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赵飞又开着车跟他的朋友们出去鬼混了,杜兰一个人在家里看了会儿电视,十点钟那会儿就上床睡觉了。半夜里电话好像响了一次,杜兰睡得正香,翻个身把枕头压在脑袋上,根本就没有睁眼。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一回铃声没完没了,好像杜兰不接电话,它便要一直这样不停地响下去。
杜兰眼睛还闭着,一只手抓起电话机放到耳边。
她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一个非常稚气的声音。
"妈妈。"杜兰还有些迷糊,再喂一声,电话里传来一个孩子的笑声:"妈妈。"杜兰蓦然睁开眼,眼泪几乎在同时飞快地流了出来。她没有动,但这一刻已经睡意全无。她把话筒更紧地贴近耳朵,听到里面那孩子的叫声更欢快了些。
"妈妈,妈妈,妈妈。"杜兰不敢说话,她知道只要她一说话,那边的孩子肯定立刻就会挂上电话。她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一个孩子在深夜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叫她"妈妈"。
杜兰本来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大部分时间宁愿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也不会主动去想一些跟自己有关的事。生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必再人为地去替自己找烦恼呢?这是杜兰对生活的态度,所以,她才能生活得很开心,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快乐。
现在,她开心不起来了,那孩子在电话里叫妈妈的声音勾起了她的心事——
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不育,是女人潜在的一种残疾。
她现在几乎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了,但却还能记得那间狭小的私人诊所,那个猥琐的诊所医生。从诊所里出来的整整一个月里,她都血流不止。然后,她去医院里检查时,医生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能做妈妈了。
"妈妈。妈妈。"电话里的孩子还在嘻嘻地笑着。
杜兰拿话筒的手开始有了些颤抖,她这时忽然有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如果那孩子现在在她面前,她一定会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
她不敢说话,她不想电话挂断,她还想再听听那孩子的声音。
但电话还是不顾她的感受很突然地挂断了。
杜兰躺在**觉得很疲惫,一种虚空不可抑制地弥漫在她身体里。她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似乎感觉到了子宫的干涩与荒芜。她忽然有一种恐慌,她想到如果这一辈子不能为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啊。
杜兰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全是跟孩子有关的事情。她的眼泪也不住地流出来,她还发出了轻微的哭泣声。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困意又涌了上来,她懵懵懂懂地介于非梦非醒之间时,忽然又被一些声音惊忧。她**地睁开眼睛,听清了那声音原来是一个孩子的哭声。
现在已经快到黎晨了,屋里已经披上了一层青白的曙光。杜兰飞快地从**跳了起来,她已经听清了那哭声就从她家门外传来。
她的家其实只是和赵飞合租的一套两居室,这是一幢即将拆迁的老房子,可能因为开发商出了点问题,所以拆迁工作迟迟未能开始。房子的主人早就搬到了别处,即将拆毁的房子便廉价租了出去。
杜兰打开房门,果真如预想一样,在门边看到了一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实在太小了些,他其实还只能算是襁褓中的婴儿。他被包在淡青色的薄毯之中,稀疏的头发贴在脑袋上,此刻闭着眼睛哭得正欢。
杜兰俯下身把婴儿抱在怀中,她手指轻轻触碰婴儿柔嫩的脸颊,一些震颤的感觉透过指尖飞快在她身上蔓延。她四处看了看,婴儿的哭声并没有惊忧其它的住户,而且,整个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呢?
