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场雪,迫使曲棍球练习中止。
“连球都看不到。”桑迪·莫瑞迎着风大吼,“我们回家吧。”他滑到结冰的池塘边,坐在一块覆满白雪的石头上,脱下溜冰鞋。
在场的人纷纷附议。桑迪的双胞胎弟弟丹尼斯跟在桑迪后头。他的睫毛沾了雪花,得眨眨眼才能看清石头的位置。“为什么我们得住在全州最高、最冷且风最强的地方?”
笑闹声和道别声从其他孩子的方向传来。“那你想住在哪里?”丹尼斯问。
冰冷的雪花滑进衣领。“当然是像巴库、斐济这样温暖的地方啊!”
丹尼斯把溜冰鞋鞋带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你是说真的?那得忍受一大票观光客啊!”
“嗯,沙滩上挤满了去度假的有钱人。”
“还有帅哥美女。”
“还有一堆乱丢垃圾的人。”
其他孩子陆续离开,只剩下双胞胎。“我以为你喜欢冬天。”桑迪说。
“只到三月中为止,我现在已经厌烦了。”
“可是,你不会真想去那种观光胜地吧?”
“噢,不是,但人口还没暴增时确实想去。我快饿死了。来比赛,看谁先到家。”
他们住在一座古老的白色农庄里,离村子约有一英里远。他们跑到家门口时,大雪已经慢慢减弱,不过风势依然强劲。他们从车库走进屋内,穿过母亲的实验室,脱下风衣,扔到挂钩上,然后冲向厨房。
“怎么没人在家?”桑迪大喊。
丹尼斯指了指冰箱门上用磁铁固定住的字条。他们俩走到冰箱门前一看:
亲爱的双胞胎,我跟梅格、查尔斯去城里检查牙齿。下星期轮到你们,别以为可以逃得过。你们今年长大好多,不检查牙齿不行。
母亲留
桑迪龇牙咧嘴,气呼呼地说:“我们连一颗蛀牙都没有。”
丹尼斯扮了一个相似的鬼脸:“可是我们的确长大了,快六英尺高了。”
“打个赌,要是我们现在再量,一定超过六英尺。”
丹尼斯打开冰箱门。陶瓷盘子上有半只鸡,上面贴了一张字条:
勿动。晚餐要吃的。
桑迪拉出放肉的抽屉:“火腿可以吗?”
“当然,还要乳酪。”
“还要芥末。”
“还有切片橄榄。”
“番茄酱也要。”
“再来片酸黄瓜。”
“番茄没了。一定是梅格做火腿生菜番茄三明治时用掉了。”
“有很多肝泥香肠。妈妈喜欢那个。”
“呃……”
“跟奶油乳酪、洋葱拌在一起还好啦。”
他们把各式各样的材料放在流理台上,从烤箱里拿出新鲜面包,切下几片厚片。丹尼斯凑了过去,闻闻正在烘烤中的苹果。桑迪瞥了一眼厨房的餐桌,上面堆满了梅格的书和资料。
“她一个人就占掉一大半桌子。”
“她现在是大学生。”丹尼斯帮梅格说话,“我们不像她有那么多功课要做。”
“要是我,绝对受不了每天开那么久的车。”
“她喜欢开车,而且她至少还算早回家。”丹尼斯也把他的书重重地扔到餐桌上。
桑迪站在餐桌旁,看着梅格摊开的笔记本:“嘿,丹尼斯,你听听。你想我们去念大学时也得读这种垃圾吗?‘聚合体的蛋白质原型中,显然有原始物质存在,因此当时的主要生物并非氨基酸。’我想她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但我完全看不懂。”
丹尼斯往回翻一页:“你看标题,《百万美鑫问题:鸡还是蛋?氨基酸还是其聚合体?》,她或许是数学天才,却错字连篇。”
“你是说,你看得懂她在写什么?”桑迪追问。
“我还蛮有概念的。爸妈老是边吃晚餐边辩论这类东西。聚合体、虚粒子、类星体,就是那些东西。”
桑迪看着丹尼斯:“你是说,你还听他们说?”
“当然。为什么不听?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看似无用的小知识。嘿,这本书在讲黑死病。想当医生的是我耶!”
