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初春的早晨,奈儿刚过世一个星期。一阵凛冽的风穿过灌木丛,吹得叶片直打转,叶子暗淡的背面随风翻转过来,迎向阳光。就像小孩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在紧张和沾沾自喜间不断转换心情。
卡珊德拉的茶早就冷了。喝了最后一口后,她将杯子摆在水泥地上,忘得一干二净。一大群忙碌的蚂蚁前路受阻,被迫迂回前进,爬上马克杯壁,通过把手穿到另一边。
卡珊德拉没有注意到它们。她坐在后院内洗衣水槽旁的摇椅中,注意力集中在房子的后墙上。后墙需要重漆。很难相信已经过了五年。专家们建议,装有挡风板的房子每七年就要重新上漆,但奈儿不赞同这类惯例。在卡珊德拉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漫长时间里,房子从来没有整体重漆过。奈儿总是喜欢说,她可不想花大钱就为给邻居焕然一新的景观。
但后墙是另外一回事,就像奈儿说的,它是唯一一处她们任何时候都在看的东西。因此,当前墙和侧墙在昆士兰炽烈的阳光曝晒下剥落时,后墙依旧美丽鲜艳。每过五年,她们就会定出上漆时间表,然后花很多时间和精力谈论新色彩的优点。在卡珊德拉住过的这些年里,后墙换过蓝绿色、淡紫色、朱红色、青色。它曾经一度被画上某种壁画,虽然不被认可……
那年,卡珊德拉十九岁,人生正美好。她是艺术大学的二年级学生,把卧室变成了画室,每晚得爬过画板才能抵达她的床,梦想着搬到墨尔本去读艺术史。
奈儿不太赞成这个计划。“你可以在昆士兰大学读艺术史。”每次谈论到这个话题时,她总是这样说,“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南方去。”
“我不能永远住在家里,奈儿。”
“谁说过永远了?先等一等,先在这儿找到你的立足点再说。”
卡珊德拉指指穿着马丁鞋的脚。“我已经找到它们了。”[1]
奈儿没有笑。“墨尔本的生活费很高,我没办法帮你付房租。”
“我可不是为了好玩才跑去帕多酒吧收杯子的,你知道。”
“呸,用他们付你的薪水,你得等十年才能申请墨尔本大学。”
“你说得对。”
奈儿抬起下巴,半信半疑地扬起眉毛,想知道卡珊德拉突如其来的投降将会导向何方。
“我永远存不够钱。”卡珊德拉咬着下唇,挤出一个满怀希望的微笑,“要是有人肯借我钱就好了,一个愿意帮助我追求梦想的充满爱心的人……”
奈儿拿起那个要带到古董中心去的装瓷器的盒子。“我可不打算傻站在这儿,让你将我逼入死角,姑娘。”
卡珊德拉从她顽固的拒绝口吻中发现了一丝希望。“我们晚点再谈?”
奈儿朝天翻个白眼。“恐怕我们会。然后会再谈,再谈,又再谈。”她叹口气,表示这个话题至少在现在是结束了。“你买了漆后墙所需要的所有东西了吗?”
“你可以检查看看。”
“你不会忘记用新的刷子吧?我可不想在未来五年内都盯着松脱的鬃毛。”
“没忘,奈儿。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我已经事先将刷子浸在漆桶里,然后才在木板上刷,这样做对吧?”