杜兰想了一下,想不出结果,便把孩子抱回去关上了门。如果谁家丢了孩子一定会来找,反正她又不是丢孩子的人,她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而且,她心里还隐隐有了些自私的念头,她想这孩子的父母永远不要找来,这样,这孩子就会永远留在她的身边了。
林红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俯下身来,面容渐渐变得清晰,林红认出了他原来是石西。微许的失望如涟漪划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失望什么。
"你醒了。"石西的脸上现出些笑容,却极其勉强。
"是你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林红环顾四周,已经看清了自己在一间单人病房里。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进来,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早上接到你的电话,但你在电话里却不作声,我不放心,就赶到你家去。还没敲门,就发现门虚掩着。我进去后,看到你躺在沙发上,怎么叫你都不醒,我这才把你送到医院来。"石西扶着林红坐起来,把枕头竖到她的背后去。
"我的门虚掩着?"林红神情一凛,昨晚发生的事清晰地在脑中闪现。她想到自己的门不可能虚掩着,自己也不可能会给石西打电话而不出声,还有,她记得自己昏倒的地方是卫生间而不是客厅。那么,这一切都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干的,他昨天夜里杀了罗成后,又进入到了她的家里。
警察们早已撤离现场,他们怎么会想到杀人犯会去而复返?
林红镇定了一下,决定不把这些事跟石西说。她问:"医生怎么说,我不会有什么大病吧?""医生说你惊吓过度,没什么大碍,他们给你开了些镇定剂,让你平时注意多休息。"石西欲言又止,脸上现出些忧虑的神色。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接下来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林红盯着他脑门上堆起的三道褶子,心里对这个男人充满同情。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石西沉吟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林红:"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医生说,你怀孕了。"林红如撞重击,两耳都有些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她嘶声尖叫。
"你怀孕了。"石西神情低落,但这回却说得斩钉截铁。
林红那一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接着,她拼命摇头,一迭声嘶叫着:"不可能,不可能,医生一定搞错了,我怎么会怀孕,我怎么会!"她的泪水在瞬间落了下来,那些白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恍惚,所有的景物都开始变得模糊。阳光渐渐变成了一片血色,那些在血污里挣扎的女人们嘶叫着,哀号着。被鲜血沾满的器官扭曲变形,它们洞开成为深深的沼泽,而林红此时就像落入沼泽的野兽,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沼泽对她的吸引。
"我不要怀孕,一定是医生搞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为哪个男人怀孕!"石西使劲抱住她,脸上的忧虑之色更重。但是,他仍然重重地道:"林红,面对现实吧,你怀孕了,医生不会搞错。"——你怀孕了!
林红耳边轰鸣着这句话,脸色变得煞白。那些在血污里挣扎的女人们都渐渐隐去,如果那是林红的命运,林红现在已经在劫难逃了。你最恐惧的必将来到,你所憎恶的与你形影不离。
林红慢慢平静下来,她想到这真的是她无法摆脱的灾难。两年前,她用婚姻作为代价换得了城市人的生活,那时她便做好面对灾难的准备。现在,罗成死了,但她却怀孕了,她还是摆脱不了一个女人的宿命。
可是,她怎么会怀孕呢?自从罗成成为废人后,她根本就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上过床。怀孕其实是两个人的事,这是天道运行的规律,她没有理由违背自然的属性。
林红全身一震,她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也是她怀孕的原委。她忍不住呻吟一声,整个身子都瘫软在石西的臂弯里。
她似乎又闻见了空气里飘荡的桂花香水的味道。还有一双手在她身上的游移,她在梦里都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呻吟。梦里的空气弥漫着暖暖的暖昧气息,男人轻柔的动作可以让女人**的触觉像某种藤类植物,缓慢但却无休止地生长。男人在黑暗里只有简单的一个轮廓,他在摇摆如兰舟的悸动中将一些力量深深地根植到她的体内,并终于生根发芽。
难道那一切并不是发生在梦里?
林红还想到昨夜梦中的婴儿,他掐死了罗成又向着自己扑来。他撞到了她的小腹上,但她却没有任何被撞的感觉,只是小腹开始有些肿胀。难道那个婴儿已经到了她的腹中?这是否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投胎?
林红再次迷失与现实和虚幻之间了。
怀孕已经成为事实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谁是孩子的父亲?男人脱去雨衣后露出一张挺英俊的脸,他手中还握着一捧鲜艳的玫瑰花。
在孩子们出发的地方父亲在永远地守望林红似乎明白了镜子上那句话的含义,现在,她只是不知道婴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也许,孩子的父亲真的在那个地方等待她。
他会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吗?