桑迪瞄了一下:“这本书讲的是历史,不是医学,你这个呆瓜。”
“咦,为什么律师不会被蛇咬?”丹尼斯问。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是未来的律师啊!快点,为什么律师不会被蛇咬?”
“我投降。为什么律师不会被蛇咬?”
“因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桑迪干笑两声:“很好笑。哈,哈。”
丹尼斯在火腿片上涂一层厚厚的芥末酱:“想到往后有那么多书要念,真让人倒胃口。”
“好了吗?”
“再等一下。”
桑迪打开冰箱门,想再找些东西夹进三明治。“我们吃的好像比家里其他人加起来的还多。查尔斯·华莱士的食量和小鸟一样,跟我们喂给鸟吃的饲料量比起来,小鸟简直是超级大胃王了。”
“至少他现在在学校稳定多了。其他小孩也不像以前那样找他麻烦。”
“他看起来不到六岁,可是有时我觉得他懂的比我们还多。我们绝对是家里的庸才。”
“我们家容得下庸才,而且我们又没笨到哪里去。如果我要当医生,你要当律师,我们就得够聪明,完成所需的教育……好渴。”
桑迪打开厨房门上方的橱柜。一年前,他们得站在凳子上才够得到。“可可粉放在哪里?我想喝那个。”桑迪移开装着扁豆、大麦、菜豆的盒子,还有鲔鱼和鲑鱼罐头。
“一定是被妈妈拿到实验室去了。去看看吧。”丹尼斯又切了几片火腿。
桑迪拿起一大块酸黄瓜往嘴里塞:“先把三明治做好再去。”
“好吧,吃完再去。”
手里拿着超过一英寸厚的三明治,嘴里塞满东西,他们走回储藏室,转进实验室。20世纪初,这栋房子还是牛奶农场的一部分,实验室被用来储存牛奶、奶油和鸡蛋,而角落那一大台从那时留到现在的搅乳器,现在被拿来当放灯的台子。工作台与石制水槽相连,石制水槽之前用来存放牛奶和鸡蛋,现在则放置着实验仪器。工作台上摆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显微镜、一些只有妈妈才知道的古怪仪器,以及老式本生灯。本生灯上架着手工制三脚架,架子上的黑水壶正咕噜咕噜地煮着东西。
桑迪嗅了嗅,一脸满足地说:“炖菜。”
“我想应该叫它‘勃艮第式红酒炖牛肉’。”丹尼斯伸手,从水槽上方的架子上拿了个红色正方形锡罐,“无糖的可可粉在这里,爸妈喜欢睡前来一杯。”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丹尼斯问道。
“明天晚上。妈妈说的。”
桑迪满口食物,两手贴近木头暖炉:“要是我们有驾照,就可以去机场接他了。”
“我们已经会开车了,而且技术不错。”丹尼斯附和。
桑迪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离开温暖的暖炉,走到实验室较远的角落,那里放了一台电脑,看起来和普通电脑不太一样。“爸爸什么时候把电脑放在这里的啊?”
“上星期。妈妈为了这件事还不太高兴呢!”
“嗯,这里是她专用的实验室。”桑迪说。
“爸爸在写什么程序?”丹尼斯问。
“他善于分析,不过我还是听不太懂。超时空挪移、颜色调控、连续时空,诸如此类。”桑迪瞪着电脑键盘。键盘不是一般的四排按键,而是八排按键。“很像希腊文,应该是希腊字母。”
丹尼斯把剩下的三明治全塞进嘴里,然后从桑迪肩后探头看。“我还认得出一些科学上的常用符号。那个看起来像希伯来字母,那个看起来像古斯拉夫字母。我完全搞不清楚这些按键是做什么用的。”
桑迪低头看地板。实验室的地板是用大片的石板拼成的。水槽旁边铺了一张厚地毯,旧皮椅和台灯前面也有一张。“真不知道妈妈怎么受得了冬天在这里工作。”
“她穿得像爱斯基摩人。”丹尼斯打了个冷战,用一根手指在键盘上打出“带我到温暖的地方”。
“嘿,我们不该乱碰。”桑迪警告丹尼斯。
“你以为会怎样?像阿拉丁神灯一样,冒出神灯精灵吗?拜托,这不过是台电脑,没有什么魔力吧。”
“好吧。”桑迪把手放在键盘上,“很多人觉得电脑是活的,我的意思是,就像阿拉丁的神灯精灵那样。”他敲出“温暖而且人烟稀少的地方”。
丹尼斯把桑迪挤到一边,补上一句“湿度低”。
桑迪转身,从那台怪电脑旁走开:“我们去泡热可可。”
“好。”丹尼斯拿起之前搁在工作台上的红罐子,“既然妈妈在用本生灯,那我们还是回厨房泡热可可吧。”
“嗯,反正厨房也比较温暖。”
“我再吃一个三明治好了。他们进城去了,晚上应该不会准时开饭。”
桑迪和丹尼斯走出实验室,顺便把门带上。“嘿,”桑迪指了指,“刚刚我们没看到这个。”门上贴了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实验进行中,请勿进入”。
“糟糕,希望我们没弄坏什么。”
“妈妈回来的时候,最好跟她说一声。”
“奇怪,我们刚才怎么没看到那张字条?”