“你真是个莽撞的女孩。”
奈儿那天下午从古董中心回家时,绕过房舍角落,呆呆地站着,打量漆上了闪闪新漆的后墙。
卡珊德拉往后退了几步,抿紧嘴唇以免笑出声。她等待着。
那片朱红色很抢眼,但外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遥远角落加上的黑色细节。那副画像很诡异:奈儿坐在她最喜欢的椅子上,高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我好像把你画进死角了,奈儿。我原本没有这个意思,但我得意忘形了。”
奈儿的表情高深莫测。
“我等下要画我自己,就坐在你身边。这样,即使我到了墨尔本,你还是会记得我们仍然在一起。”
奈儿的嘴唇在那时微微颤抖。她摇摇头,将她从摊位上拿回来的盒子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莽撞的女孩,毫无疑问。”然后,她不禁微笑起来,双手捧起卡珊德拉的脸庞,“但你是我的莽撞女孩,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一阵嘈杂声传来,过去被光线更明亮、声音更响亮的现在驱走,宛如袅袅烟雾消散在阴影中。卡珊德拉眨眨眼,又揉揉眼睛。一架飞机在高空中轰鸣飞过,就像明亮湛蓝的海洋中一个小小的白色斑点。很难想象有人在里面说话,大笑,吃饭。正当她仰头观看时,有些人正往下俯览。
另一个声音现在更接近了。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
“嗨,小卡珊德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子的一侧,站了半晌,喘着粗气。本以前很高大,但时光就是有办法将人们的身体铸造成连自己都不认得的形状,他现在像个花园矮人,白发苍苍,胡须杂乱,耳朵令人费解地通红。
卡珊德拉笑了,她真的很高兴见到他。奈儿不爱交朋友,从不隐藏她对大部分人的厌恶,对人类结成联盟的精神病般的冲动嗤之以鼻。但她和本一向能看对眼。他是古董中心的一名贸易商,曾是律师,当他的妻子过世时,事务所婉转地建议他该退休了,于是他将爱好变成工作,因为他的二手家具收藏使他在家里几乎没有容身之处。
在卡珊德拉的成长过程中,他扮演了类似父亲的角色,献出了让她既赞叹又轻蔑的智慧。但自从她搬回来和奈儿住后,他也变成了她的朋友。
本从水泥洗衣水槽边拉了一把躺椅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他的膝盖曾在二战中受伤,带给他不少痛楚,尤其是天气变换的时候。
他在圆框眼镜上方眨眨眼:“你选得不错。这个地点很棒,又有树荫。”
“那是奈儿最爱坐的地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她模糊地想着,她有多久没和人说话了。自从一周前在菲尼亚丝那儿吃晚餐后就没有了吧。
“那就对了。她就是知道该坐在哪里。”
卡珊德拉微笑起来:“要喝杯茶吗?”
“好啊。”
她穿过后门,走进厨房,把茶壶放在炉子上。她之前烧过开水,所以水还是温的。
“你过得如何?”
她耸耸肩:“还可以。”回身坐在他椅子旁边的水泥台阶上。
本抿紧苍白的嘴唇,稍稍微笑,髭须因此纠缠在一起。“你妈跟你联络了吗?”
“她寄了一张卡片过来。”
“那……”
“她说她很想过来,但她和连恩很忙。凯莱布和玛丽……”
“当然。孩子们总是让人忙得一塌糊涂。”
“他们可不是小孩子了。玛丽已满二十一岁。”
本吹声口哨:“时光飞逝。”
茶壶开始高声尖叫。
卡珊德拉回到屋内,放进茶包,看着水被染成棕色。真讽刺,莱斯利在第二次当母亲时,竟然变得如此负责。看来,人生大部分时候还是要看时机。
她倒入一点牛奶,恍惚地想着牛奶是否过期。在奈儿过世前买的,没错吧?标签上写着9月14日到期。那天过去了吗?她不确定。牛奶闻起来不酸。她端着马克杯,递给本:“我很抱歉……牛奶……”
他喝了一小口。“这是我今天喝到的最棒的茶。”
她坐下时,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他清清嗓子:“卡珊德拉,我来这里除了聊天,也是为了一件正事。”
死亡之后有办不完的正事并不让她吃惊,但她仍然觉得头晕,措手不及。
“奈儿要我为她立遗嘱。你知道她的个性,她不喜欢让陌生人知道她的隐私。”
卡珊德拉点点头。奈儿的确是这样。
本从运动衫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岁月磨钝了它的边缘,把白色变成了乳黄色。
“这是她在好几年前立的。”他眯着眼睛看着信封,“确切来说,是在1981年。”他停顿了一下,好像等她来填满沉寂,但她默不作声。他于是继续说:“大部分遗嘱都很直截了当。”他抽出信件,但没有看它们一眼,只把身体往前倾,前臂放在膝盖上。奈儿的遗嘱在他右手中晃**。“你外婆将一切留给你,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并不惊讶。她也许有点感动,觉得突然、反常、孤单,但并不讶异。还能有谁?当然不可能是妈妈。尽管卡珊德拉在很久以前就不再责怪妈妈了,奈儿却从来没原谅过她。她有一次在以为卡珊德拉听不到时对某人说,抛弃孩子是非常冷漠、残忍的行为,不可能得到原谅。
“当然包括房子、账户里的一些钱,以及所有的古董。”他迟疑一下,看着卡珊德拉,仿佛想知道她是否为接下来的事做好了准备。“还有一件事。”他盯着那些纸,“去年,你外婆确诊后,一天早上叫我过来喝茶。”
卡珊德拉记得这件事。她拿早餐进来时,奈儿告诉她,本要来拜访,她想和他私下谈谈。她请卡珊德拉到古董中心去把一些书编入数据,而长久以来,奈儿在摊位的工作一向不假手他人。
“她那天给了我一样东西,”他说,“一个封好的信封。她跟我说,将它和遗嘱放在一起,只能在某个时候打开……”他抿紧嘴唇,“你知道。”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拂过卡珊德拉的手臂,她不禁微微发抖。
本挥挥手,纸张如拍翅般鼓动,但他不发一语。
“是什么?”一阵熟悉的焦虑沉重地坠在她的胃里,“你可以告诉我,本。我承受得住。”
本抬起头,她的声调让他惊愕。他大笑起来,一时之间,她脑袋一片混乱。
“别这么担心,卡珊德拉,不是坏事。刚好相反。”他思索片刻,“与其说是场灾难,不如说是一个谜团。”
卡珊德拉呼出了一口气,但谜团的说法无法释放她的紧张。
“我照她的话去做。将信封放在一边,直到昨天才打开。我瞧见内容时震惊不已。”他微笑,“里面是另一栋房子的房契。”
“谁的房子?”
