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知道,当她离开时,她会怀念这道海岸线、这片海洋。尽管她会认识另一片海洋,但那是不同的:其他鸟儿,其他种类的植物,汹涌的浪潮将以外语低声诉说它们的故事。现在时候到了。她等待了太久,无须再拖延。木已成舟,无论她现在的感受如何,那在黑暗中爬上她心头的深深懊悔,让睡眠近在咫尺,却辗转难眠,恨恨诅咒她在这场骗局中扮演的角色,但她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往前向人生迈进。
伊莱莎最后一次走下狭窄的石阶,直达码头。一个渔夫仍在为当天的出海做准备,他把箩筐和几捆渔线码起来放入船内。她走近时,瘦削、肌肉浑圆的四肢和阳光轻拂过的五官映入眼帘,伊莱莎这才察觉那是威廉,玛丽的哥哥。他是众多康沃尔渔夫中最年轻的一位,但他在一群勇敢、莽撞的渔夫中表现出众,他艺高胆大的故事像海草般沿着海岸散播开来。
他和伊莱莎曾经有过一段友谊,他那些在海上充满野性的人生故事让她深深着迷,但这几年以来,他们之间趋于冷淡。那是自从威廉看到他不该看到的事,当面质问伊莱莎,并要她解释她无法解释的情景后。他们很久没有对彼此说话,而伊莱莎只能将思念埋在心底。她马上就要离开特瑞纳了,这使她下定决心要让过去成为过去,因此,她沉稳地吐了一口气,走近他。“你今天早上来晚了,威廉。”
他抬起头,拉直便帽,风吹日晒的双颊涨得通红。他僵硬地回答:“是您来早了。”
“我今天早上想早点过来。”伊莱莎现在走到船边。海水温柔地轻拍船身,空气带着浓浓的咸味。“玛丽有什么消息吗?”
“从上周开始就没有了。她在波佩洛很快乐,做个屠夫的妻子也很称职。”
伊莱莎不禁微笑。听到玛丽的好消息她真心地感到高兴。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后,她应该得到快乐。“真是好消息,威廉。我今天下午一定会写信给她。”
威廉微微皱眉。他用脚踢着码头的石头防波堤,目光落在靴子上。
“怎么了?”伊莱莎问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威廉赶走一对贪心的海鸥,它们对着他的鱼饵从空中俯冲而下,想要抢食。
“威廉?”
他瞥了伊莱莎一眼。“没事,伊莱莎小姐,只是……我必须说,我很高兴看见您健健康康的,但我有点讶异您的反应。”
“为什么?”
“我们听到那个消息时都很难过。”他抬高下巴,搔搔线条坚硬的下巴上的络腮胡,“有关沃克先生和夫人,有关他们……离开我们的消息。”
“纽约,是的。他们预定下个月离开。”告诉她这件事的人是纳桑尼。他又去小屋见她,艾弗瑞也再次跟他前来。那是个下雨的午后,孩子被带进屋内等待。她上楼到伊莱莎的卧室玩耍,这样比较妥当。当纳桑尼告诉伊莱莎他和萝丝的计划,他们准备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开始崭新的人生时,伊莱莎相当愤怒。她感到被抛弃、被利用,这感觉更甚以往。她想到等萝丝和纳桑尼搬去纽约后,小屋会突然成为全世界最荒凉孤寂的地方,而她的人生是最凄凉的人生。
纳桑尼离开不久后,伊莱莎想起母亲的告诫,她应该拯救自己,她应该自己决定在何时执行她的计划。她订了一张船票,决心进行自己的冒险,远离布雷赫和在小屋里度过的寥寂人生。她写了一封信给斯温德尔太太,告诉她,她下个月要去伦敦,并询问是否能前去拜访她。她对母亲的胸针只字未提,老天保佑,希望它仍旧安全地藏在废弃烟囱的陶罐内,她会将它拿回来。在拿回母亲的遗物后,她就能展开自己的崭新人生了。
威廉清清喉咙。
“怎么了,威廉?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一样。”
“不是,伊莱莎小姐。只是……”他的蓝眼睛搜寻着什么。太阳已经完全现身,沉重地挂在地平线上,阳光刺眼,他被迫眯着眼睛。“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她轻轻耸了耸肩。
“沃克先生和夫人……从卡莱尔出发的火车。”