“因为我们忙着觅食。”
丹尼斯穿过走廊,打开厨房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嘿!”他想往后退,可是桑迪紧跟在后。
“失火了!”桑迪大叫,“快拿灭火器!”
“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先出去,然后……”丹尼斯听到厨房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我们一定得出去……”
桑迪大叫:“我找不到灭火器!”
“我碰不到墙壁……”丹尼斯在一片迷雾中摸索着,却什么都摸不着。
一声轰然巨响。
接下来一片死寂。
烟雾慢慢散开,最后消散。
“嘿!”桑迪嗓音沙哑地叫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丹尼斯的嗓音也一样沙哑:“搞什么……怎么一回事……”
“刚刚那个爆炸声从哪里传来的?”
“嘿!”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熟悉的景象都不见了。
看不到厨房的门,也看不到厨房里的情景。看不到散发木头香的暖炉,看不到摆放盛开天竺葵的餐桌,看不到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白大蒜的天花板,也看不到铺着五彩编织地毯的地板。他们踩在沙地上,灼热的白沙地。烈日当空,炙热的太阳把蔚蓝的天空渲染成古铜色。放眼望去,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和沙地。
“我们家没事吧?”桑迪声音发颤。
“我想我们刚刚根本没走进家里……”
“不是失火了吗?”
“对,但我们打开门,却走进了这里。”
“那股烟雾要怎么解释?”
“还有那个爆炸声?”
“还有爸爸的电脑?”
“糟糕,我们该怎么办?”丹尼斯的声音高亢而颤抖。
“别慌。”桑迪说,但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他们向四周张望,黄铜色的阳光灼烧着皮肤。经历过寒冷的冰雪,突如其来的炙热深深震撼了他们。脚下的沙地掺杂着细小云母粒,云母吸收阳光,反射出强烈的光线。“嘿。”桑迪的声音又拔尖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桑迪努力以平静的语调说:“我们俩是始作俑者,记得吗?”
“我们做了蠢事。”丹尼斯酸酸地说,“我们刚把自己弄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桑迪附和:“我们是笨蛋,竟然笨到胡搞进行中的实验。真笨!”
“我们又不知道里面正在做实验。”
“我们应该先想清楚再行动的。”
丹尼斯环顾天和地,天地皆滚烫发亮:“你想爸爸在研究什么?要是我们知道……”
“太空旅行、超时空挪移、超光速,就你知道的那些。”丹尼斯一焦虑,说话也跟着刻薄起来。
烈日照在桑迪头上,他伸手擦掉眼睛四周的汗水:“要是不喝可可就好了。”
丹尼斯脱掉厚重的粗针织毛衣,舔舔干燥的双唇,呻吟了一声:“好想喝柠檬汁。”
桑迪也脱下毛衣:“我们不是如愿以偿了吗?温暖、湿度低、人烟稀少。”
丹尼斯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人烟稀少不代表没有人。”
桑迪脱下法兰绒格子衬衫:“我以为我们形容的是海边。”
“我们可没在爸爸的电脑里这样形容,只提到了人烟稀少。你想我们会不会把自己传送到死寂的行星上了?这里的太阳会不会是在爆炸前的红巨星期?”