“奈儿的。”
“奈儿没有别的房子。”
“她的确有,或说曾经有。现在它是你的了。”
卡珊德拉不喜欢惊喜,它们总是来得突然而随意。她早就学会了如何让自己面对始料未及的事,但现在这件事立即将她卷入恐惧之中,她身体习以为常的反应因而改变。她捡起掉在鞋子旁边的干枯叶子,一边思考着,一边将叶子折成两半,再两半。
在她们同住的日子里,也就是卡珊德拉的成长期以及她后来搬回来住的时光中,奈儿从来没有提到过另一栋房子。为什么不提呢?她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她想要用那栋房子做什么?是投资吗?卡珊德拉曾经在拉特罗布高地的咖啡馆里听到人们谈论房价飙涨、投资前景,但奈儿?奈儿总是取笑那些城市里的雅痞,笑他们想尽办法凑出点小钱,然后在帕丁顿买间伐木工人的小屋装阔。
何况,奈儿很久以前就到退休年龄了。如果房子只是一项投资,她为什么没卖掉它,用卖房的钱过活呢?买卖古董自然会有收入,但获得经济报酬并非她们的主要目的。奈儿和卡珊德拉赚的钱只刚好够过日子,并没有多少结余。她们也碰到过投资的良机,但奈儿从未提过这件事。
“这栋房子,”卡珊德拉终于说道,“在哪里?附近吗?”
本摇摇头,困惑地微笑。“这是整件事真正神秘的地方——它在英格兰。”
“英格兰?”
“英国,欧洲,地球的另外一边。”
“我知道英格兰在哪里。”
“确切来说,是在康沃尔,一个叫特瑞纳的小镇。我只有房契,但它标明是‘悬崖小屋’。从地址看来,我猜它以前是某个乡村庄园的一部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调查一下。”
“但她为什么……?她怎么会……?”卡珊德拉呼出一口气,“她什么时候买的?”
“房契上的章注明是1975年12月6日。”
她在胸前交叉手臂。“奈儿从来没去过英国。”
这下轮到本吃惊了。“她去过。她在70年代中期去过。她从来没提过吗?”
卡珊德拉缓缓摇头。
“我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去的。那时我刚认识她不久,是在你来之前几个月的事,她那会儿在斯塔福街附近有家小店。我向她买了些古董,我们因此认识,但还不算朋友。她只去了一个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通过分期付款在她走之前买了一张香柏写字桌,那是要给我妻子的生日礼物。原本应该是,只是后来不大顺利。每次我去取货时,店都关着。
“不用说,我当然很生气。那是珍妮的五十岁生日,而那张桌子是最完美的礼物。我付订金时,奈儿没说她要去度假。事实上,是她提出分期付款,明白指出要我每周付款,并在一个月内拿走那张桌子。她说她没有储藏室,她会有很多货进来,需要房间来放东西。”
卡珊德拉笑了,这听起来很像奈儿的风格。
“她很坚持这点,所以她一直不在让整件事变得很古怪。最初的怒气过去后,我开始担心起来,甚至想过要报警。”他挥挥手,“结果不需要了。在我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拜访时,我撞见住在隔壁、替奈儿收信的那位女士。她告诉我,奈儿去了英国。但当我开始问,她为什么离开得如此突然,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时,那位女士变得很愤怒。她说,她只负责收信,其他的事一概不知。因此,我一直过去看,我妻子的生日来了又去,有一天,终于,店开了,奈儿回来了。”
“她在那时买了一栋房子?”