伊莱莎点点头:“他们在卡莱尔待了几天,预计明天回家。”
威廉的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线。“他们还是预计明天回家,伊莱莎小姐,只是不是以您以为的方式。”他叹口气,摇摇头。“消息已经传遍了村子,报纸上也有报道,结果竟然没有人告诉您。我过来就是……”他握住她的手,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姿态,而所有出乎意料的亲密举动总是让她心跳加快,“火车出了意外,伊莱莎小姐。两辆车追撞。有些乘客……沃克先生和夫人……”他呼出一口气,凝视她的双眸,“他们不幸死于这场意外,伊莱莎小姐……在一个叫艾吉尔的地方。”
他继续说着,但伊莱莎什么也听不到了。在她的脑海中,只有一道红光逐渐扩散开来,大声咆哮着,所有感受、声音、思绪都被阻挡在外。她闭上眼睛,像被蒙上双眸般,坠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艾德琳能做的只是保持呼吸。浓厚的哀恸染黑了她的肺部。这个噩耗在星期二晚间以一通电话告知。莱纳斯当时将自己关在暗房里,黛西只好前来敦请芒特榭夫人接电话。一个警察在电话的另一端,在把康沃尔和昆布兰分开的好几英里外,以尖锐急促的声音传达了这个重大的噩耗。
艾德琳昏了过去。至少,她假设那是她接电话后必然发生了的事,她再次有记忆是在**悠悠醒过来时,胸口无比沉重。大约一秒钟的困惑后,她想起来了,惊惧和悲痛再次重生。
艾德琳必须安排葬礼,遵照礼仪行事,如此她才能重新打起精神。尽管她的心已被掏空,只留下一个干瘪无用的外壳,但人们期待她做某些事。作为哀恸欲绝的母亲,她不能逃避责任。她必须为了萝丝,为了她最亲爱的女儿,振作起来。
“黛西,”她的声音沙哑,“给我一些写字的纸。我需要列一个表。”
黛西匆忙地从阴暗的房间离开时,艾德琳开始在心中列表。当然得邀请丘吉尔家族、赫胥黎爵士和夫人、阿斯特家族、赫尔曼家族……她会晚点通知纳桑尼的亲友。天知道,艾德琳有没有精力在萝丝的葬礼上和他们那种人周旋。
小女孩当然不准参加:这类严肃仪式不适合她的天性。好在她没有和父母一起去坐火车,她感冒了,只好躺在**。艾德琳该拿这个小女孩怎么办?她不需要老是被提醒萝丝已死的噩耗。
她眺望着窗外的小海湾。那一排树木,再过去的大海,延伸至无边无际。
艾德琳拒绝让目光飘向左方。她看不见小屋,但知道它在那里。小屋有迷惑人心的可怕力量,一想到它,艾德琳的血液就为之冻结。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不准任何人告诉伊莱莎这个消息,直到葬礼结束。艾德琳无法忍受看到那女孩还活着,萝丝却已经死去。
三天后,当艾德琳、莱纳斯和仆人聚集在庄园远处的墓园时,伊莱莎绕着小屋走了最后一圈。她已经提前送了一个行李箱到海港,她现在轻装简行。她只打算带一只装有笔记本和个人物品的小旅行袋。火车将在中午离开特瑞纳,戴维斯恰好要从伦敦开来的火车上收集一些新植物,他提议顺道载她去车站。她只告诉他一个人,她要离开了。
伊莱莎看看她的小怀表。她还有时间再去一次秘密花园。她将拜访花园留到最后,特意限制她在那里流连的时间。她深恐倘若停留太久,她将舍不得离开。
就是如此,也必须如此。
伊莱莎绕着小径,朝入口走去。南门她曾经伫立的地方现在只是一道敞开的伤口,地面上的一个洞,和一堆等着被使用的巨大砂岩石块。
那是这个星期发生的事。伊莱莎正在除草时,两个结实粗壮的工人从小屋前面进来,她不禁大吃一惊。她一开始以为他们迷路了,然后她意识到这个想法的荒谬。人们不会意外走进小屋。
“是芒特榭夫人派我们过来的。”个子较高的那个男人说。
伊莱莎站着,将脏兮兮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她不发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说要把这个门拆掉。”
“现在就做吧,”伊莱莎说,“奇怪,夫人什么都没对我说。”
较矮的男人低声窃笑,较高的男人一脸腼腆。
“为什么要拆掉这道门?”伊莱莎问,“要换上另一道门吗?”