这一刻,林红忽然觉得那穿雨衣的男人其实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恐惧。她这时终于知道刚才一睁眼见到石西为什么会有微许的失望了。
石西扶她躺下,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对他充满愧疚。
"你到我家的时候,进我卧室了吗?"林红问。
石西摇头:"我见你昏倒在沙发上,第一个念头就是送你上医院。""那么你也没进卫生间了?"石西没说话,却轻轻点头。
林红身上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地坐了起来:"我要回家。"石西愣一下,说:"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你的精神受到刺激,需要静养。"林红惨然一笑:"既然我没有生病,我还要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如果需要静养,我的家里会比医院更清静。"石西怔怔地盯着她看,终于缓缓点头。
林红中午的时候回到家中,她借口需要休息打发走了石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她慢慢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关着。她摒息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推开房门,并大步迈进去。
**除了纷乱的被褥再没有别的东西。
那个婴儿标本不见了。
林红吁口气,她早已想到穿雨衣的男人会带走婴儿标本的。她转身再往卫生间去,镜子上已经没有字了,但依然留有些红色的印痕。林红上前伸手擦拭了一下,确认那些字迹是用口红写上去的。显然那男人在临走时擦去了字迹。
镜子上有没有字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些红色的痕迹已经向林红证明那男人昨夜真的出现在她的家里。
林红显得很平静,她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决定洗完澡后便好好地睡一觉。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她疲惫不堪,而且,既然她无法找到那个穿雨衣的男人,那么,还不如在家里耐心地等他再一次出现。
那男人既然苦心安排了这一切,他一定不会就此消失的。
林红在临睡前已经决定什么都不想了,但到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开始想那个穿雨衣的男人。难道自己与他在梦里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在梦中?还有,那个喷桂花香水穿白衣的女人又到底是谁?
林红真的很累,这些问题在脑子里飘了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局里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局长亲自参加,听取各部门的汇报之后,阴沉着脸下达了破案了死命令。要知道死者是市委书记的独子,书记大人为了避嫌,虽然没有直接出面表达意愿,但市委市府不知有多少人打电话来施加压力。局长这两天烦腻透了,所以,他只能把压力转交到刑侦队头上。
各方面汇总来的资料,很容易得出林红与石西合谋杀害罗成这样的结论,队里不少同志也都倾向于这个推断。
"林红与石西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我们不排除这俩人的情人关系。罗成出狱后便与林红分居,而且对她怀恨在心。据林红所在公司职员讲,林红经常收到鲜花,鲜花里的卡片上有一些威胁咒骂的句子。我们又去送花的花店做了调查,证明送花人正是死者罗成。如果罗成察觉了林红跟石西之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他的憎恨便在情理之中了。我们假设,当罗成发现妻子的奸情,试图采取某种行动的时候——所有男人碰到这种事都会试图做些什么的——林红与石西先下手为强,杀死了罗成。"队长总结队里同志的意见:"但是这里面还有些疑点。如果真是林红与石西合谋杀死罗成,他们好像没有必要编出一个穿雨衣的男人的故事,他们要伪造现场,一定会伪造出一个非常合乎情理的现场。穿雨衣男人的故事未免有点荒谬,这样的故事不仅不可信,而且很容易让我们怀疑他们的目的。还有,罗成经过法医鉴定确认是窒息死亡,根据他颈部的淤痕判断他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同时,罗成身上并无其它伤痕,我们特别检查了手腕脚脖这些地方。这就说明,凶手在掐死罗成的时候,罗成并没有被缚住限制过自由。林红一个女人,当然没有那么大力气,石西看上去也不像是能掐死罗成的人,他的身体瘦弱,如果站在活着的罗成对面,肯定不会是罗成的对手。再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林红与罗成虽然也很慌张,但这种慌张显然是因为对发生的事情生出的恐惧,而不是因为我们警察。要知道,一般案犯即使知道我们没有掌握什么证据,但只要站在我们面前,要么会惊慌失措,要么会竭力掩饰他的慌张。"