虽然热得要命,桑迪还是打了个冷战,快速地瞄了一眼太阳:“我想,红巨星期的太阳应该会大得多。这里的太阳还没电影《沙漠场景》里的太阳大呢!”
“这个太阳和地球的太阳是同一个吗?”丹尼斯满怀希望地问。
桑迪耸耸肩:“我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宇宙里的任何地方。我们要玩那个该死的键盘,就该描述得精准一点。要是输入巴库或斐济就好了,不管有没有帅哥美女都好。”
“我还是希望看到帅哥美女。不过,要是我们没乱碰电脑就好了。”丹尼斯脱下棉质高领衫,身上只剩下白色背心和卫生裤。
桑迪单脚站立,脱掉保暖的长裤,瞄了一眼太阳,接着马上闭上眼睛:“他们看完牙医回来,一定会猜我们到哪里去了。”
“可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在什么地方。还是妈妈比较聪明,除非爸爸在场,否则她绝对不会乱动爸爸的东西。”
“妈妈对天体物理学没兴趣,她喜欢研究虚粒子之类的东西。”
“她还是会惦记着我们。”
“爸爸明天就回来了。”桑迪满怀希望地说。现在他全身只剩内衣裤。
丹尼斯把衣物收好,整整齐齐地卷成一捆:“除非找到凉荫躲太阳,否则我们半小时内就得把衣服穿上,至少要穿一点,否则会严重晒伤。”
“凉荫?”桑迪唉了一声,遥望了一下地平线,“丹尼斯,那是棕榈树没错吧?”
丹尼斯举起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哪里?”
“那里,很远的那边。”
“没有呀!啊,我看到了!”
“我们去那边吧。”
“好。至少这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丹尼斯步伐蹒跚,“如果这里的时间和我们离家的时间一样……”
“家那边是冬天。”阳光刺得桑迪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太阳早就下山了。”
桑迪指了指影子,影子和他们一样,既瘦又长:“太阳在我们后方……如果这里的太阳跟地球差不多,我们现在应该朝东走。”
桑迪问:“你怕不怕?我很害怕,这回真的是惹上了大麻烦。”
丹尼斯默不作声。他们穿着鞋袜,蹒跚地向前走,丹尼斯提议:“光脚比较好走。”
桑迪弯下腰,摸了摸沙子,摇摇头说:“你摸摸看,脚会被灼伤。”
“你还看得到棕榈树吗?”
“嗯。”
他们不发一语,在沙地上走着。走了几分钟,脚下的沙地似乎变得结实多了。他们发现沙地下面有岩层。
“这样好多了。”桑迪说。
“嘿!”
脚下大地在震动。丹尼斯挥舞双臂想保持平衡,却摔倒在地:“这是地震还是什么?”
桑迪也被震得跌倒了。他们听到四周传来岩石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地底发出深沉巨响。
接下来,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岩层不再晃动。刚刚那场地震还是什么,虽然为时不到一分钟,力量却足以把大部分的岩层挤出地面,形成约六英尺高的小断壁。岩壁很窄,看似原始的条纹状岩层。岩壁在沙地上制造出一块阴影。
丹尼斯和桑迪从地上爬起来,朝阴影走去。桑迪抚摸断岩,手感冰凉:“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阳光依旧炙热,他们坐的地方却很凉爽,阴影让身心舒畅。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很快便汗如雨下,汗水流进眼睛,但他们还是一动也不动,想充分利用凉荫。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吓不倒我了。”桑迪终于开了口。
“你确定我们不该碰的是爸爸的实验?有没有可能是妈妈的?”
“妈妈在玩次原子粒子的东西。”丹尼斯说,“昨天吃晚餐的时候,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讲虚粒子。”
“听起来就很疯狂,”桑迪说,“可能存在的粒子。”
“没错。”丹尼斯点头,“虚粒子,几乎是实粒子。或像你说的,可能存在的粒子。”
桑迪摇摇头说:“妈妈的次原子实验,大部分都……都算无限小的东西,我们碰不碰实验都没差别。”
“可是说不定她正在找虚粒子……”丹尼斯满怀希望地说。
“不可能。在我看来,那比较像是爸爸会研究的东西。我刚刚问你有没有可能是妈妈的实验,只是在安慰自己。我们怎么会没看到门上贴的字条呢?”
“对啊,我们竟然会那么粗心!”
