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九月份结婚,可打这年春天就开始忙活了。
首先是买房子,二零零四年是房价飞涨的一年,房价简直就是一个恶毒的数字,狠狠刺伤大部分买房人的心。海城所有的房地产商都在这年大发其财,房子还没盖好便告售罄。一方面海城人大叫着兜里没钱,另一方面,又全都发疯样买进越来越大越来越贵的房子。
秦歌的收入不吃不喝聚上二十年,差不多勉强能买到一套三居室,但二十年后房价不知又会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虽然有贷款,但房屋首期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秦歌当警察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来,要不是家里人为逼他早点结婚,主动提出来赞助他一笔钱,他压根就不敢有买房的心。
房子买来了,就得装潢,整整一个春天,秦歌业余时间几乎全扑在了装潢上面。现在这世道,诚信是一个非常让人担心的字眼,即使你请到的是最有名的装潢公司,但你还得时刻提防着他们给你留下伪劣工程。从材料到工艺,每一件事你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将来的多少年,你都得为此焦头烂额。
刑侦队领导知道秦歌要结婚,都道结回婚不容易,尽量为他开绿灯。好在整个春天海城没发生什么大案子,一些普通的刑事案件当地派出所就能处理了,队里基本上没什么大活。这样,秦歌才能有时间完成购房装潢这一系列重大工程。
转眼就到了夏天,离九月时间已不多,但秦歌觉得还有那么多要办的事。添置家俱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你不把卖家俱的商城转遍了,掏钱时心里肯定没那么坦然。
然后还要办结婚证,拍婚纱照,订婚纱,找酒店,俗话说结次婚就像打回仗,这句话你必须亲身体验才能感觉它的准确性。
秦歌有个朋友是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专业是摄影,毕业后先是回海城开影楼,没开两年又去了南京一家广告公司,现在人又到了上海,在《东方早报》做摄影记者。刚巧这年夏天他回海城,知道秦歌要拍婚纱照,便带他去了他昔日同窗开的一家影楼。影楼老伴见到秦歌的朋友一点都没含糊,除了套系升级外,还给了五折的优惠价。
秦歌订好了拍照的日子,可心里不踏实,怕到那天队里再有任务,便回去跟队长通报了一声。队长当场拍桌子,保证那天就算发生通天大案,也得让秦歌去把婚纱照给拍了。
有队长这样的保证,秦歌放心了。
拍照前夜,秦歌早早便上床睡觉,这是影楼接待小姐特别关照的。秦歌的女朋友冬儿不放心,还特别打电话来监督他,说他人本来就黑,要是再熬夜,明天跟她站一起,就整个一黑白配,她可不想朋友看了像册说她找了位非洲华侨的老公。
秦歌不想自己当小黑人,丢了饭碗就爬**去了。这一觉睡得那个滋润,第二天起来洗漱,对着镜子真觉得那小脸儿掐一下就能冒出油来。他到外面打车赶到影楼,冬儿早已经坐那儿开始化妆了。
秦歌的朋友早就给他提过醒了,影楼拍出来那些美人儿,七分妆,三分照,这就是冬瓜也能拍成美女的原因。冬儿当然不是冬瓜,当她艳光四射风情万种地站在秦歌面前,秦歌俩眼立马就直了,还有点不敢相信这千娇百媚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妇。
影楼里这天拍照的新人还有好几对,大伙儿轮番上阵,在影室里折腾了一上午,还没完,中午吃了影楼提供的盒饭,下午还得出外景。秦歌拍照时老板着脸,那普通话带本地土著味的摄影师老一个劲埋怨他。弄到最后冬儿也不高兴了,拍照空隙里冷着脸问他是不是现在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秦歌心里那个屈啊,还得陪着笑脸,上场时两个腮帮子尽量往上提,露出牙齿来做微笑状。笑到最后下了场都收不住,俩腮帮还往两边翘。冬儿便在边上"扑哧"地笑。
影楼有一辆依维柯,五队新人盛装出发。秦歌身上的礼服稍微大了点,有点吊在身上的感觉,坐在车上他浑身不自在,眼睛不时越过边上的冬儿往外面街道上瞅。