队长顿一下,接着道:"现场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死者身边有一根棍子,棍子上面用细绳系着一具婴儿的标本。经鉴定,标本形成年代已经无法确定,但却可以肯定它是刚刚出生便被人制成标本的。婴儿死亡原因还没有完全确实,但初步判断是也是由于窒息死亡。婴儿窒息死亡多半是产妇在分娩过程中难产,婴儿不能及时出生,在产道内被羊水或者其它**淹死。这具婴儿标本到底是哪里来的,如果林红与石西合谋,他们根本没必要去找具婴儿标本来当道具。"局长听得入神,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石西是一个民俗工作者,他不可能接触到人体标本。而林红,以前在凤凰镇卫生院工作了三年,凤凰镇卫生院虽然没有病理室,但她却是在妇产科工作,在工作过程中接触到死婴的机会会有很多。她保留一些婴儿尸体做成标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这里面另有隐情。所以,下午我会亲自去一趟凤凰镇,找些当年跟林红一起工作过的同志了解一下情况。"队长最后总结道:"所以,现在我们一方面继续对林红与石西展开调查,另一方面不能排除其它人作案的可能性。我认为破案还得从林红身上着手,一来因为死者跟她的关系,二来死者死在她家楼下,这必定不是巧合。所以,我决定对林红与石西俩人实行监控。如果真是他们合谋杀死罗成,必定会露出破绽,如果凶手不是他们,也能从中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局长眉峰紧皱,显然不太满意,他恨不得立刻就把这案子破了。死者罗成的身份特殊,拖得时间越久,造成的影响就会越大。但他也是刑侦队出身,深知破案必定得有个过程,这是急不来的事。所以,他表达了早日破案的愿望后,便怏怏离去。
调查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刑侦队几乎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
秦歌在走访苍梧小区保安时,保安向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情况,就是最近经常深夜里见到林红独自外出。小区保安保护的是业主们的安全,他们似乎对林红并不陌生,提到她时,都表露出了些不屑。秦歌很快就知道这些不屑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林红成为市委书记儿媳妇的原委。对于这种以婚姻攀附权贵的女人,一般老百姓都会嗤之以鼻地以示不屑。
但林红深更半夜出门却引起了秦歌的警觉,一些不同寻常的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歌决定揭开林红的秘密。
晚上,他买了些面包饮料和两包烟,开着车进了苍梧小区。在小区保安的帮助下,他选择了一个可以清楚地观察林红家楼下小路的车位。
蹲点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但这却是每个警察都必须要做的。
林红在窗口看到那天那个便衣警察了,她把窗帘拉开一道很小的缝,看着他把车停好,跟小区的保安说了几句什么,便一直留在车里。天黑了,林红随便吃了点东西,隔一会儿就到窗帘那边看一下。那辆普桑车脏不啦叽的,跟边上那些好车相比,就像要饭的叫化子。车里没开灯,但林红知道那个警察一定还在,因为他隐约看到车里有个小红点,那是烟头。
林红有点情那个警察,辛苦点倒没什么,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线索,那注定会是件徒劳的事。
十点钟那会儿,林红就洗漱完了。她在冲澡的时候,又想到了那穿雨衣的男人。现在穿雨衣的男人在她心里有两个形象,一个是在楼下握着一根棍子,棍子顶端悬挂着一具死婴标本。另一个形象是脱去雨衣后很英俊的一个男人,但林红只能感觉到他的英俊,却看不清他的模样。
温水淋在林红的身上,柔柔得像一只手的抚摸。
林红心里又有些氤氲的感觉缓缓升起来了,她低低叹息一声,抬起头,让那些水可以淋到面上。梦里那种体验现在成了她心底不可触碰的角落,一想起,便会忍不住生出些渴望,而那与她的意志完全相悖。所以,她只能逼迫自己忘记那梦里的缠绵,忘记那男人手的游移和那股根植于她体内的力量。
后来,她轻轻摩挲着柔软的小腹,觉得有些东西在脑海里呼之欲出了。
曾经有段时间,她知道自己遗忘了一些什么,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曾使劲地想,想得脑袋里像塞进了铅球,却还是想不出来。现在,她想到了那是一个人,跟她有着密切关系的一个人。
这些年林红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小腹还很平坦,手摸在上面细腻柔软。林红低头盯着小腹看,想现在里面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发育成长,最初的恐惧已经淡了许多。她想也许她该把孩子生下来,这样,在将来的日子里,她就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了。
也许孩子的名字该叫林林——
林林。
林红悚然一惊,已经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