“真希望我们的爸爸妈妈从事的是普通工作。”桑迪抱怨,“如果爸爸是水电工,妈妈是秘书,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而且我们在运动和课业方面也不用这么杰出了。”丹尼斯附和,“还有……”大地又开始震动,打断了他的话。这次地震的时间很短,不像刚才那样造成岩层隆起,但桑迪和丹尼斯还是吓得跳了起来。
“嘿!”桑迪跳起来,差点撞倒丹尼斯。
有一个很小很小、约四英尺高的矮人,从岩壁后面走出来。不是小孩子,他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上唇上方和下巴都长了汗毛。腰间缠了一条布,挂着一个小囊袋。他一看到桑迪和丹尼斯,便警觉地伸手往囊袋探去。
“嘿,等等。”桑迪伸出手,双掌向上。
丹尼斯也照着做:“我们没有恶意。”
“你是谁?”桑迪问。
“这是什么地方?”丹尼斯又加了一句。
小矮人好奇又害怕地看着他们。“巨人!”他大叫。小矮人的声音是男声,年轻男子的声音,比桑迪和丹尼斯的声音都低沉。
桑迪摇摇头说:“我们不是巨人。”
“我们是男孩,”丹尼斯补充道,“你是谁?”
年轻的小矮人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额头:“雅弗[1]。”
不管位于宇宙何处的国度,这大概是习俗。桑迪也用手摸额头。“亚历山大。你可以叫我‘桑迪’。”
丹尼斯也照着做:“丹尼斯。”
“巨人。”小矮人说。
“不是。”桑迪更正,“是男孩。”
小矮人揉揉头上肿起来的大包:“我被石头打到,一定是眼花了。”
“雅弗?”桑迪问。
小矮人点点头。“你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他一脸困惑地揉着眼睛问。
“两个。”桑迪说,“我们是双胞胎。我叫桑迪,他叫丹尼斯。”
“双胞胎?”雅弗一边问,一边把手伸向囊袋。囊袋看起来装满了约两英寸长的小箭。
丹尼斯摊开双手:“双胞胎就是……”他原本想说一堆科学上的定义,却又停顿下来,“……就是妈妈肚子里的小婴儿,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他柔声说。
“你们是动物吧?”
桑迪摇摇头:“我们是男孩。”他正要问“你是什么”,瞥见箭袋旁边有一张小弓。
“不对,不对。”小矮人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们,“和你们一样高的,就只有巨人了。还有撒拉弗[2]和拿非林[3],可是你们没有翅膀。”
翅膀?丹尼斯问:“雅……雅,拜托,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沙漠,离我的绿洲大概有一小时路程。我在找水源。”他弯下腰,捡起一根看起来容易弯曲的木棍。“歌斐木[4]最适合用来找水源。我还带了我爷爷的……”他说到一半停下来。
“希加实[5]!希加!你在哪里?”他大喊,语气和像双胞胎在家叫小狗时一样,“希加!”雅弗双眼张得老大,对他们说,“它要是出了事,我爷爷会……它们剩下不多了……”他又急忙地吼了一声,“希加实!”
突出的岩壁后方跑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灰色东西,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蛇,不过接着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头,有着黑亮的小眼睛,一双扇子似的大耳朵,还有长满蓬松灰毛的矮胖身体,连着一条细细的小尾巴。
“希加实!”雅弗高兴极了,“我刚才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那只体型和小狗或大猫差不多的小动物,伸出柔软的长鼻子,指了指双胞胎。
雅弗拍拍它的头——雅弗的个子很小,不必弯腰就能碰到。“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他指了指双胞胎说,“他们看起来很友善。他们说自己不是巨人。虽然他们和撒拉弗和拿非林一样高,可看起来应该不是。”
那只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接近桑迪,而桑迪单膝跪地,伸手让它闻。接下来,桑迪试着搔小动物毛茸茸的胸膛,就像在搔家里的狗一样。等到小动物安心、放松,桑迪便问雅弗:“撒拉弗是什么?”