“我们奉命要将洞堵起来,”较高的男人说,“芒特榭夫人说,不再需要从小屋这边走过来的入口。我们要挖个洞,修筑新的地基。”
果不其然。伊莱莎早该料到她在两个星期前走出迷宫的举动会带来这类反应。一切在四年前决定时,规矩就定得十分清楚。玛丽得到在波佩洛开始新生活的钱,伊莱莎则被禁止穿越秘密花园,进入迷宫。但最后,她还是无法抗拒。
好在伊莱莎不会再住在小屋。倘若她无法进入她的花园,她想,她将无法忍受布雷赫的生活。特别是现在,萝丝已死。
她踏过碎石堆,以前门就伫立在这儿,绕过洞口边缘,进入秘密花园。茉莉花的香气浓郁扑鼻,苹果树结实累累。爬藤植物蜿蜒爬过花园顶端,在上方交错,形成繁盛茂密的绿色树叶天棚。
她知道,戴维斯会照顾这座花园,但某些事物永远不同了。他工作繁重,可能无暇分身,而这座花园占据了她那么多的时间和爱。“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伊莱莎轻柔地问道。
她看着苹果树,一道尖锐的痛楚划过胸口,仿佛她的部分心脏遭到切除。她记得她和萝丝一起种这棵树的那一天。她们那时有如此远大的希望,相信一切都会美好。伊莱莎甚至无法去想萝丝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某样东西引起了伊莱莎的注意力。一块布料从苹果树茂密的树叶下露出来。她上次来时掉了手帕吗?她屈膝跪下,透过树叶向里望去。
小女孩在那儿,萝丝的女儿,她在柔软的草地上熟睡着。
仿佛解除了魔咒一般,小女孩动了动。她眨眨眼,睁大眼睛,望着伊莱莎。她完全没有孩子在被不熟识的大人惊动时那种惊慌失措的举动。她安然地微笑着,然后打个哈欠,接着不慌不忙地从树枝下爬出来。“你好。”她站在伊莱莎跟前。
伊莱莎看着她,对小女孩完全漠视礼仪感到既惊讶又开心。“你在这里做什么?”
“读书。”
伊莱莎抬高眉毛,小女孩还不满四岁。“你会读书吗?”
她迟疑片刻,然后点点头。
“让我看看。”
小女孩趴下来,四肢着地,在苹果树下到处搜寻,最后拿出伊莱莎的童话故事书,就是那本伊莱莎穿越迷宫送给她的书。她打开书,开始朗读《老婆婆的眼睛》,手指热切地一行一行指着,念得有模有样。
伊莱莎注意到手指的位置和声音并不一致时,按捺住一抹微笑。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能熟记最喜欢的故事。“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道。
小女孩暂停了朗读。“大家都走开了。我从窗口看到他们,闪闪发光的黑色马车爬下车道,像一排忙碌的蚂蚁。我不想独自待在房子里,所以就来这里了。我最喜欢这里了,你的花园。”她的目光迅速掠向地面。她知道她来这里是违反规定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伊莱莎问道。
“你是女作家。”
伊莱莎微笑着。
小女孩变得更加大胆,她歪着脑袋,长辫子被甩到一侧肩膀上。“你为什么那么悲伤呢?”
“因为我在道别。”
“跟什么道别?”
“跟我的花园。跟我以往的人生。”小女孩的目光中有种强烈的魔力,让伊莱莎着迷。“我要去冒险。你喜欢冒险吗?”
小女孩点点头:“我也快要去冒险了,跟妈妈和爸爸。我们要坐大船去纽约,比亚哈船长的船还要大。”
“纽约?”伊莱莎结结巴巴地说。难道小女孩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吗?