两年前曾经有一个夜晚,她在宿舍里独自面对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女婴的父母是凤凰镇附近乡下的农民,他们在下午丢下女婴偷偷跑了。女婴的母亲三天前注射了"利凡诺液",她的生命本该在母亲子宫里时便终止。但奇迹降临在女婴身上,她在穿越生死之门时成为死神的漏网之鱼。但那个夜晚,女婴的皮肤已经泛青,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越来越冷,但她的啼哭却愈发响亮。林红知道,她是把所有力量与生命都用在了啼哭之上。啼哭是她向这冷酷的世界证明自己存在的惟一方式。
下半夜,女婴的哭声愈发响亮,那哭声像夜里的一枝烟火,直冲到黑暗的苍穹上。林红不住拍打着婴儿小小的身子,嘴里不知不觉哼着一首记忆深处的儿歌,心里被一些忧伤的情绪充满。女婴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暗,适才还在扭动的小胳膊小腿已经变得一动不动,但只有她的哭声,仍然顽强地刺穿黑夜,发出一些让林红感动的力量。
林红不记得自己那时是否哭闻,却记得自己在女婴哭声渐灭时便使劲掐她的人中,让她的哭声能再度响起。她知道,没有了哭声,死神便带走了她。她把女婴抱得很紧,嘴里喃喃念叨着"我会延续你的生命,我会带你重新来到这世界上"女婴在黎明将至时终于死去,她的哭声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细若游丝的呜咽声最终消散后,终于从这世界上消失。守候了女婴一夜的林红没有感到丝毫疲倦,她站在门口盯着远方那片气势磅礴泛着青白的云层,一些久违的**让她在那个清晨,迫不及待想要做些什么。
林林后来被林红埋在了凤凰山的南坡。林林便是林红替那女婴起的名字。她站在林林那小小的坟盈前,用生命来发誓,一定要带林林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间缭绕,青白的曙光透过一蓬松针的罅隙折射到林红脸上,林红的脸便斑斑驳驳的,有种扭曲和破碎的感觉。
两年之后,林红奇怪自己怎么会把林林给忘记了。她湿淋淋的身子在淋浴下面已经站了很久,关于林林的回忆让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她知道她的腹中一定是个女孩,那是林林来找她了,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个世界了。那么,莫非喷桂花香水的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身边,都是林林在冥冥中的安排?
如果是这样,她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林红上床之前又到窗口往下看了看,那个叫秦歌的警察不知睡着了没有,车里一片黑暗。这时,林红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如果警察发现了穿雨衣的男人,一定不会放过他。
穿雨衣的男人曾经让她异常恐惧,现在,她为什么会担心起他的安危来?是不是她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他就是腹中胎儿的父亲?
在孩子们出发的地方父亲在永远地守望哪里才是婴儿出发的地方?林红躺在**,脑子里慢慢现出一个男人站在山坡上的画面——凤凰山。她把林林埋在了凤凰山的南坡,那里必定是林林开始出发的地方。那么,穿雨衣的男人真的会在那里永远守望吗?——
凤凰山。凤凰镇。
林红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关于凤凰镇的回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都会被血污沾满,那些在血污里挣扎尖叫的女人,在梦中都会变成她的脸。
林红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强迫自己抛开关于凤凰镇的回忆。
睡吧睡吧,也许睡着了,她便能再次见到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了。林红翻来覆去大约半个小时,终于进入梦乡。
这晚在梦里,她没有见到穿雨衣的男人,却见到了喷桂花香水的女人。
柳青生了孩子之后,仍然坚持不让丈夫进屋。好在他们家有三间房,丈夫的妹妹出嫁后,其中一间还空着,这样,丈夫每天晚上只能睡在以前妹妹的房间。家里除了她跟丈夫,还有婆婆。婆婆中年丧夫,一个人靠打零工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挺不容易。现在老了,没人再请她做工了,她便在家帮别人带孩子。孩子是邻居家一对年轻夫妇的,一岁多一点的小男孩。婆婆在柳青怀孕期间,经常把小男孩带到柳青跟着,让柳青多看看多抱抱,说这样她就能帮她生个孙子出来,这样,他们家就算有后了。
婆婆想要个孙子,这是她在柳青一过门便表露出来的心思。
现在,柳青偏偏生了个女孩。
在医院里,柳青看到婆婆的脸色变得铁青,好像谁刚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把孩子抱在手中,怔怔地端详了半天,柳青还看到她的手伸到了薄毯里面,在孩子的下身一阵摸索。医生已经告诉她是个女儿了,难道她还指望能摸到别的什么东西?