“显然如此。”
卡珊德拉拉紧肩膀处的开襟羊毛衫。这没道理啊。奈儿为什么突然跑去度假,买下房子却从来没回去过?“她没告诉过你这件事?从来没有?”
本抬起眉毛:“我们说的是奈儿。她从不主动向人倾吐秘密。”
“但你和她很亲近。她一定曾经在什么时候提过吧?”本摇摇头。卡珊德拉继续追问:“但她回来的时候,你最终拿到桌子的时候,你难道没有问她,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吗?”
“我当然问了,在这些年里问了好几次。我知道那趟旅行一定很重要。要知道,她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
“怎么说?”
“更容易分神,神秘兮兮。我想这只是我的后见之明。几个月后我差点发现真相。我到她店里找她,看见有一封盖着特鲁罗[2]邮戳的信。我和邮差同时抵达,所以由我将信交给她。她试图表现得很随意,但那时我对她已经有点了解。她收到那封信时很兴奋,一找到借口,立即将我丢在店里走开了。”
“那是什么信?谁写的?”
“我必须承认,我好奇得不得了。我还不至于去偷看信的内容,但我后来在她桌子上看到那封信时,悄悄把信封翻过来,看寄信人是谁。我记住了信封后的地址,请一位在英国的老同事替我查。地址是家调查机构。”
“你是指私家侦探?”
他点点头。
“这种人真的存在?”
“当然。”
“但奈儿请英国私家侦探做什么?”
本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想,她有想要解开的谜团。我有一阵子经常暗示她,想要引导她说出来,但都徒劳无功。我后来就放弃了,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秘密,如果想说的话,奈儿会告诉我。老实说,我依然对偷偷调查过她这件事感到内疚。”他摇摇头,“我得承认,我很想知道。它在我心中翻腾了好长一段时间,而这个,”他挥挥房契,“这个更让我不解。直到现在,你外婆还是有本事让我困惑。”
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思绪漫游到别处,把一些事情联系起来。本讲到谜团,他表示奈儿一定曾经试图解开它。在为她外婆守灵时突然出现的所有秘密现在开始慢慢拼凑起来:奈儿未知的身世,她在小时候抵达陌生的海港,那个行李箱,去英国的神秘之旅,这栋秘密房子……
“好了。”本将茶渣倒进奈儿的红色天竺葵花盆里。“我该走了。我跟一个人约好了,他十五分钟后要来看桃花心木餐具柜。卖它的过程很烦人。如果今天能成交,我会很开心。趁我在古董中心,你想要我办什么事吗?”
卡珊德拉摇摇头:“我星期一会过去。”
“别急,卡珊德拉。我那天告诉过你,我很乐意帮你看着摊位,不管要多久。今天下午弄完自己的事情后,我会把你的东西卖的钱拿来。”
“谢谢你,本。”她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站起来,将躺椅放回原处,把房契压在茶杯底下。他就要消失在转角,走到房子另一侧时,又迟疑半晌,转过身来。“好好照顾你自己,听到了吗?风再大一点的话,你就会被吹跑了。”
他前额上堆满关切的皱纹,卡珊德拉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的想法太容易被看穿了,她不忍看到他记得她以前的模样。
“卡珊德拉?”
“是,我会的。”他离开时,她挥挥手看着他离开,听着他汽车的引擎声消逝在街道另一端。他的慰问虽然是善意的,却似乎总带着一种控诉。她一直无法,或者说不肯恢复她过去的自我,因而让他失望,尽管这份失望轻薄如纸。他没有想过,卡珊德拉可能情愿选择保持现状。他只看到了她的保守和孤独,她却领会了自我保护,和一个人没什么可失去时反而更安全的真理。
她穿着运动鞋,在水泥小径上来回蹭脚尖,摇落悲哀的旧时愁绪,然后捡起房契。她第一次注意到有一张小纸条钉在外面。奈儿暮年时的潦草字体几乎无法辨认。她将纸条拿近,又拿远,慢慢辨认出那些字。上面写着:给卡珊德拉,她会明白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