这艘这么棒的船是我的荣幸,”她说,“我的侄女为她姑姑即将出海旅行的事兴奋不已。您瞧,她连行李箱都带来了。”
“你喜欢大船,对不对,小姐?”船长低头凝视着小女孩。
艾弗瑞点点头,展露出甜美的笑容,但她一语不发,遵照伊莱莎的指示。
“先生,”伊莱莎说,“我哥哥和嫂子在码头那边等着。”她对愈来愈拥挤的人群挥挥手,“我想,您不介意我带小侄女到船上参观一下我的舱房吧?”
船长瞥了一眼码头上蜿蜒排列的乘客。
“我们不会待很久,”伊莱莎说,“但这对小孩来说意义重大。”
“我想没有关系,”他说,“但记得要带她回来。”他对艾弗瑞眨眨眼,“如果她离开家乡,我想,她的父母会很想念她。”
伊莱莎牵着艾弗瑞的手,走上步桥。
到处都是人,嘈杂的声音,泼溅的水声,粗哑的汽笛声。交响乐队正在甲板上演奏一首轻快的曲子,女仆四处走来走去,邮差传送电报,表情高傲的侍者为将要离开的乘客端来巧克力和礼物。
但伊莱莎没有跟着服务员进入船内。她领着艾弗瑞沿着甲板快步往前走,直到走到一堆木桶前才停下脚步。伊莱莎领着小女孩走到木桶后面,叫她蜷伏着躲好,她的裙摆因此披散在甲板上。小女孩有点分神,她从未见过这样热烈的**,不断转着头,东张西望。
“你必须在这里等,”伊莱莎说,“到处走动很不安全。我很快就会回来。”她迟疑一下,看看天际。海鸥在头顶掠过,黑色的眼睛充满戒备,“在这儿等我,听到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
“你知道怎么躲起来吗?”
“当然知道。”
“我们在玩一个游戏。”伊莱莎说这句话时,塞米的影子倏忽浮现在脑海中,她的肌肤突然感到一阵冰冷。
“我喜欢玩游戏。”
伊莱莎用力将那个影子推到一边。小女孩不是塞米。她们不是在玩开膛手。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要上哪儿去?”
“我必须去见某个人。在船起航前,我得去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过去,”她说,“我的未来。”她微笑了一下,“我的家族。”
马车向布雷赫狂奔时,伊莱莎脑海中的雾霭开始消散。她渐渐对四周有所知觉:摇晃不已的马车,马蹄溅起泥土的嗒嗒踩踏声,一股发霉的气味。
她突然睁开眼睛,不解地眨眨眼。黑色的阴影缓缓消散在暗灰色的光线中。她试着集中视线时却感到一阵晕眩。
有人在马车里,就坐在她的正对面。他的头斜靠在皮革座椅上,平稳的呼吸中夹杂着轻微的打鼾声。他留着蓬松的八字胡,夹鼻眼镜端坐在鼻梁上。
伊莱莎倒抽一口气。她又回到了十二岁,被拖着前往未知的未来,和母亲口中的坏人一起关在马车里:曼塞尔。
但……感觉不太对劲。她忘了某件事情,一片阴暗的云朵在她的思绪边缘嗡嗡低鸣。某件重要的事,某件她非做不可的事。
她猛吸一口气:塞米在哪儿?他应该和我在一起,我要保护他……
马蹄声重重地踏在外面的泥土上。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声音让她恐惧不安。阴暗的云朵开始急速旋转,愈来愈近。
伊莱莎的目光往下看向裙子,她的双手在大腿上交握。她的双手,但又完全不是她的手。一道灿烂的光线在云层间穿出一个洞口:她早就不是十二岁了,她是个成年女人……
但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在哪儿?她为什么和曼塞尔在一起?矗立在悬崖上的小屋,一座花园,海洋……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尖锐地通过她的喉咙。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
四处飘浮的惊慌刺痛了她的肌肤。光线更加强烈了……云朵默默散开……几个字,片段般的意思浮现:玛丽伯勒……一艘船……一个孩子,不是塞米,一个小女孩……伊莱莎的喉咙干涩,体内裂开一个幽深大洞,充满了黑色的恐惧。
小女孩是她的女儿。
清澈的思绪鲜亮地在她脑海里燃烧:她的女儿独自待在即将起航的船上!
惊恐渗进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脉搏在太阳穴上用力敲击。她得离开,必须马上回去!
伊莱莎瞥了瞥旁边的车门。马车车速很快,但她不在乎。船今天会离开码头,而小女孩只身在船上。孩子,她的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胸口疼痛,头部剧痛。伊莱莎伸出了手。
曼塞尔动了一下,蒙眬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立刻集中在伊莱莎的手臂上和她手指下的把手上。他的唇边露出了一抹冷笑。
她抓住把手。曼塞尔跳过来阻止她,但伊莱莎的动作更快,毕竟她的需要更加强烈……
她正在坠落,马车车门打开,她朝着寒冷黑暗的土地坠落,坠落,坠落……时间在这一瞬间折叠起来:所有时间成为一体,过去是现在,也是未来。伊莱莎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土地愈来愈接近,闻到了烂泥、青草,还有希望的气味……
然后,她开始飞翔,翅膀伸展着掠过大地表面,现在她飞得更高了,乘着微风的气流而行。她的脸庞冰凉,思绪清澈。伊莱莎知道她要飞往何处:飞向她的女儿,飞向艾弗瑞。那是她花了一辈子寻寻觅觅的人,她的另一半。她现在终于是一个整体了,她正朝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