婆婆脸上的失望让柳青的心都揪了起来。她看到婆婆手伸出来时,毫不犹豫地就把孩子丢到了丈夫的手上。丈夫抱孩子的姿势特别僵硬,两只手平伸,几乎是把孩子端在手上。
丈夫也很失望,柳青从他黯淡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平端着婴儿的时候,满脸惶然,好像婴儿不是他的女儿,而是谁强塞给他的一件可以替他带来麻烦的东西。
柳青出院的时候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她在为这个小女孩的命运担心。
回到家里,婆婆和丈夫几乎看都不看小女婴,他们也没有准备任何婴儿用的物品。这样,柳青反倒安心了。她成天把自己和女儿关在屋里,不让婆婆和丈夫进来。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一些危机正在慢慢逼近她,而那制造危机的人,正是她的婆婆和丈夫。
他们想伤害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
丈夫家原本在乡下,十几年前磷矿扩大生产规模要征集一片土地,丈夫就是土地带人成为矿上的职工。这些年,他们家还保留了很多农村人的生活习俗,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一心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丈夫曾笑嘻嘻地让柳青一定要替他生个儿子,他第一次带柳青回家的时候,将来的婆婆便盯着柳青的屁股看了好久,一脸疑惑的神情。后来丈夫便跟她说:"我妈看你的屁股不够大,将来不一定能生儿子。"柳青沉下脸来:"那你就去找个屁股大能替你生儿子的女人吧。"丈夫那会儿天天为找到柳青这样漂亮的媳妇偷着乐,把柳青娶回家是他那时惟一的心愿。生孩子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当然要留到以后再说。
"我不管你能不能生儿子,只要你能成我老婆我就满意了。"他说。
还沉浸在爱情与对未来生活憧憬中的柳青也没有多想,但是婆婆阴冷的脸色还是让她有点担心:"如果你妈真不喜欢我怎么办?""我妈不会不喜欢你,她只是想要个孙子。""可是如果我真的生个女儿呢?"丈夫微微皱眉:"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没关系,那就再生一个。你看农村一家生四五胎都算很平常的事。""那是农村,现在你还在矿上上班,矿上要知道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非把你开除了不可。"丈夫又点点头,他的憨厚让他在柳青面前说不了假话。
"以前家在农村的时候,村里有人家生了闺女,又实在不想因为生育被罚款,便会故意把闺女弄残或者弄死,这样就能再生一个了。"柳青露出凄惨的表情大声道:"这些人还是人吗,对自己亲生骨肉能下得了手?""下不了手的那些人,便把闺女送人。在农村小女孩不值钱,但有些人贩子却不管男孩女孩,他们出很少的钱便能收到小女孩。"柳青听得呆了,她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现在,她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婆婆与丈夫的冷漠让她又想起恋爱时丈夫的话。她躲在屋里恐惧地想,婆婆和丈夫会不会也那么做?