“还有拿非林?”丹尼斯加了一句。要是能知道那些和他们一样高的人是谁,或许可以有一点线索,了解他们到底身在何处。
“噢,很高。”雅弗说,“和你们一样高大,但是长相不一样。他们有大翅膀、长头发。身体和你们一样,没那么多毛。撒拉弗是金色,拿非林是白色,比沙子还白。你们的皮肤……不一样。你们苍白光滑,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
“我们那边还是冬天。”桑迪解释道,“我们夏天在外面工作,会晒得很黑。”
“你的小动物,”丹尼斯问,“看起来有点像大象。究竟是什么呢?”
“长毛象。”雅弗爱怜地拍了拍那只生物。
桑迪原本在摸希加实,此时抽回手说:“可是长毛象应该很大才对!”
丹尼斯脑海中浮现出看过的长毛象,的确和希加实长得很像。雅弗就像袖珍版的年轻人,体格强壮,容貌俊秀,看来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大概和在念研究所的凯文差不多。
“现在剩下的长毛象不多了。”雅弗解释道,“我很会找水源,可是长毛象更厉害,会闻水的味道,而希加实是里面最棒的。”他拍拍希加实的头,“所以我向拉麦[6]爷爷借来它,一起找很棒的水源,可是找到的水源离绿洲太远,恐怕没多大用处。”
“谢谢你解释给我们听。”桑迪说完,转头问丹尼斯:“你想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我们练完曲棍球,回家,做三明治。我们去实验室找无糖的可可粉,搞乱了爸爸进行中的实验。我们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这确实不是梦。”
“我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雅弗说,“刚才的地震害我被石头砸到头,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
“那是地震吗?”桑迪问。
雅弗点点头,回答:“常有地震。撒拉弗告诉我们,一切还没安定下来。”
“所以,这里说不定是新兴星球。”丹尼斯的语气听起来满怀希望。
雅弗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准备去哪里?”
“带我们去见你们的领袖。”桑迪喃喃地说。
丹尼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说:“闭嘴。”
桑迪说:“我们来自20世纪末的地球,因为意外到了这里,现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我们想回家。”丹尼斯补充道,“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回去。”
“你们的家在哪里?”雅弗问。
桑迪叹了一口气说:“恐怕在很远的地方。”
雅弗看看他们:“你们皮肤发红,而且湿透了。”他似乎感觉不到四周的酷热。
丹尼斯回答:“我们在流汗,汗流浃背的。如果不快找到阴凉的地方,恐怕会中暑。”
雅弗点点头:“拉麦爷爷的帐篷离这里最近。我和我太太……”他提到“太太”时,兴奋得红了脸,“住在绿洲中间,靠近我爸爸的帐篷。反正我得先把希加实还给拉麦爷爷。他很好客,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你们去他那里。”
“谢谢。”桑迪说。
“我们很乐意。”丹尼斯补充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桑迪喃喃地说。
丹尼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接着从一捆衣物中拿出高领衫套上。丹尼斯的头从棉质领口冒出来,淡棕色的头发变得蓬乱。一撮头发翘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像只鹦鹉。“我们最好在身上盖点东西,我想我已经晒伤了。”
“我们走吧。”雅弗说,“我想在天黑前到家。”
“嘿……”桑迪突然说,“幸好我们用同一种语言。这里看起来好荒凉、好诡异,我刚刚才发现……”
雅弗看着他,一脸困惑:“你们说的话听起来很奇怪,可是我不用费劲儿就能听懂。你们说话有一点像撒拉弗和拿非林。我说的你们听得懂吗?”
双胞胎互看一眼。桑迪说:“我倒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仔细想想,你说起话来的确……呃,不一样,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丹,对吧?”
“对。”丹尼斯同意,“不过不要太在意反而比较容易明白。”
“好了,”雅弗催促他们,“我们出发吧。”他看看桑迪:“你最好也遮起来。”
桑迪学丹尼斯的样子套上高领衫。
丹尼斯解开法兰绒衬衫,披在头上:“暂时充当阿拉伯人的连帽斗篷,免得中暑。”
“好主意。”桑迪照着做。
“只要,”丹尼斯愁眉苦脸地加一句,“来得及就好。”他接着说:“嘿,雅……”念到那个名字时,丹尼斯的舌头打结了,“嘿,雅,那是什么?”
