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布雷赫庄园,1909(1 / 1)

萝丝正在啜泣。她的双颊滚烫,枕头都湿透了,但她还是在偷偷哽咽啜泣。她眯着眼睛看着悄悄溜进房间里的冬季阳光,哭得好像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起便从未哭过一样。邪恶、诡谲的早晨!太阳竟敢东升,幸灾乐祸地窃笑她的不幸?当萝丝醒过来,发现她的希望消失在以血写成的悲惨结局时,其他人怎能自顾自地继续生活,仿佛上帝仍安坐于天堂?她想着,她还得忍受这份每月降临的沮丧多久,或多少次?

她宁可以某种阴郁的方式得知,这总比茫然无措要好,因为在这之间的那些日子无异于痛苦的煎熬。萝丝在漫长的日子中允许自己想象、梦想、希望。希望,她逐渐痛恨这两个字。它是栽种在灵魂内的狡猾种子,在无人照顾下,暗地里偷偷成长茁壮,然后绽放如此美丽的花朵,诱人加以珍惜。希望也阻止人们从经验中吸取教训。每个月经期过后,萝丝便感觉到这个邪恶生物重新复活,她的过往经验也被一并抹消。她答应自己,这次她不会再次被耍,不会再次成为这个状似慈祥、实为残酷的呢喃低语的牺牲品,尽管如此,她还是上当了。因为绝望的人们会拼命攀住希望,宛如水手紧抓住船的残骸。

在这一年中,这个可怕的周期里只有一次小小的缓刑。那个月经没有来的月份。马修医生立即被召唤前来,他作了检查,说出令人雀跃的话:她怀孕了。当她听到她最深切的愿望以如此平静的态度诉说时是多么幸福,她全然没想到先前无数个月的失望,并以坚定的自信确信这份快乐将会持续。她的腹部将会隆起,一个宝宝将会诞生。她细心呵护这个弥足珍贵的消息八天之久,对着她平坦的腹部低声轻诉爱的字句,她走路、说话,以及梦想的方式都为之改变。然后,在第九天……

门口传来咚咚敲门声,但萝丝动也不动。她想道,走开,走开,让我静一静。

门嘎吱打开,有人走进来,小心翼翼地保持缄默。某样东西被放在床头柜上时发出了声响,然后,她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我端了些早餐过来。”

又是玛丽。好像让玛丽看到那些沾上深色的羞辱印记的床单还不够似的。“您得放松心情,振作一点,沃克太太。”

沃克太太。这些字让萝丝的胃纠结起来。她多渴望成为沃克太太。她在纽约认识纳桑尼后,抵达一个又一个舞会,心脏在胸口狂跳,紧张地环顾室内,直到她看见他的身影,屏住呼吸,他们四目相交,而他的嘴唇绽放微笑,只为了她。

现在她成为沃克太太了,但她不值得冠上这个姓氏。一个无法执行已婚女性最基本功能的妻子。无法给丈夫一个好妻子必须给予的基本事物,孩子。健康、快乐的孩子,他们将跑过庄园,在沙滩上推着手推车,跟他们的保姆捉迷藏。

“请您别哭,沃克太太。时候到了,您就会怀孕。”

每个出自善意的字都转化为苦涩的倒刺。“我会吗,玛丽?”

“当然会,夫人。”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您一定会怀孕的,不是吗?只要女人试图怀孕,她就会成功。您不会等太久的。如果知道方法的话,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想怀孕。”

“不知感恩的无耻之徒,”萝丝的脸庞滚烫潮湿,“这种女人不配拥有孩子。”

玛丽的眼眸染上一抹阴霾,萝丝认为那是怜悯。她很想在这个女仆饱满健康的双颊上甩一巴掌,但她只是转身,在床单下蜷缩着身体。她在腹部深怀着深深的悲伤,被幽暗空**的失落云朵层层包围。

纳桑尼在睡梦中都能画下那幅画。他如此熟悉妻子的脸,他有时觉得他比他的手还要了解她。他画完他正在素描的线条,用大拇指将它弄得稍微模糊。眯上眼,歪过头。她很美丽,他在这点上无可辩驳。深色头发,苍白肌肤,漂亮樱唇。但他从绘画中寻不到欢愉。