外景地在离海城十多公里的海滨浴场,车子绕了半天还没出城区。过前面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又遇上红灯,车子只能停下。车里空调可能有点毛病,光嗡嗡响就是不见凉气。秦歌脑门上出了一层汗,后面几位新郎新娘也在埋怨车里太热。假洋鬼子似的摄影师便让大家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秦歌探起身子开窗的时候,刚好看到对面人行道上的一个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大,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秦歌愣一下,觉得那男人有点眼熟。开了窗坐下脑子里飞快地想,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秦歌这时有些心神恍惚,身体里有些力量积蓄待发。
秦歌办的案子多了,见过面想不起来是谁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绿灯亮起,车子缓缓向前。就在这瞬间,秦歌脑子里灵光闪现,蓦然之间想起一档子事来。
"停车!"他毫不犹豫站起来大声叫。
车子驰在十字路口,司机哪敢停车。车上的其它新郎新娘都愣愣地盯着他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洋鬼子摄影师探过头来:"十字路口谁敢停车,这里的交警一个赛过一个狠,让他们逮到机会,不死也得掉层皮。"秦歌无心跟他罗嗦,起身奔到门边,掉头冲着司机大喝:"开门。"司机看到交警正往这边瞅,连连摇头说要开门也得过了十字路口再说。秦歌手伸兜里把证件掏出来往前一亮,再厉声道:"警察办案,开门!"司机一哆嗦,不敢怠慢了,赶快把门打开。秦歌不待车停稳,便一步蹿下。车里的冬儿急得跟到门边,嘴里叫声秦歌的名字,下面的秦歌已经往来时的那个十字路口方向疾奔而去。
穿着礼服的秦歌在街道上飞奔,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礼服在身上晃晃悠悠的,裤腰稍微肥了点,他跑上几步就得提一下裤子,再加上他喷了发胶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时引得无数路人驻足侧目。
秦歌穿过十字路口,往刚才那男人去的方向追了大约一公里,那男人早已经没影了。秦歌弯腰停下,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却还在人群里搜索。
他这时已经完全记起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了,他现在只在懊悔为什么不早几分钟记起来,那样,他就能及时下车将他扭住。现在,那男人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再想找他,实在无异于大海挥针。
秦歌沮丧地回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到影楼的依维柯停在路边,司机站在交警面前点头哈腰一副奴才像晚上,筋疲力尽的秦歌送冬儿回家,冬儿那嘴撅得能挂三头毛驴了。
"一辈子就拍这一回婚纱照,你中间还开小差,一下午脸都板得跟蛤蟆脸似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谁逼着你跟我结婚呢。"冬儿从路上就开始埋怨,到现在就一直没停过。
秦歌脸上陪着笑,但心里却火急火燎的,他要回队里把下午发现的情况向队长汇报。冬儿那边越说越委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秦歌赶紧找一借口溜出去,撒腿跑了。
在路上,他给队长打了电话。队长在家里了,说正吃麻辣小龙虾。秦歌仿佛从电话里都闻到了龙虾的麻辣味,便故意夸张地吞咽唾沫,那边的队长哈哈笑,说要当新郎倌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秦歌说了下午见到那男人的事,队长那头的龙虾味立刻没了。队长说他立刻赶回队里去,让秦歌在队里等他。
