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立一刻,隐隐听得背后有人踏雪而至,屏息静待,来人已在背后三四丈处停下脚步。李元芳方一转身,四周火光骤起,照的他睁不开眼,火盆中燃起熊熊大火,竟将此处映的如同白昼,只得抬手挡住光芒。枭灭武站在火光尽处,凝立不动,一身黑衣如同夜色浸染。
李元芳目光一利,上前几步,两人正面相对。
空中小雪零星而落,两人默立良久,竟是谁也不曾挪动半步,任由火光跳跃,影缀身后。枭灭武当日亲见虺文忠被杀,那一幕竟成梦魇,此后数年之间屡屡将他从梦中惊醒;再看面前众师兄弟的累累坟冢,想起李翱铭和栾云痕决绝自尽,公孙婧凌与南宫寒月葬身河底,诸般情形,此时竟也是历历在目。
他不禁双拳紧握,方能抑制心头之痛。眼前之人与他未曾谋面便已结仇,其后仇怨愈来愈深,竟似天生的对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他杀了李元芳,又能如何?枭延沉沉叹息一声,转过身去,微微颔首。
李元芳素知他出手快极,一呼一吸之间便得先机,早见他转身之际,已擎了幽兰剑在手,凝守门户,耳听枭延道:“你动手罢!”
李元芳心知没有必胜把握,若由他先行递招,只怕凶多吉少,不如自己动手,当下应道:“好!”话音未落,挥剑直进。
枭延蓦地转过身来,俶乎只见银霜如电,陡然长伸,竟是直奔李元芳胸口刺到。李元芳看准他一剑之中包含无数后招,一旦应付失当,极有可能如日前那般一招落败,于是兜剑斜身,抬手往银霜剑上撩去。
两人武功俱已冠绝当世,此等境界早已不须花假动作,愈是寻常招式,愈显威力。李元芳向旁纵越,堪堪将要闪过,哪知枭延脚下连错三步,如影随形地跟到身侧,银霜翻转,早已避开幽兰一击,竟向他胁下划到。李元芳大惊。以他身法速度,便是当年虺文忠也略显不及,这一纵足有丈余,枭灭武三步追及,却是甚么步法?
他身经百战,对敌无数,此等险情并非初次遇见,当下毫不慌乱,飞起一腿踢向枭延左胫。哪知枭延将身一侧,剑交左手,不光避开这一脚,更顺势将剑向他颈项横推。李元芳似这般方一交手便屡遇险招,可谓生平仅见,一年前两人武功尚相差不远,如今却这等被动。
好在洛阳匆匆一战,他对枭延武功高低已然心中有数,此番实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即便被其所杀,也当力战到底,否则岂能甘心。眼见银霜剑剑势已出,绝难改变,李元芳倒转幽兰,斜斜劈去,呛得一声正着银霜剑柄,双剑相持不动。两人过了三招,说来繁复,实则只是瞬息之事。一来一往,李元芳右臂已隐隐发麻。
枭延长目一眯,霍地将剑错开,李元芳斜身闪退,两道剑锋在二人肩旁偏擦而过。李元芳刚一站定,枭延却又迎面而上,剑法突变,一改灵跃招式,转作凌厉刚猛,方一使出,剑上劲风刮得两旁火盆恹恹将熄。李元芳凝神接了两招,不禁后退一步,立时认出这是当日虺文忠竹筒刀上套路。
虺文忠的竹筒刀刃长仅尺许,凌厉有余,刚猛不足,眼见枭延这套剑法全然是竹筒刀招式,然而变化之精,劲力之猛,皆非虺文忠能比,显然是另辟蹊径,自成一路。剑长刀短,将短刀刀法融于剑道,如何贯通?李元芳诧异之余,凝神运剑,十余招过后,只觉幽兰剑愈发沉滞,每出一剑,都如一块大石坠在手上,处处受制对方,只得横剑当胸,向后急跃,一跃之间已拔了链子刀在手。
枭延并未趁势追击,见他终于拔刀,眸中隐隐闪现一丝欣然,朗声道:“李元芳,今日我要为先师雪耻,且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李元芳稍稍调息,呼出胸中一团浊气,这才答道:“虺文忠……不及你。我也不及。”言下之意,便是虺文忠当日被杀,乃是技不如人,而今枭延将他杀了,李元芳也甘愿认输,却不能说当时胜之不武。
李元芳又道:“你是我最为敬佩的对手,我本无心杀你,可惜皇命难违。”
枭灭武冷哼一声,昂然道:“今日正好做个了结!”说着长剑挽花,直击而下。
李元芳微退一步,将幽兰剑掷在地下,举刀接招,幽兰入地半截,兀自寒光流转。