他将肖像素描放进画夹。她会很高兴收到这幅画,她一向如此。她绝望地要求新的肖像画,他从来无法拒绝。如果他不每隔几天就献上一幅新画,她便会开始低声哭泣,并要求他保证他的爱。他现在从记忆中画她,而非真正的写生。后者过于痛苦。他的萝丝已然消失在自己的忧伤中。他在纽约认识的年轻女人被悲伤啃噬殆尽,只留下这个如魅影般游**的萝丝,带着因失眠形成的黑眼圈,由于哀伤而失去光泽的皮肤,以及焦虑不安、颤抖不已的四肢。曾有任何诗人恰当描述爱人因过度悲痛而变得让人难受的丑陋的情景吗?

她夜夜向他求欢,他没有拒绝。但纳桑尼的欲望早已消失。曾经让他兴奋的事物现在使他恐惧万分,更糟的是满怀罪恶感。他们**时,他无法再忍受看着她的罪恶感,他无法给她她极度渴盼的东西的罪恶感。他没有像她一样绝望地想要孩子的罪恶感,但萝丝不会相信。不论纳桑尼向她保证多少次,告诉她,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萝丝就是不肯信服。

现在,最让他感到羞辱的,是她的母亲特地前来他的画室见他。她面无表情地仔细审视他的画作,然后坐在画架前严厉训诫。她一开始便说,萝丝一向很纤弱。丈夫的兽性冲动将给她造成极大的伤害,她希望他至少能克制一段时间。他与岳母的这类谈话使他极为尴尬屈辱,纳桑尼无法找到恰当的语句反击,也不想解释他的立场。

相反,他点头表示同意,在庄园的花园里,而非画室内寻求独处时光。凉亭成为他的工作场所。三月的天气仍然寒冷,但纳桑尼情愿放弃这一丁点儿的舒适。在这种天气下,极不可能会有人寻求他的陪伴。他终于感到自在。他整个冬季都在庄园里,陪伴萝丝父母,迎合萝丝令人窒息的渴求,他的心情异常压抑。她的悲伤和失望似乎渗入了墙壁、窗帘和地毯。那是一座死亡之宅:莱纳斯将自己反锁在暗房里,萝丝躺在卧室里,而艾德琳则默默潜伏在走廊上。

纳桑尼身体前倾,柔弱的阳光透过杜鹃花丛的幽微光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手指**,感到一阵**,渴望捕捉光与影的交舞。但他没有时间。他眼前的画架上放着马科比爵士的帆布画,胡须已完成,酡红的双颊,满是皱纹的前额。只有眼睛尚未画好。画油画时,眼睛总是让纳桑尼大为头痛,颇感泄气。

他选了一支画笔,拔掉松散的鬃毛。他正要将颜料涂到帆布上时,突然感到手臂刺痛,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他不是独处一个人。他转头张望。果不其然,一个仆人静静站在他身后。他顿时烦躁不安,发怒起来。

“看在老天份上,年轻人,”纳桑尼说,“别那样偷偷走过来。如果你有话要告诉我,直接走到我跟前向我说。你没有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芒特榭夫人建议将午餐时间提前,先生。到崔曼庄园的马车会在下午两点出发。”

纳桑尼发出无声的诅咒。他忘了崔曼庄园事。不过是艾德琳另一位有钱的朋友想在墙壁上挂他们的肖像画。也许,如果他够幸运的话,他的顾客可能还会坚持要他画下她的三只小狗!

想想,他曾为这类引介激动不已,感觉他的地位像满帆的新船般步步高升。他是个盲目的傻瓜,对这类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全然不知。他的委任工作激增,但他的创造力相对直线下降。他制造肖像画的速度极快,如同拥有大量生产任务的新工厂的商人喜欢说的那样,快活地摩擦他们闪闪发光的双手,没有时间停下来思索、改善、改变他的技法。他的作品称不上是画家之作,他的画笔中不再存有尊严和人性。

最糟糕的是,当他忙于制造肖像画时,他能花在素描(那是他的真正热情)上的时间默默从他指尖溜走。自从抵达布雷赫后,他只完成了一张大型素描,以及几幅庄园和其居民的涂鸦。他的手、他的技巧、他的士气都遭受了极大的挫折。

他现在明白了,他作了错误的选择。要是他听从萝丝的要求,在婚后为他们自己找栋新房子,也许事情的发展会大不相同。或许,他们能拥有满足和幸福,儿女成群,而他的指尖会不断流泻出创造力。

话说回来,结局也许还是如此。他和她被迫在屈辱中忍受类似的折磨。那就是问题所在。尝过贫穷的男孩怎么可能选择更为贫困的道路?