队长五十多岁的年纪,离退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秦歌知道他想在退休前办几件大案子最后风光一把,所以心里头挺尊敬他。现在没多少人会用工作的成绩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了。
两年前,秦歌和队长差点抓住过那男人。
那一次,队长带着秦歌去凤凰镇查另一件案子,因为事情不大,所以也没跟当地派出所的同志联系。俩人在凤凰镇顺利地找到要找的人,把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晚上五点多钟的时候便赶去凤凰镇汽车站,打算坐车回海城。
他们经过凤凰镇卫生院大门口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拎着塑料袋,里头装着盆盆罐罐地正要往医院里头去。队长与秦歌刚好与这男人打个照面,就在那瞬间,队长认出了这男人正是大半年前,南方某省公安厅发布的通缉令中的杀人犯。
队长没有说话,只冲秦歌使个眼神,秦歌立刻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力量蓄到了双臂之上,只待队长下令,便要抢先发动。
那男人满脸惶急,似乎并未觉察面前两个男人的异常。当他与队长擦肩而过时,队长低吼一声,身子前纵,已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
那男人猝不及防,身子已被抱住,正要反抗,秦歌已经加入战团。秦歌熟练地将他双臂反扭到背后,手铐将他双手铐住。
这一刻,那男人面如死灰,好像知道已经大难临头,但仍然不放弃挣扎。那个男人的劲有多大,队长和秦歌事后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抢先发动,在他反抗之前便铐住他,合队长与秦歌俩人之力,都不一定能制服他。
最后那男人终于不再动弹,但队长与秦歌要带他走时,他却坚持不动。
"我的老婆在里面就快生了,求你们让我进去看看她吧。"他恳求道。
队长与秦歌看散乱一地的生活用品,知道他所言不虚,但是,此人是省厅通缉的要犯,而且力大无比,稍一不慎便有可能着了他的道儿。再说了,案犯被收容期间,是不能与外界任何人联系的。所以队长与秦歌没有答应他。
队长与秦歌只想着赶快把他带到队里去,他们心里对这个大块头其实都有些惧意。那男人还在不住地恳求,最后,队长不耐烦了,打电话给凤凰镇派出所,让他们派人来增援。
那男人住了嘴,但脸上已露出萧瑟的表情。他转头冲着生卫院那幢小楼注视了好久,似乎在向产房内的妻子告别。然后,他便蓦然发动了。
他飞起一脚踢在队长小腹上,队长痛弯了腰时,他双手合力砸在队长背上。边上的秦歌大惊,合身扑上,但那男人只往边上闪了闪,让过秦歌前伸的双臂,还顺势在他腰上一送,秦歌便摔倒在队长的身上。
那男人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那次队长和秦歌追了他半个小时,最后他消失在茫茫的旷野里了。正是秋天,旷野里茅草已渐枯萎,在晚风中发出一连串的呜咽。队长和秦歌握着枪在旷野里搜索,那一刻,都有些寒意在他们的心头点点蔓延。
那男人的身手显然不同于普通人,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他根本不可能被制后,还在队长与秦歌俩人手下逃脱。
这一恍两年就过去了,那男人在海城及周边地区再没有出现过。队长和秦歌虽时时想着能再抓到他,但料想他经过凤凰镇一役后,肯定早就逃往他乡,再加上那男人所犯的案子并不是在本地,所以,这件事就被悬挂起来。
现在,秦歌在海城的街道上再次发现了那男人,这回,队长和秦歌都发誓再不能让他逃脱了。
秦歌赶到队里时,队长还没来。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沉思了一会儿,到档案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两年前的通缉令来。
那男人气定神闲地在照片中与秦歌对视。
秦歌随手抓起一枝铅笔,在照片上重重打了一个叉。他用的力气大了些,笔蕊都把纸给戳破了,因而那男人原来挺俊朗的面上便出现了几条裂纹,看起来有了几分恐怖的感觉。