火光之中,刀剑激舞,两人以快打快,身周犹如飓风卷席,积雪翻飞而上。过得顷刻,两只火盆不堪劲风,骤然熄灭,光影惨淡。午夜山风凄厉呼啸,丝丝雪花零星渐停,山头乌云过处,隐隐有一缕月光洒下。金鸣徒响,两人身形骤分,各自疾退数步,待得站定,李元芳左胁赫然多了一条剑痕,微露猩红,枭灭武右臂袖子也被划开一尺余长,却未受伤。
两人停了片刻,复又上前,交手数招又再退开。似这般来来回回,始终往复,共已拆了五百余招。他二人武功俱已傲视当世,即便江湖一流高手,也难在二人剑下走上二十招,如今却来对战,一时之间哪有输赢?激战多时,李元芳汗透中衣,领口都已全湿,枭灭武鬓角隐隐带汗,细看之下,两人衣衫之上均有划痕,只是长短不一,裂帛而止。
枭延手中长剑去势丝毫不缓,李元芳链子刀防守严密,二人剧斗之际,都听得见对方喘息之声,心知过不多时,只怕胜负就见分晓。李元芳自始至终攻少防多,只因枭灭武招式太过霸道,每一剑或削或砍,均有莫大威力,此时双肩既沉且痛,若是再过半个时辰,链子刀恐要脱手,到时岂非坐而待毙。
想到此处,李元芳只盼能从他招式之中寻得破绽,只需有一次机会,即可大胜。怎奈凝神细察,莫说枭灭武出招极快,即便招式平平,也没有半分可乘之机,当下疾退数步,要引他上前追击。猛见枭灭武剑交左手,挡住链子刀,右臂一抬,掌心金光闪闪,已取了追魂刀在手。
李元芳数度见识此刀厉害,当真是中者立毙,绝无虚发,心头一凉,暗道:“罢了!”只得抱着必死之心,抬手按动刀上机括,链子刀刀头激飞,擦着银霜剑向枭灭武胸口斫去。
李元芳一刀方出,耳畔破空声大起,只见手中银链徒长,面前金光一闪,飞刀擦颈而过,不禁心中一惊。两人相距不足一丈,枭灭武若要用追魂刀杀他,怎会如此偏差?哪知背后嗖的一声,似有暗器向他后心射到,远处却传出一声闷哼。便在此时,链子刀已然划入枭灭武胸胁,鲜血立迸。
李元芳片刻不停,银链收回向后疾挥,叮叮声响,数枚铁钉落地。待到打落暗器,才见身后七八丈外草丛中,露出一双靴底,那人仰躺倒地,喉间隐约可见金色刀柄在外,自是方才被枭灭武飞刀所杀。他这才知道有人在背后暗施偷袭,枭延实是出手相救,却也为此不得自救,被链子刀重伤。
看着枭延胸胁黑衣上湿痕一片,显是鲜血浸染,李元芳心中霎时五味杂陈,不禁开口:“你……为甚么?”他那一刀志在拼命,自然下了死手,任谁受了也当致命,但枭灭武为何救他,这却大惑不解。
枭灭武薄唇紧抿,唇间微见血色,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观战多时,就等此刻,诸位何不现身?哼,只会用这等下三滥手段,怪道甘为二张爪牙!”
话音未落,远处沙沙声响,草丛之中走出十余个大汉,或高或矮,有胖有瘦,兵刃各异,服色不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李元芳暗怪自己大意。若在寻常时候,似这山间旷野,即便里许之外稍有动静,他也立时有所察觉。不想方才强敌在侧,心神紧绷,竟不知这些人何时到此,听了枭灭武之言,立时明白是张易之派来。
他稍稍一想即明白其中缘故,自己和枭延一场决战,便不同归于尽,也当一死一伤。若要将二人一并除去,此时正是大好机会,张易之又怎会错过。
果然听得其中一人哈哈大笑:“二位真不愧为当世高手,这几个时辰,教我等大开眼界。李将军,你我本无仇怨,怎奈拿人钱财,为人办事,将军莫要怪罪!萧大侠,当日你在雍州杀我门下数十名好手,逼得我亡命天涯。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么?!”
这大汉手执虎头刀,身上穿着一张虎皮,李元芳见他咬牙切齿,语声狠毒,心知他投靠张易之,显是为寻仇而来。
再看枭延,薄唇早已失色,胸前鲜血将衣襟渍透,重伤之下,依旧双目朗朗,哪有半分惧意?只见他缓缓举步向前,朝那大汉走去,每走一步,既沉且缓,显然伤势不轻。
李元芳待要阻拦,枭灭武沉声道:“让开!不须你相助。”李元芳见他眉宇之间立显凛然之威,不禁气为之夺,心知自己与他结仇太深,断不能化解,却又不愿看他死在这些人手下。况且眼前这些人既是奉了张易之之命前来,也必不肯让他二人全身而退,只得退开数步,紧握链子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