现在,艾德琳,像夏娃一般开始低语着为国王画肖像的可能性。虽然他对肖像画感到厌倦,虽然他痛恨自己完全舍弃了热情,但纳桑尼在想到这个建议时,皮肤仍旧感到一阵兴奋的刺痛。

他放下画笔,用大拇指抹掉污迹。他正准备去进餐时,画夹引起他的注意。他朝庄园瞄了一眼,从里面取出他的秘密素描。自从他在萝丝的书籍中看见伊莱莎表姐的童话故事后,这两个星期以来,他断断续续地描绘着它们。它们是为小孩写的魔法故事,充满勇气和道德,那些情节萦绕他心中,挥之不去。书中人物偷偷潜入他的心思,变得鲜活,他们简单的智慧带给他无所适从的心灵、他丑陋的成人烦忧极大安慰。他在分神冥想时画下的潦草线条,最后幻化成坐在手纺车旁的干瘪老婆婆,有着长长、浓密发辫的仙女皇后,以及被关在金鸟笼中的公主。

先前的涂鸦现在变成素描。阴影变得更加黑暗,线条稳固,强调了面部五官。他再次浏览它们,试着不去注意印有浮雕印章的羊皮纸,那是萝丝在新婚时送他的礼物,他也试图不去回想更快乐的过往时光。

素描尚未完成,但他感到满意。的确,这似乎是唯一能带给他愉悦的事物,让他得以暂时逃离这场人生的试炼。纳桑尼心跳加快,将羊皮纸夹在画架顶端。午餐后,他要继续素描,这就像重拾他在小时候毫无目的、随意绘画的心情。麦肯齐夫人阴郁的目光可以再等等。

最后,在玛丽的帮助下,萝丝整装完毕。她一整个早上都斜靠在躺椅里,但最终决定要走出房门。她最后离开这四面墙壁是什么时候?两天前?三天前?她站起来时几乎昏厥。她觉得头晕,饥肠辘辘,这是自她孩童时代起就有的熟悉感受。在以往,伊莱莎能用童话故事和小海湾的奇闻轶事使她精神振奋。倘若解决成人苦恼的药方也能如此简单就好了。

萝丝有一阵子没和伊莱莎见面了。她从窗口瞥见过她几次,她漫步过花园或站在悬崖顶端,成为遥远的一个小黑点,长长的红发在身后飘扬。曾有那么一两次,玛丽带着口信来到门口,伊莱莎小姐正在楼下,希望见她一面,但萝丝总是回绝。她深爱她的表姐,但她与忧伤和希望的相互交战夺走了她所有的精力。而伊莱莎仍旧如此朝气蓬勃,生气盎然,充满潜力又健康活泼。这超出了萝丝所能忍受的范围。

萝丝的身子轻得像个鬼魂,默默沿着铺上地毯的大厅飘**,手放在栏杆上保持平衡。这个下午,当纳桑尼从崔曼庄园的会面回家时,她会陪他去凉亭。天气当然会冷,但玛丽会将她包裹温暖,托马斯可以将床和毛毯搬出去,好让她舒适。纳桑尼在外面一定很寂寞,有她陪伴他会开心不已。他还可以素描她斜倚的娇态。纳桑尼很喜欢画她,而她作为妻子的责任便是为丈夫提供舒适的环境。

萝丝快要走到楼梯口时,听到沿着通风良好的走廊飘过来的声音。

“她说她不打算说出来,那不关任何人的事。”扫把敲打壁脚板的砰砰声似乎在强调这些字。

“夫人发现后不会高兴的。”

“夫人不会发现的。”

“她长了眼睛,当然会发现。女孩因怀孕变胖时,任谁都看得出来。”

萝丝冰冷的手捂在嘴巴上,安静地沿着大厅再往前走,仔细倾听。

“她说她家族的女人怀孕时肚子都很小。她可以用制服掩饰。”

“我们只好希望她是对的,不然她会被赶走。”

萝丝走到楼梯顶端,刚好看见黛西消失在仆人大厅。但萨莉就没这样幸运了。萨莉喘了一口气,双颊涨得通红。“抱歉,夫人。”她紧张慌乱地屈膝行礼,扫把钩住了裙角,“我没看见您过来。”

“你们在说谁,萨莉?”