“我们要航越大海,外婆和外公不会跟我们走。那个可怕的破娃娃也不会。”
这就是永远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吗?伊莱莎凝视着小女孩热切的目光,小女孩竟然不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必须面对艾德琳舅妈和莱纳斯舅舅作为监护人的人生?
后来,当伊莱莎回顾这一段记忆时,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下定决心,而是那个决定找上了她。就像借由炼金术的某种奇异过程,伊莱莎本能地知道她不能将小女孩独自留在布雷赫。
她伸出手,观察自己伸向小女孩的手掌,手掌好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抿紧嘴唇,最后终于说:“我听说过你的冒险。其实,我是被派来接你的。”她很轻易地便说出这些话,仿佛它们是早就筹备好的计划的一部分,仿佛它们是真的。“我要带你一程。”
小女孩眨了眨眼。
“没事的,”伊莱莎说,“跟我来,牵住我的手。我们要走很特别的一条路,一条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路径。”
“等我们抵达那里时,我妈妈会在那儿等我吗?”
“是的,”伊莱莎毫不迟疑地说,“你的妈妈会在那里。”
小女孩想了一会儿,然后赞同地点点头。她尖尖的小下巴中央有个小窝。“我得带上我的书。”
艾德琳感觉到自己的思绪纷乱不已。下午三四点时,整座庄园**起来。黛西,那个愚蠢的女孩,前来敲艾德琳卧室的房门,她小心斟酌字句,慌张不安地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问夫人有没有看到艾弗瑞小姐。
众所周知,夫人的外孙女很爱乱跑,因此,艾德琳的第一直觉是烦躁。这个调皮的女孩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偏偏挑在今天!她刚埋葬了她亲爱的萝丝,将女儿还给尘土,现在却必须展开一场搜索。艾德琳真想高声尖叫,大声诅咒。
仆人们被召集起来,在整栋主宅里搜寻平常她会躲藏的角落,却一无所获。在一个小时毫无结果地搜寻后,艾德琳被迫考虑艾弗瑞跑到更远处的可能性。艾德琳,还有萝丝,曾经警告小女孩不要去小海湾和庄园的其他地方,但艾弗瑞并未像萝丝那样习惯于顺从。她有某种固执、倔强的天性,萝丝总是放纵这类可悲的特征,不忍惩罚。但艾德琳可没这么慈悲,等他们找到小女孩时,她会让她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她不能再肆无忌惮地违逆她。
“抱歉,夫人。”
艾德琳转过身来,裙子的皱褶发出咝咝声。黛西终于从小海湾回来了。
“怎样?她在哪儿?”艾德琳问道。
“没看见她,夫人。”
“你都找遍了吗?黑岩,还有山丘?”
“哦,不,夫人。我没有走近黑岩。”
“为什么没有?”
“它又大又滑,而且……”女孩愚蠢的脸像熟透的桃子般变得绯红,“他们说那里闹鬼。”
艾德琳很想抬手甩她一巴掌,让她的脸色变成青黑。如果她遵照了指示,确保小女孩躺在**养病,就不会有这些**了!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偷溜出去,和新来的门房在厨房里聊天……但惩罚黛西于事无补,至少现在没用。艾德琳的优先次序不能弄乱。
艾德琳再次转身,裙摆在身后扫过,移到窗前。她的目光越过阴暗的草坪。她几乎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在平常时候,艾德琳能熟练地应用社交手腕,但今天,必须扮演担心的外婆角色这一点就快让她崩溃了。她只希望有人能快点找到那个小女孩,不论是死是活,受伤或完好无缺,只要带她回来即可。然后,艾德琳就能关上这段不愉快的插曲的大门,尽情哀悼她的萝丝。
但解决方式似乎没有这样简单。黄昏即将在一小时内降临,却仍然不见小女孩的踪迹。在每个选择都耗尽前,艾德琳无法结束寻找。仆人们都在看着,毫无疑问,她的反应将在仆人大厅间被报道和分析,因此,她必须继续搜寻。黛西几乎毫无用处,而其他仆人也没强到哪儿去。她需要戴维斯。在她真的需要他时,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今天下午放假,夫人。”黛西回答道。