到了夏天,拾荒街上密密麻麻排开了一连串的排档,其中有一半都以提供麻辣小龙虾为主。据说小龙虾是日本人用来吸收污水中的重金属元素,而且它还携带肺吸虫等寄生虫,吃多了可以引起急性骨骼肌溶解症。肺吸虫秦歌没见过,更不知道急性骨骼肌溶解症是什么东西,所以他吃起小龙虾来,那真叫投入。队长坐他对面,可能是在家时吃饱了,这会儿象征性地剥了两个,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旁观者。
秦歌已经详细地向队长讲述了今天发现那个通缉犯的整个过程,并且,他还提出了具体的抓捕措施。那通缉犯两年没有消息,现在重回海城,必定得有一个落脚点。但是,秦歌回忆,下午见到他时,他穿着最常见的白衬衫,模样比两年前要憔悴了许多,这说明这两年他过得并不好,如果不犯其它案子,他的经济条件不会很宽裕,因而,他不大可能去住高档的宾馆。所以,秦歌建议对海城市所有旅社招待所来一次彻底清查。还有,就是发动海城各派出所,让他们对辖区内的出租屋做一次地毯式排查。这样做工作量确实大了点,但队长下意识地摸摸小腹,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那一脚留下的疼痛,便点头同意了。
"这回决不能再让那家伙溜了。"队长恨声道。
为了奖励秦歌,队长带他来到拾荒街,为他点了一盆麻辣小龙虾。
这晚到了十一点多钟,秦歌酒足饭饱,一盆小龙虾全下了他的肚子,他喝着啤酒,跟队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在这时,队长的手机响。
挂上电话,队长立刻招手唤老板过来结帐。秦歌不用问,看队长那表情,便知道又来活了。果然,俩人疾步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走去时,队长皱着眉头道:"苍梧小区里发生凶杀案。"苍梧小区,是海城高档生活小区,有一半的市府官员们都在那里买了房,剩下的也被各部委局领导和暴发户老板们瓜分了。秦歌春天买房时去那里的售房处看过,进去转一圈后硬是一句话没说立马就出来了,那房价高得让他不买都把心揪了起来。就这样,据说小区的二期工程图纸还没出来就全卖完了,多少人捧着现金去都买不到房。老百姓对此感慨万千,都道海城的领导干部们终于做了回榜样,成为先富起来那帮人的代表。
苍梧小区里发生凶杀案,甭管什么案情,事情肯定小不了。
纵然有心理准备,但是队长和秦歌还是没想到,死去的人居然会是市委书记的儿子——
罗成。
罗成死了,林红在楼上窗口,看到石西已经将那穿雨衣的男人扑倒在地。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但是她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博斗,石西片刻后便从地上爬起来,如遇鬼魅般向后倒退几步,复又跌坐在地上。而那穿雨衣的男人竟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林红双手抓住窗框,身子微微前倾,她终于确信穿雨衣的男人真的一动不动,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这是件很奇怪的事,这时她根本不会想到一个死人会穿着雨衣站在她家楼下。她深呼吸让自己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楼去看个究竟。
石西已经爬了起来,站在离穿雨衣的男人数米开往,眉峰紧皱,恐惧之中还充满疑惑。林红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奔出来,他迎着她上去,一把揽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个死人。"林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石西的话,但又不得不信。
穿雨衣的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根棍子就丢在一边,悬挂在上面的死婴现在也平躺在地上。林红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它们,它们这么安静,好像跟她是些不相关的东西。林红整个人都怔住了,她心里充满疑惑,一个死人,怎么会穿着雨衣站在她家楼下?