女孩连耳朵都涨红了。

“萨莉,”萝丝说,“我命令你回答。谁怀孕了?”

“玛丽,夫人。”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玛丽?”

“是的,夫人。”

“玛丽怀孕了?”

女孩快速点点头,脸上的线条表示她急于消失。

“原来如此。”萝丝的腹部中央爆开一个深邃的黑洞,威胁着要将她拉进里面。那个愚蠢的女孩如此轻易地怀孕了,这份令人憎恶的繁殖能力。她在所有的人面前炫耀,却对萝丝轻声细语,安慰她一切都会否极泰来,然后在她背后大声嘲笑她。而且,她未婚!嗯,这栋庄园不容许这种失德行为。布雷赫庄园有着悠久和坚固的道德传统。萝丝决定要确保仆人们遵守规则。

艾德琳用梳子慢慢地梳过头发,一下,一下,又一下。玛丽被遣走了,这使得他们的周末派对人手严重不足,他们必须想办法弥补她的空缺。平时艾德琳并不鼓励萝丝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私自决定仆人的去留,但事情总有例外。那个玛丽是个小骗子,而且是个未婚的小骗子,这更让人觉得羞辱。不,萝丝的直觉是对的,只是手法太不高明。

可怜的、亲爱的萝丝。马修医生这星期稍早时来拜访过艾德琳,他坐在早茶室,她的对面,以低沉的声音对她诉说,他在忧心忡忡时总是如此。萝丝的健康状况欠佳,他说(仿佛艾德琳自己看不出来似的),他非常担心。

“不幸的是,芒特榭夫人,我的忧虑不仅限于她目前的羸弱。我还担心……”他轻轻地捂着嘴咳嗽,“……其他方面的事情。”

“其他方面的事情指什么,马修医生?”艾德琳递给他一杯茶。

“情绪方面,芒特榭夫人。”他拘谨地微笑,喝了一口茶,“当我询问到她婚姻的肉体层面时,沃克太太对我坦承的内容,以我的专业意见看来,有一种过度重视肉欲的不健康倾向。”

艾德琳感觉肺部急剧扩张,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平静地吐气。她顿时不知道该说或该做什么,只好在茶里又放了一块糖,默默搅拌。她回避着马修医生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无须惊慌,芒特榭夫人。情形虽然严重,但您的女儿并非唯一的例子。我现在就可以举出年轻女士间欲求高昂的数据以资佐证,我确定她终会脱离这类倾向。我更担心的是,我怀疑,她的此类倾向该归咎于一再的失败。”

艾德琳清清喉咙:“请继续说,马修医生。”

“根据我的医学观点,我真诚地认为您的女儿在她羸弱的身子有时间复原前,应该断绝所有肉体关系。因为两者之间关系紧密,芒特榭夫人,关系紧密。”

艾德琳将杯子举至唇边,品尝着精致瓷器的苦涩。她微微点头。

“上帝的手法非常奥妙。而他所设计的人体亦然。我们能合理假设,一位……欲求高昂的年轻女士,”他带着歉意笑了,眯起眼睛,“无法轻易达成母亲典范。人类的身体构造便是如此,芒特榭夫人。”

“您是建议,马修医生,若能减少尝试,我女儿成功的概率反而较大?”