婆婆越来越变得古怪,她早出晚归,带着那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四处蹿门,好像那个小男孩是她的孙子,而柳青的孩子不是她孙女似的。她只在吃饭时回家,甚至连吃饭时都端了碗回自己屋。柳青毫不怀疑她不想看到自己和孩子,心里便忍不住生出些委屈来。还有丈夫,恋爱时与生产前的体贴现在都已消失不见,柳青常常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脊背上,她的脊背很疼,有种被针刺的感觉。现在连丈夫都开始仇视她了,她悲哀地想。
到了晚上,她坚决不让丈夫进屋,丈夫没有表露一点反对的意思,他心甘情愿地到妹妹出嫁前的房间里睡。柳青无时无刻都在害怕,害怕有一天醒来,睡在身边的女儿会消失不见。
后来有一天夜里,柳青蓦然从梦里醒来,看到床前站着一个黑影,正俯下身来拽住了女儿的一条腿把她拎起来。柳青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抱住黑影又掐又咬,逼迫他把女儿重新放回**。
黑影捂着被咬的手臂,又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用憎恶的目光与柳青对峙。
柳青这时已经看清了面前的黑影,赫然就是自己的丈夫——
他终于要开始伤害他的女儿了。
柳青变得得愈发恐惧,就从那夜起,她连房间的门都不出,只每天搂着女儿躺在**,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紧闭的房门。她相信终有一天,丈夫会劈开房门冲进来,带走她的女儿。
丈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呢?
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所有阻碍他愿望达成的人都是他憎恶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会不惜一切的,包括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柳青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屋里一切搬得动的东西都档在了门的后面,这样,丈夫想夺门而入就不那么容易了。她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盯着紧闭的房门,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让她受到惊吓。这样没有几天,她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实在困极了,她会把女儿揽在怀里睡一觉。但每次睡不多久,她便会从噩梦中惊醒,沉身都已被汗湿。
在梦里,她又看到了那一大团沾血的棉花,血迹正汩汩地从中流淌出来。随着梦的继续,那些血越流越多,渐渐漫过了床沿。那些在血水中游动的婴儿已经能在她的枕边游来游去了。
她每次都在血水即将漫过她的头颅时惊醒。
她在黑暗里隐隐听到了一些声音,她起身到门边,把耳边贴到门上,没多久,便判定那是丈夫磨刀的声音。
丈夫在深夜里磨刀,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柳青奔回**,更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恐惧得全身都在抽搐。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儿,泪水不住地落下来,落在女儿的脸上。
女儿睡着时的模样可爱极了,粉嫩的小脸儿光滑白皙,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比黑夜更黑。她来到这世界上才十几天的时间,但已经非常懂事地在母亲恐惧时保持缄默。有谁忍心伤害这么可爱的孩子呢?
林红最后一次梦到那些血水,它们终于漫过了她的头颅。她拼命挣扎,但身子却动弹不得。那些血水把她淹没,她似乎能感觉到血水像波涛一样在汹涌,好多婴儿在她身边游动,他们划水时的双臂还不时荡过她的脸颊。血水顺着她的鼻腔涌了进来,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她的女儿呢?她在身边摸索,临睡前女儿就躺在她的身边,但现在却不见了。
女儿已经被那些游水的婴儿带走了。
柳青睁开眼,身下的席子湿漉漉的,那全是她梦里出的汗。女儿还躺在她的边上,不发出一点声响。女儿是这世上最乖的孩子,她在梦里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意。柳青轻轻抚摸女儿的脸颊,心里的柔情让她几乎忘了刚才的噩梦。
但是,噩梦又岂是轻易可以忘记的,那些血水刚才几乎让她窒息。
放下女儿,她呆呆地倚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平静地下床,默默地把挡在门口的东西搬到一边。她很快就满头是汗,但她搬东西时的神态很专注,好像连擦一把头上汗水的工夫都没有。