当然是如此。仆人们总是碍手碍脚,真要找他们时,却又不见人影。
“我想,他在家,或是在村子里,夫人。我记得他说过要去车站领东西。”
只有另一个人像戴维斯一样熟悉这座庄园。
“请伊莱莎小姐过来,”艾德琳说,提起这个名字让她极为不悦,“立刻将她带过来。”
伊莱莎凝视着沉睡中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轻拂过平滑细致的双颊,粉红色的嘴唇丰满微翘,小小的拳头紧握着放在大腿上。孩子们多么轻易便信任旁人,毫无戒心,在这种时候还能陷入沉睡。她的信任,她的脆弱,让伊莱莎泫然欲泣。
她在想什么?她在这里做什么,坐着火车,带着萝丝的孩子奔往伦敦?不,她什么也没想,这就是她这么做的原因。如果她多做思考的话,就会在原本的笃定中产生疑虑。她只知道,她不能将小女孩独自留在布雷赫,留在莱纳斯舅舅和艾德琳舅妈的手中,因此,她采取了行动。她曾让塞米溜走,但这次,她不会再失败,不会再错失良机。
现在,怎么处理艾弗瑞是另一个问题,因为伊莱莎不能将她留在身边。这孩子应该得到更妥善的照顾。她应该拥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洋溢着爱的家庭,这将会是她一生的记忆。
伊莱莎看不出她还有其他选择。这孩子必须远离康沃尔,不然风险太大,她会被发现,然后马上被带回布雷赫。
不,在伊莱莎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前,小女孩必须跟着她,至少现在是。离船起航开往澳大利亚的玛丽伯勒还有五天,玛丽的哥哥住在那里,还有她的姨妈埃莉诺。玛丽给了她地址,等她抵达后,伊莱莎会和马丁家族联络。她当然会捎口信给玛丽,让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伊莱莎早就买好了船票,是用假名订的。这是一种迷信,但当她准备订票时,她突然着了魔,被展开新生活需要新名字的感觉淹没了。她不想在售票处留下任何记录,留下一条从这个世界通到那个世界的路径。因此,她用了假名。结果,它的确为她带来了好运。
因为他们一定会来找她。伊莱莎对萝丝的孩子的出身所知过多,舅妈不会轻易让她逃走。她必须躲起来。她会在海港附近找一间客栈,某个愿意出租房间给一个带着孩子的可怜寡妇的地方,而她们正要去新世界和家人团聚。她想知道,在这么紧急的状况下,她能替小女孩买到船票吗?或者,她是否有方法不引起注意,让小女孩偷偷上船?
伊莱莎凝视着小女孩,她在车厢的角落里安静沉睡着,如此脆弱。她缓缓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小女孩一退缩就立刻收手,她皱皱她的小鼻子,将头埋进更深的角落里。这样想很荒谬。伊莱莎能在小女孩,在艾弗瑞身上看到萝丝的身影,伊莱莎第一次认识她时的那个少女萝丝。
小女孩会问起她母亲和父亲的事,伊莱莎总有一天会告诉她,虽然她不确定该用什么话来解释。她注意到,能够解释她身世的童话故事在小女孩的书中消失了,某人将它切除了。伊莱莎怀疑是纳桑尼。萝丝和舅妈会毁掉整本书,只有纳桑尼会切掉他被影射的篇章,而保留其他故事。
她会等到最后一天再和斯温德尔一家联络,尽管伊莱莎不认为他们会构成威胁,但她知道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斯温德尔一家瞥见获利的机会,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伊莱莎曾一度考虑放弃拜访,她怀疑此事的危险性或许远高于收获,但她依然决定冒险。她需要胸针上的宝石,以便在新世界中开辟一条路,而头发编织的部分也非常珍贵。那是她的家族,她的过去,她和自我的联系。
艾德琳等待黛西回来时,时间拖着脚步前进,步履沉重得像个挂在裙摆边的暴躁小孩。萝丝的死全是伊莱莎的错。她未经许可穿越迷宫的举动促成了前往纽约的计划,也把卡莱尔之旅提前了。倘若伊莱莎像她承诺的那样乖乖待在庄园的另一边,萝丝永远不会坐上那列火车。
门砰地打开了,艾德琳倒抽一口气。仆人终于回来了,头发里夹着树叶,裙子上沾满泥泞,但她是独自回来的。
“她在哪儿?”艾德琳问道。她找过了吗?黛西是否突然会用她的脑袋瓜,叫伊莱莎直接去小海湾找了?