“这点值得考虑,芒特榭夫人。更别说这类自我克制将对她的健康有益。芒特榭夫人,请您想象一下风向标。”

艾德琳抬高眉毛,不禁纳闷,这并非第一次,她这些年以来为什么对马修医生言听计从。

“如果我们将一个风向标悬挂数年,不予其修理或休息的机会,狂暴的风无疑会在布料上撕出口子来。因此,芒特榭夫人,您的女儿需要恢复的时间。她必须受到保护,以免狂风将她吹垮。”

暂且不论风向标,马修医生的话似乎有言外之意。萝丝羸弱,身体状况欠佳,如果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便无法完全恢复。但她对孩子的热切渴望吞噬了她,使她憔悴。艾德琳苦苦思考,她该如何说服女儿以自己的健康为重,最后她终于明白,必须寻求纳桑尼的协助。尽管这类对话肯定会尴尬怪异,但她必须确定纳桑尼答应。这不是问题,过去十二个月以来,纳桑尼已经学会顺从艾德琳的意见。而现在,他就要为国王画像,毫无疑问,他的看法会与她的一致。

尽管艾德琳表面上很平静,但她在私底下深感愤怒。为什么其他年轻女子能轻易怀孕生子,而萝丝就必须困难重重?为什么她逐步枯萎凋谢,而其他人却含苞绽放?萝丝衰弱的身体还得被迫忍受多少煎熬?在她最阴暗的思绪里,艾德琳自忖她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才会导致如此,上帝是否在惩罚她。她太过骄傲、萝丝的美丽、良好的教养,以及甜美的天性都让她不止一次沾沾自喜。这世上有比眼见深爱的孩子遭受折磨更严厉的惩罚吗?

现在,她想到了玛丽,那个讨人厌的健康女孩,没有心机的笑容,发亮的脸庞,一头杂乱的头发,她竟然怀孕了。在其他人如此渴盼却不断遭拒之下,她却怀了私生子。这世上没有正义。难怪萝丝会大发雷霆,这本该轮到她呀。幸福的消息和孩子都该属于萝丝,而非玛丽。

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让萝丝免受肉体痛苦,又能得到小孩。当然,这个假设不可能成立。倘若这类方法存在,女人们会排队抢着……

艾德琳停下梳头发的动作。她盯着镜中的自己,但什么也没看见。她的心思飘至远方,注视着一个颠倒的影像,一个缺乏母性直觉的健康女孩,坐在一个身体不断背叛心灵意愿的纤弱女人身边……

她放下梳子。冰冷的双手在大腿上交握。

这种矛盾能被纠正吗?

这将极为棘手。首先,她必须说服萝丝这是最佳方式。然后是那个女孩,她必须认为那是她的责任所在。在得到芒特榭家族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后,她必须表达感激。

当然会很困难,但并非毫无可能。

艾德琳慢慢站起身,轻轻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她的想法仍在脑海间大声轰鸣,她开始走下大厅,朝萝丝的房间迈进。

“玫瑰接枝的关键在于小刀。小刀必须非常锋利。”戴维斯说,“锐利到可以将你手臂上的细毛刮干净。”伊莱莎在温室里找到戴维斯,她计划在她的花园里种植杂种花卉,他兴高采烈地愿意提供协助。他教她在哪里截枝,如何确定没有花刺、节瘤或不完美之处,这些都会妨碍嫩枝嫁接到新的母株上。最后,她在温室里待了一整个早上,帮忙给盆栽换盆,这是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双手插入温暖的土壤中,指尖感觉新季节的来临,令人感到无限的欢愉。

离开时,伊莱莎选择走那条长路返回。天气凉爽,薄薄的云朵迅速掠过天空,在闷热的温室待了一整个早上后,她格外珍惜吹在脸庞上的寒风。因为靠近庄园,她的思绪不由得像往常般转向她的表妹。玛丽告诉她,萝丝最近情绪低落,虽然伊莱莎怀疑庄园不欢迎她,但既然已经走得如此之近,她觉得试试无妨。她敲敲边门,等门打开。

“萨莉,我来见萝丝。”

“您不能见她,伊莱莎小姐,”萨莉闷闷不乐,“沃克太太现在有要事,无法见客。”她机械地背诵着这些句子。

“别这样,萨莉,”伊莱莎尽力微笑,“我不算客人。如果你让萝丝知道我在这儿……”

艾德琳的声音突然从阴影中响起。“萨莉说得没错。沃克太太现在有要事缠身。”黝黯的沙漏形身影飘进视线之内,“我们正准备用午餐。如果你留下拜访卡,萨莉一定会转交给沃克太太,让她知道你曾经求见。”