石西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倒是林红先镇定下来。林红说:"我们报警吧。"第一批警察很快到来,是两个挺年轻的巡警,他们的车径自开到林红家楼下,下车后便吩咐闻讯赶来的保安帮着保护现场。好在这时是深夜,大多数居民已进入梦乡,没有什么围观者。那两名巡警让林红与石西到一边等候,说呆会儿会有人来向他们了解情况。
警察越来越多,有些穿着警服,有些穿着便衣。一位警服外头套白大褂的法医拎着箱子出现在现场,他小心地蹲在穿雨衣那男人边上,将雨衣的帽檐从他头上拉下来,并且在另一个警察的帮助下,将他翻过身来。
数米之外的林红目光掠过,脸上随即露出惊异的表情。
"罗成。"她说。
"你说什么?"石西怔一下,他已经听清了林红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罗成,死的那个人是罗成。"林红冷冷地说。她的脸上已经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还有些慌张,像个做了错事即将被人发现的孩子。
现在,林红和石西面前站着两个穿便衣的人,他们介绍自己说是刑侦队的,一个是队长,另一个叫秦歌。他们已经知道了死去的人是市委书记的儿子,所以此刻情绪都有些低落。
"我大约十点钟来到凉亭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我有些走神,可能是有些困了。然后我站起来想活动一下腿脚,一下子就发现那边花坛前的空地上站着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我心里害怕,但还是冲上去抱住了他,谁知道一抱之后,他就向前倒去。我用的力气大了点,也跟着他倒在地上。倒地后他仍然一动不动,我探了他的鼻息,这才知道他已经死去。"石西说。
石西的话里有两点让人生疑,首先,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会到这凉亭里来,第二,见到穿雨衣的男人立在楼下,他为什么不问缘由上去便将他扑倒。两个警察很快抓住了重点,由那个叫秦歌的警察说了出来。
石西沉吟了一下,望了一下边上的林红,这才道:"我跟她是朋友,她以前跟我提过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我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这么热的天,会有人穿雨衣站在楼下,而且手中还有一根棍子,上面挂着一个死去的婴儿。后来我在她家里亲眼见到了这个男人,我才相信。我担心这个男人会伤害她,所以,晚上有时候便会到这小区来,躲在那凉亭里。"秦歌与老警察对视一眼,再问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朋友。"石西又犹豫了一下说。
"在我嫁给罗成之前,我们是恋人。"边上的林红冷静地道,"现在我们是朋友,是那种可以说心理话的朋友。"秦歌怔了怔,便岔开了话题。
"现在我们再问你,你跟罗成分居多长时间了?""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生活过。"这回林红沉吟了一下,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跟罗成之间的事说出来。市委书记的儿子被人杀死,这一定会成为市里头条新闻,她跟罗成之间的事情,即使现在不说,但也肯定会有人知道,并且公诸于众。既如此,还不如自己说出来。于是,林红便简单地把自己嫁给罗成的经过,以及罗成出狱后她便离开罗家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事情涉及市里一把手,所以秦歌与那老警察不断交换眼色,中间什么都没有追问。
"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楼下有穿雨衣的男人的呢?"秦歌问。
"大约两个星期前。"林红顿一下,接着道,"我当时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报警,但那个男人并没有做任何事情,而且,在我看到他之后,他很快便会消失。这样的事太匪夷所思,我想即使我报了警也没人会相信我。"秦歌想像一下林红说的情景,连他都觉出了些恐怖,何况一个单身女人。
问话到这里便算结束了,秦歌客气地对林红与石西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但我们肯定还会有再麻烦你们的地方,希望到时你们能给予配合。"林红与石西离开现场时,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石西红了脸,脑门上又堆起三道褶子来。林红轻轻叹口气,柔声道:"你回去吧,我没事。"石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里有些歉意,好像罗成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他显然有话想跟林红说,但他最后却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林红盯着他的背影看,觉得他比以前削瘦了许多。
那边的秦歌跟队长交换意见,他们都觉得林红跟石西之间的关系肯定不止朋友这么简单。这样,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林红与石西合谋杀死了罗成,典型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杀案件。但如果这样,案情就太简单了些,简单到让人怀疑的地步。
俩人过去查看现场,法医根据死者瞳孔扩散,口唇发紫,小便失禁,以及颈部有明显淤痕等外部特征判断为窒息死亡。死者身上还有体温,因而死亡时间不会太长,估计在两个小时以内。
秦歌询问小区保安,今晚有没有看到罗成和石西进入小区,都是什么时间。小区保安摇头:"我根本就没看见过这俩人进来。"秦歌皱眉,苍梧小区这样的高档小区,不该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保安。他的眼神让保安局促不安,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小区南边是条河,所以只修了道矮墙。矮墙与河之间还有窄窄一条小道,如果有人想进入小区又不想被人发现,只要翻过矮墙就可以了。这个问题有很多业主已经向物业公司反映过,现在公司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秦歌立刻让保安带着去查看了那道矮墙,果真如保安所说,翻越矮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在矮墙多处发现了攀爬过的痕迹,保安解释说,这些都是捡垃圾收废品的人留下的痕迹。
回到现场,秦歌让保安再回忆一下,确定罗成与石西从哪里进入小区,对破案至关重要。那保安有些紧张,想了半天才摇头不敢确定。夏天的傍晚小区里进出的人很多,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个进出的人。
秦歌不好勉强他,便让他回去再回忆一下。
那边的队长跟法医正蹲在死婴面前,死婴**着身体,通体灰白,靠近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秦歌走过去时,闻到味道立刻判定那是伏尔马林的气味,这样,他便猜到了死婴死后曾被浸泡在伏尔马林中,由此断定,这死婴其实是一具人体标本。
只有医院学校或者研究机构才有专门陈列这些人体标本的病理室,罗成究竟从哪里找到这样一具标本,他深夜带着它站在林红家楼下,到底想干什么呢?