“我不知道,夫人。”
“你不知道?”
“我抵达小屋时,它被锁起来了。我从窗口张望,但里面没有人。”
“你该等一会儿的。她也许去了村子,马上就会回来。”
那女孩摇着她粗野的头。“我不认为如此,夫人。壁炉被清理干净了,柜子上空****的。”黛西迟钝地眨眨眼,“我想她也走了,夫人。”
艾德琳明白了。她的恍然大悟迅速转为炽热的愤怒,那股愤怒在她肌肤下方烧炙,她的脑袋里满是尖锐的疼痛,眼前一片红光。
“您没事吧,夫人?您要坐下来吗?”
不,艾德琳不需要坐下来。与此相反。她必须亲眼看看那个女孩的忘恩负义。
“带我穿过迷宫,黛西。”
“我不知道路,夫人。除了戴维斯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从悬崖小径绕过去的。”
“叫牛顿准备好马车。”
“但就快天黑了,夫人。”
艾德琳眯起眼睛,抬高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叫牛顿过来,给我带盏油灯。”
小屋内整齐但并非空空****。厨房里仍挂着各种锅碗瓢盆,餐桌擦得一尘不染。门后的衣服挂钩上空无一物。艾德琳感到一阵痛楚,她的肺部紧缩。那女孩还在这儿,她的存在浓厚而沉闷,带给她无比的压迫感。她提着油灯,沿着狭窄的楼梯拾阶而上。楼上有两个房间,较大的那间俭朴干净,放着从阁楼里搬来的床,老旧的百衲被紧绷绷地铺在床面上。另外一间有桌子和椅子,以及满柜子的书。桌子上的东西放得井然有序。艾德琳的手指压在木桌上,微微倾身向前,往外凝望。
今天的最后一道光芒散落在海面上,遥远的海水升起又落下,呈金、紫两色。
萝丝死了。
这个想法尖锐地刺进脑海。
在这里,艾德琳孑然一身,不必被窥视,终于能暂时卸下假面,停止伪装。她闭上眼睛,肩膀颓然下垂。
她渴望蜷缩在地板上,木制地板光滑、凉爽,在她的双颊下显得无比真实,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起来。如此沉睡一百年。没有人再将她视为礼仪典范,真希望轻松快活地呼吸……
“芒特榭夫人?”牛顿的声音飘上楼梯,“天色愈来愈暗了,夫人。如果我们不快点离开,马儿下山时会有点困难。”
艾德琳用力深吸一口气,肩膀恢复平稳:“马上好。”她睁开双眼,一只手按在前额上。萝丝已死,她永远无法忘却哀恸,但眼前有更大的危机。
虽然,一部分的艾德琳希望伊莱莎和小女孩永远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但事情远远比这复杂。伊莱莎和艾弗瑞一起失踪的话,艾德琳就得面对人们探寻真相的危险。伊莱莎也许会和盘托出真相。她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为了萝丝,为了她的记忆,为了芒特榭家族的崇高声望,她一定得找到伊莱莎,将她抓回来,并迫使她保持沉默。
艾德琳的目光再次扫过桌面,发现一摞书下露出了一张纸的边缘。她刚开始没认出那几个字,后来认出来了。她将纸张从书下抽出来。这是伊莱莎写的一张列表,列出了她在离开前必须完成的事,最下面写着斯温德尔。艾德琳想,这是一个姓氏,尽管她不确定自己怎么会知道。
艾德琳将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心脏怦怦狂跳。她找到线索了。你别想不告而别。他们会找到你!而那个小女孩,萝丝的孩子,会被带回她应该去的地方。
艾德琳知道她该找谁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