萨莉低着头,双颊涨得通红。毫无疑问,仆人中一定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伊莱莎稍后会从玛丽那里听到所有细节。如果没有玛丽的定期报告,伊莱莎将对庄园里的事一无所知。

“我没有卡,”伊莱莎说,“萨莉,请转告萝丝我曾来找她。她知道该到哪里找我。”

伊莱莎冲舅妈的方向点点头,然后再次出发,穿越草坪,路上只停下来一次,凝望着萝丝新卧室的窗户,早春的阳光将玻璃照得发白。她打了个哆嗦,想起戴维斯的截枝小刀,如此锐利的刀锋可以轻易截断一根树枝,看不出以往曾经连接的任何证据。

伊莱莎绕过日晷仪,穿越更多草坪,来到凉亭。就像这些日子以来她经常看见的那样,纳桑尼的画具矗立在凉亭里。四下不见他的身影,也许回庄园用午餐去了,但他的画作还夹在画架上。

伊莱莎的思绪迅速飞掠。

她绝对没有看错最上面的那些素描。

看着自己想象中的虚构之物被注入生命是相当古怪的感觉。那些人物原本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现在却宛如透过魔法,转化成了生动的绘画。一阵出乎意料的震动流窜过她的肌肤下方,她顿时觉得又热又冷。

伊莱莎不由得走近一点,踏上凉亭的阶梯,审视那些素描。她不禁微笑。这就像想象中的朋友突然获得了肉体而存在一般。他们与她的想象非常相似,因此她能一眼辨认出来,但其中又有不同之处。他的画笔比她的心灵更晦暗,她察觉到这点,但她喜欢他的阴沉。随后,她想都没想,便取下了这些素描。

伊莱莎快步返回小屋,沿着迷宫,穿越她的花园,走过南门,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些素描。她纳闷,他是在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要画它们,还有他将如何处置它们。她将外套和帽子挂在小屋的走廊里,突然想到她最近从伦敦的出版商那儿收到的信。霍宾先生一开头便称赞伊莱莎的故事美妙。他说,他有个小女儿,总是期盼着伊莱莎·梅克皮斯的童话故事。然后他建议,伊莱莎或许可以考虑出版插画故事集,如果她有兴趣,请通知他。

伊莱莎受宠若惊,但并未被冲昏头。因为某些原因,出书这个念头仍停留在抽象的想象阶段。现在,见过了纳桑尼的素描后,她发现她可以想象出一本具体的书了,几乎可以感觉到新书在她手中的重量。一部汇集她最喜爱的故事的全集,一本让孩童爱不释手的书,如同多年前,她在斯温德尔太太的杂货店里发现的那本书一样。

霍宾先生并未明确在信中说明稿费数目,但伊莱莎认为金额应该会比她到目前为止领到的丰厚吧。一整本书一定比单篇故事还要值钱。或许,她终于要赚到那笔航越海洋所需的旅费了……

一阵猛烈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伊莱莎将纳桑尼等在门外、向她索要素描的非理性恐惧推到一旁。不可能。他从未来过小屋,更何况,他还要数个小时后才会发现它们不见了。

但伊莱莎仍然将素描卷起来,放进外套口袋里。

她打开门。玛丽站在门外,脸颊满是泪水。“求您帮助我,伊莱莎小姐。”

“玛丽,怎么回事?”伊莱莎领着女孩进门,转头看看门外,然后掩上门,“你受伤了吗?”

“不是,伊莱莎小姐。”她吞下一声啜泣,“完全不是。”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是沃克太太。”

“萝丝?”伊莱莎的心脏在胸口狂跳。

“她要赶我走,”玛丽吸口气,抽噎一下,“她叫我马上收拾好东西走人。”

萝丝没事让她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惊讶万分。“但玛丽,为什么?”

玛丽颓然倒进椅子内,用手腕擦拭双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伊莱莎小姐。”

“那就坦白告诉我,玛丽,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新的泪珠开始滚下。“我怀孕了,伊莱莎小姐。我要生小孩了,我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但沃克太太还是发现了,现在她说庄园不欢迎我。”

“哦,玛丽,”伊莱莎颓丧地跌坐在另一张椅子中,她握住玛丽的双手,“你确定宝宝的事吗?”