左边远方的地平线彼端,有闪着银光的生物朝他们移动过来。那生物若隐若现,大小和马、山羊差不多,前额光芒闪烁。
桑迪也缩短了雅弗的名字:“雅,那是什么?”长毛象用头推了推桑迪的手掌,桑迪便搔起它的头和大耳朵。
雅弗朝远方望去,分辨出那几乎看不到的生物之后,微笑着回答:“哦,那是独角兽。它很奇特,有时出现,有时消失。我们需要的时候就召唤它们,它们通常都会出现。”
“那只是你召唤来的?”桑迪问。
“希加实可能想过要找独角兽,可是它没召唤。这就是为什么那只独角兽看起来若隐若现。独角兽的嗅觉比长毛象更灵敏,更会找水源,不过它们没那么可靠。希加实大概认为叫独角兽过来,可以确认我们觉得有水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水。”他苦笑着说,“拉麦爷爷总是知道希加实在想什么,我却只能用猜的。”
双胞胎停下脚步,看着彼此,可是雅弗已经迈开步伐,再度朝绿洲前进,长毛象则早从桑迪身边走开,蹦蹦跳跳地跟在雅弗后面。于是双胞胎立刻跟上前去。在炙热沙漠的包围下,他们的手脚有如千斤重,而且不听使唤。他们想再看一眼远处的独角兽,它却已失去踪影,只留下幻象似的闪烁微光。
桑迪喘着气说:“我不信。”
一旁蹒跚向前的丹尼斯附和:“眼见为凭,我们可是家里最实际的人。”
“我还是不相信。”桑迪说,“要是我多眨几次眼睛,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在厨房里。”
丹尼斯用垂下的衬衫袖子擦擦眼睛:“此时此刻,我只相信很热,真的很热。”
雅弗转头对他们说:“巨人,快点跟上,别再聊天了!”
双胞胎腿长,一下子就赶上雅弗了。“我们不是巨人。”丹尼斯又说了一遍,“我叫丹尼斯。”
“丹尼树。”
丹尼斯学雅弗之前那样,摸摸额头,他说:“丹尼斯,我。”
桑迪也摸摸额头:“我是桑迪。”
“沙地。”雅弗看看四周,“我们有很多沙地。”
“雅,不对。”桑迪纠正他,“桑迪,亚历山大的简称。”
雅弗摇摇头:“你叫我雅,我叫你沙地。沙地是我所知道的东西。”
“说到怪名字……”丹尼斯看着长毛象,长毛象又在跟桑迪撒娇,要他抚摸,“希……”
“希——加——实。”雅弗一字一字地慢慢念出来。
“长毛象的大小都是这样吗?有没有很大的长毛象?”
雅弗一脸困惑:“还活着的长毛象都和希加实一样。”
桑迪看看丹尼斯:“史前时代的马,体形不也很小吗?”
丹尼斯却看着地平线说:“你看,现在看得到一大片棕榈树了。”
虽然看得到,但是离绿洲还很远。他们的腿虽长,却开始跟不上雅弗和长毛象。雅弗和长毛象步履轻快地前进。
“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到那里。”丹尼斯发牢骚。
桑迪的步伐也慢了下来,“我还以为我们是运动健将。”桑迪喘着气说。
“我们没遇过这么热的天气。”
雅弗显然发现他们没跟上,转身跑到他们身边,一派轻松,丝毫不觉得天气炎热。
“怎么了?你们两个都红彤彤的。你们确定你们是两个人吗?”
“我们是双胞胎。”桑迪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丹尼斯喘着气说:“我想……我们热……热衰竭了。”
雅弗看着他们,一脸焦急:“中暑可能会要命。”他伸手摸摸丹尼斯的脸颊,摇摇头。
“你又冷又湿,坏征兆。”他掌心抵着额头,似乎陷入深思,“独角兽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桑迪问。他因疲累而显得焦躁。
“要是我们能让一群独角兽为我们现身,就可以要它们载你们到绿洲。”
双胞胎四目交接,两人都像在镜子里看到全身发红、汗流浃背的自己。“我们向来对神话里的怪兽没兴趣。”丹尼斯说。
桑迪补充道:“梅格说独角兽是因繁衍过度而灭亡的。”
雅弗皱起眉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丹尼斯也皱起眉头,他想了想,说:“雅说的独角兽,听起来比较像妈妈的虚粒子,而不像神话里的怪兽。”
桑迪火大了:“虚粒子不是神话,是理论。”
丹尼斯回嘴:“如果妈妈相信她的深奥怪理论,我们也应该相信虚拟独角兽的存在。”
“哪一种独角兽?”雅弗一脸迷惑,“因为你们是奇怪的巨人,所以说话这么难懂?”