门终于打开了,吱呀呀的声音在静夜里森然可怖。
屋外静悄悄的,柳青摒气凝息,听到了丈夫在东屋的呼噜声。她没有犹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她的目的地是厨房。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柳青在夜里的行走轻飘飘的,犹如一个宿冤未雪的鬼魂。
厨房在院子的西边,她在厨房里稍微找了一下,便将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握在了手中。
刀是不锈钢的,她将刀举起来时,钢刀反射月光透着种森然。
柳青的脸在月光下变得铁青,她在穿越院子时停了一下,目光往院中那棵树上瞄了一眼。她记得产前的某个深夜,她在树上看到过一个摇晃的婴儿。
婴儿现在当然已经不在了,所以柳青只瞄了一眼,便轻飘飘地走进屋去。
她走进了丈夫睡觉的房间。
丈夫还在酣睡,他根本不会想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危机。丈夫睡觉的样子柳青很熟悉,嘴巴微微张开,却用鼻子呼吸,张开的双唇随着鼻子吸气一张一合。现在,丈夫的这副模样让柳青觉得厌恶。
她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厌恶,便举起了手中的刀。
刀锋直直砍在丈夫的脖子上,一股血柱喷出,丈夫只来得及睁开眼,看了看面前面无表情的妻子,便立刻死去了。
柳青站在丈夫的尸体前,面上现出些满足的表情。她俯下身,轻轻为丈夫合上眼皮,并且,用一个欲哄孩子睡觉的母亲的口吻道:"现在,你终于不能再来伤害我的女儿了。"柳青离开丈夫的尸体,开始往另一个房间去。她没有忘记,这家里还有一个对女儿的存在起到威胁的人。那是她的婆婆。
老妇人睡觉时有磨牙的习惯,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
柳青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所以这一刀下去时心里已经有了目标。刀砍在婆婆的脖子上,老妇人的生命力还很强,不仅睁开眼,还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柳青怔了怔,这时,老妇人鸡爪般的双手已经向她伸过来。
柳青使劲往回抽刀,但刀却镶在了她的脖子上,一时取不下来。
柳青只顾着抽刀,似乎忘了只要她退后一步,便能避开婆婆的双手。
那双手已经近在咫尺,柳青变了脸色,眼中又现出惊惧的表情。但那双手在最后触摸到她的瞬间,却自己软软地耷拉下来。
老妇人终于停止了呼吸。
柳青如释重负,她舍了刀退后几步,仰天发出几声大笑。现在这家里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女儿的存在了。她杀死了他们,死人是不会再伤害任何人的。现在,她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这样,她就能放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女儿。柳青悚然一惊,她觉得离开女儿已经好长时间了,长得她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她低低尖叫一声,转身就往自己房间奔去。
她在杀死丈夫和婆婆时非常镇定,这一刻,却慌张得像撞入网中的麻雀。
女儿还安静地躺在**,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些。但当她抱住女儿时,却发现女儿已经停止了心跳。
柳青随之而来的哭泣如同一个死人临死前凄厉的哀号第二天,邻居那对年轻夫妇送孩子来,柳青家大门紧闭。他们便绕到屋后去敲窗。透过窗帘的空隙,他们看到老妇人满身是血躺在**。
刑警队很快便封锁了现场,经过斟察,确认男人和老妇人被一把菜刀砍死,而那名青年女子周身并无伤痕,死因不明。法医对青年女子尸体进行了尸检,最后确认为受到突然刺激导致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最后心肺功能衰竭,突然死亡。
那把作为凶器的菜刀最后确证上面沾有青年女子的指纹,从技术角度,大家一致认为是那名青年女子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在杀人后,由于惊吓过度导致她突然死亡。
现场还有一个让所有警察都疑惑不解的事,那就是在青年女子的**,有一个用薄毯毛裹的塑料娃娃。那青年女子早已过了玩娃娃的年龄,就算她喜好这些玩具,也不会用薄毯将娃娃包裹得像一个真的婴儿。
在对周围群众的走访中,大家终于消除了心中的疑惑。周围的邻居说,那家的媳妇不久前分娩,生出来一个死婴。她回来后便成天抱着一个塑料娃娃把它当成自己的女儿。她的丈夫和婆婆曾经试图拿走那个娃娃,这样,她便认为丈夫和婆婆要加害自己的女儿。如果丈夫和婆婆真的是她杀死的话,那肯定和那个塑料娃娃有关。
邻居们最后都说,那个女人其实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