“非常确定,伊莱莎小姐。我不想闹出这种事,但还是发生了。”

“父亲是谁?”

“一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男孩。我求求您,伊莱莎小姐,他不是坏家伙,他说他想和我结婚,但我得先赚些钱,不然宝宝会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我不能失去工作,至少现在还不能,伊莱莎小姐,我知道我还是能恪守职责。”

玛丽的表情如此绝望,伊莱莎只能这样回答:“我会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您会和沃克太太谈谈吗?”

伊莱莎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玛丽。“我会试看看。但你知道,我要见萝丝并不容易。”

“求求您,伊莱莎小姐,您是我唯一的希望。”

伊莱莎笑了,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自信。“我会等个几天,给萝丝足够的时间重新考虑,然后我会和她谈谈。我确定她最后会理解的。”

“哦,谢谢您,伊莱莎小姐。您知道我并不想发生这种事。但我一时失去理智,我搞砸了。我现在只希望时光能倒转回几周前,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们偶尔都希望能拥有这种力量,”伊莱莎说,“现在,回家吧,亲爱的玛丽,不要担心。我确定一切都会好转。我见到萝丝时一定会提这件事。”

艾德琳轻叩卧室房门,慢慢将门推开。萝丝正坐在窗台上,出神地俯瞰下方。她的手臂柔弱,侧影憔悴。房间因同情主人而显得无精打采,坐垫凹陷,窗帘沮丧地无力垂挂。甚至连空气都在微弱的光线中变得沉闷。

萝丝对她的进入似乎既没注意也不在乎,艾德琳走到她身后伫立片刻。她眺望窗外,想看看她女儿正在凝望着什么。

纳桑尼坐在凉亭里的画架前方,在皮制画夹里翻阅画作。他的动作显得惊慌失措,仿佛放错了一个重要的画具。

“他会离开我,妈妈。”萝丝的声音像房内的阳光一般暗淡无力,“他为什么要留下来?”

萝丝转过身,艾德琳看到女儿灰暗阴郁的脸庞,试图维持表情的平静。她将一只手放在萝丝消瘦的肩膀上。“一切都会好的,我的萝丝。”

“会吗?”

她的语调如此苦涩,艾德琳不禁畏缩了一下。“当然。”

“我看不出来这怎么可能,因为我似乎没办法让他成为真正的男人。我一再失败,无法给他一个继承人,一个他自己的孩子。”萝丝转过身来面向窗户,“他当然会离开我。没有他,我将什么也不是。”

“我和纳桑尼谈过了,萝丝。”

“哦,妈妈……”

艾德琳将一根手指轻按在萝丝的嘴唇上。“我和纳桑尼谈过了,我确信,他和我都希望你恢复健康。等你身体好时,自然会怀孕,你在那点上必须有耐心。给你自己时间恢复健康。”

萝丝摇摇头,她的脖子如此纤细,以致于艾德琳想要她停止动作,免得扭伤自己。“我没办法等,妈妈。没有孩子,我活不下去。我愿意为宝宝做任何事,甚至付出任何代价。我情愿死,也不愿意等待。”

艾德琳轻轻坐在窗台上,紧握住女儿惨白、冰冷的手。“我有个办法。”

萝丝对着艾德琳眨眨大眼睛,眼眸中闪过希望的暗淡火焰。这是一个小孩从未失去的希望,是相信母亲能让美梦成真的信任。

“我是你的母亲,我必须照顾你的健康,即便你不在乎。我对你的困境思索再三。我相信有个不让你健康受损,而又能得到小孩的对策。”

“妈妈,您的意思是……?”