“独角兽的事情不重要。”桑迪抹去脸上的汗珠,发现冒出的竟然是冷汗,吓了一跳。
“但是现在很重要。”丹尼斯呻吟着说,“妈妈相信有虚粒子,所以我们没理由不相信有虚拟独角兽。”
“希加……”雅弗催促着长毛象。
希加实转身,面朝地平线。若隐若现的微光在他面前的沙地上闪烁,慢慢成形,透明却看得出是一只独角兽。旁边另一只独角兽也开始发光现形。
“独角兽,拜托你们。”丹尼斯乞求着,“请现形。”
透明的独角兽慢慢转为实体,最后化为两匹有着银灰色双翼、银色鬃毛、站在沙地上的独角兽。它们的蹄子也是银色的,头上的角发出灿烂的光芒。独角兽看着双胞胎,温顺地收起翅膀,蹲坐下来。
“啊!”雅弗惊叫,“还好你们年纪小。我差点忘了,独角兽只肯让处男处女接近。”
双胞胎互瞄一眼。“嗯,我们连驾照都还没拿到。”丹尼斯说。
“赶快骑上去,免得它们误以为我们不需要它们帮忙。”雅弗连忙说道。
双胞胎各自骑上一匹银色的独角兽,彼此都觉得自己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里。可是不靠独角兽,他们永远到不了绿洲。
独角兽飞跃沙漠,蹄子几乎没触碰到地面。偶尔,经过岩层**的地方时,银色蹄子撞击岩石,发出银铃般的声响,而且会擦出点点星火。沙漠中的小生物纷纷注视着他们。丹尼斯注意到了,不过没说出来,沙地上零星散布着历经风吹日晒的褪色骸骨。
“抓好!”雅弗大声警告他们,“别摔下来!”
可是坐在独角兽背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就算超不过母亲的分子物理世界,至少也旗鼓相当。
“抓好!”雅弗再次大喊。
丹尼斯觉得自己正从独角兽光滑的侧腹滑落。他试着抓住鬃毛,鬃毛却像沙一样流过他的指间。是独角兽正逐渐隐形,还是毒辣艳阳的关系?
“丹尼斯,千万别摔下去!”桑迪大喊。
丹尼斯仍然持续下滑。他不知道渐渐消失的是独角兽,还是他自己。
接着,他突然感觉碰到了别的东西,原来桑迪正骑着另一匹独角兽挨近他。桑迪强壮的臂膀把他推回独角兽背上。虚粒子仿佛成真,不再只是实验室里的东西。他的头痛了起来。
雅弗和长毛象跟在他们身边跑。个头这么小的生物,动作竟然异常迅速。“快一点。”雅弗催赶着独角兽,“再快一点。”
桑迪的法兰绒衬衫还披在头上,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正扶着丹尼斯。他的双臂像水一样。
他吸着炽热的空气,喉咙都快被灼伤了。他的脑袋涨痛,像气球一样,充盈着热气,他担心自己随时会飘向天空。
长毛象跑在雅弗和独角兽前面,带领他们前往绿洲。它结实的腿奔跑着,像蜂鸟振动中的翅膀,形成模糊的影像。它偶尔会举起鼻子,发出号角似的长鸣,催促独角兽尽快跟上。
雅弗在一旁跑着,也费力地张嘴大口呼吸。
可是对丹尼斯来说,这样还是不够快。他陷入昏迷,眼前一片漆黑的同时,独角兽的角变得暗淡无光。银色的独角兽渐渐消失,丹尼斯几乎失去视觉、听觉和思考能力。丹尼斯和独角兽忽隐忽现,逐渐消失。
桑迪同样陷入昏迷,甚至没发现自己先前扶着丹尼斯的手上,现在已经空无一物。接着,他摔到地上,但不是跌进炽热的沙地里,而是掉在柔软的绿草上。他滚烫的身体躺在树荫下,棕榈树巨大的扇叶带来清凉。
独角兽成功将他送到了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