“你刚开始可能会不愿意,但我希望你抛开你的疑虑。”艾德琳压低声音,“现在,仔细听好我要说的话,萝丝。”

最后,是萝丝要求和伊莱莎碰面的。在玛丽来访五天后,伊莱莎接到口信,说萝丝想和她见面。让她更为吃惊的是,萝丝的手札里建议,在伊莱莎的秘密花园里碰面。

见到表妹时,伊莱莎庆幸她想到了为那张铁椅子准备坐垫。亲爱的萝丝消瘦不少。玛丽曾说过萝丝的身体逐日衰弱,但伊莱莎从未料到是如此极端的憔悴。伊莱莎虽然极力不让表情流露出震惊,但她知道她一定没能成功掩饰。

“你对我的外表感到吃惊,表姐。”萝丝微笑着,牵动皮肤,颧骨锐利得像刀刃。

“一点也不,”伊莱莎大声说,“当然没有,我只是,我的脸……”

“我很了解你,我的伊莱莎。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思,仿佛它们是我的心思一般。我生病了。我变得更为纤弱。但我会像往常那样再次恢复健康。”

伊莱莎点点头,感觉眼睛后方有股温暖的刺痛。

萝丝微笑着,这微笑试图让人宽心,因而显得更为悲伤。“过来,”她比了个手势,“坐在我身边,伊莱莎。我希望我亲爱的表姐坐在我身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座秘密花园,我们一起种苹果树的那天吗?”

伊莱莎握住萝丝消瘦、冰冷的手。“我当然记得。现在,你看看,萝丝,你看看我们的树。”

树苗的茎干茂盛生长,那棵树现在几乎长到围墙顶端了。优雅的光秃秃的树枝如此茁壮,像柳树般柔软的侧枝指向天际。

“真美,”萝丝渴望地说,“想想,我们只需将它种植在土壤中,它就会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伊莱莎温柔地笑了。“它只是顺应自然而已。”

萝丝紧咬下唇,留下一道红色印迹。“坐在这里,我似乎又回到十八岁,正要旅行前往纽约,充满兴奋和期待。”她对着伊莱莎微笑,“我感觉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了,就你和我,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坐在一起。”

怀念的浪潮冲刷掉一年来的妒忌和失望。伊莱莎紧握住萝丝的手:“的确如此,表妹。”

萝丝轻轻咳嗽,脆弱的身体随之摇晃。伊莱莎正要在她肩膀上披上披肩时,萝丝再次开口:“你最近听说过庄园里的消息吗?”

伊莱莎小心翼翼地回答,奇怪她为什么突然改变话题。“我见过玛丽了。”

“那你知道了。”萝丝凝视着伊莱莎的目光,然后哀伤地摇摇头,“她没给我选择余地,表姐。我知道你和她很亲密,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让她继续留在布雷赫。你必须明白。”

“她是个忠心的好女孩,萝丝,”伊莱莎轻柔地说,“她的行为的确轻率鲁莽,我不否认。但你一定能宽恕她吧?她会没有收入,而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花钱。请为玛丽考虑考虑,萝丝。想想她的困境。”

“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再三考虑了。”

“那也许你会认为……”

“伊莱莎,你有没有曾经极度渴盼过一样事物,渴盼到没有它,你便活不下去?”

伊莱莎想到了她魂牵梦萦的海洋之旅。她对塞米的爱。还有,她需要萝丝。

“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我的心非常痛苦,我的手臂也是。有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渴望环抱的孩子的重量,以及在我臂弯中的温暖头部。”

“你总有一天一定能……”

“是的,是的。总有一天。”萝丝微弱的微笑泄露出她并无话中那样乐观,“但我挣扎、失败了这么久。十二个月,伊莱莎。十二个月,我走过的这条路上满是失望和否定。现在,马修医生告诉我,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怀孕。你可以想象,伊莱莎,玛丽的小秘密带给我的震撼。她仅凭意外就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无所有的她竟然可以获得应有尽有的我无法拥有的东西。你一定可以看出来,这多不公平!上帝怎么会允许这类矛盾发生?”

萝丝的衰颓如此极端,她脆弱的外表与她强烈的欲望如此不相称,刹那间,伊莱莎突然不再在乎玛丽的幸福。“我该如何帮助你,萝丝?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帮我一个忙,伊莱莎表姐。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同时,你也能顺便帮助玛丽。”

如同伊莱莎一向知道她必须帮助萝丝那样,现在,萝丝也终于意识到她需要伊莱莎。只有伊莱莎能帮助她。“当然,萝丝,”伊莱莎说,“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我一定会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