队长吩咐秦歌,明天就对全市的医院学校等一切可能有病理室的地方进行排查,找到这具标本的来源。
接下来大家对现场周围的环境进行了搜寻,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晚的队长意兴阑珊,眉峰一直紧皱着,秦歌远远注视着他,知道他并不是为案情担心。刑侦队什么大案要案没有办过,他只是担心死者的身份以及由此将会引起的事端。那些当官的比任何一个地痞恶棍都要难缠,所以,警察办案,宁愿面对十个恶棍,也不愿跟一个当官的打交道。
夜已过半,大家开始清理现场,临时架设的镁光灯也相继熄灭。
小区里又恢复了夜的宁静——
不是罗成——
穿雨衣的男人不是罗成。
林红镇定地上楼,开门。但进屋后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她的身子晃了两晃,双腿软得像是支撑不住身子。她疾走几步到沙发前坐下,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杀死了罗成。
林红心里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但她却不知道当自己面对警察时,为什么要隐瞒这种想法。现在,她已经感觉到那个穿雨衣的男人跟她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也许那只是很细的一根线,如果她不能把那根线找到,她就永远不能揭开事情的真相。也许并不是永远,那个男人必定会找上她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他还在等待。
穿雨衣的男人为什么会杀死罗成?
林红使劲想,脑袋里像是塞了块通红的烙铁,她甚至都能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但还是不能想清楚原委。也许,穿雨衣的男人杀死罗成只是向她发出的一种信息,也许,是罗成无意中撞见了他成为牺牲品,也许她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罗成就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
林红悚然一惊,她想到了罗成送来的卡片,还有门边的字迹——
你是个婊子!
罗成恨她,他把自己身体的残疾归结到了她的身上。但他又是懦弱的,他成了废人后甚至不敢走到林红的身边。这样,他只能用一些卑鄙的伎俩来骚扰林红的生活。他很有可能穿上雨衣,带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婴儿标本来恐吓林红。那么他的死又怎么解释?他总不至于用自己的生命来恐吓林红吧。
如果这样,凶手又会是谁?
林红身上出了层冷汗,她已经想到了一个人——石西。石西怨恨这个男人成了林红的丈夫,并且,又知道了罗成对林红不间断地骚扰,林红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否跟他说过罗成的事。这些,就构成了他杀死罗成的动机。
当石西从凉亭里冲出去,发现穿雨衣的男人是罗成后,他便痛下杀手,在扑倒他的时候掐死了他。
这样的解释非常合乎逻辑,警方也许很快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林红又想到,警方一定不会放过她与石西关系这条线,这样,她与石西合谋便会成为一种可能性。如果这样,她岂非已经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她只有证明罗成并不是穿雨衣的男人,这样,才能让警方相信罗成其实是被那穿雨衣的男人杀死的。但如果穿雨衣的男人就此再不出现,她能有什么办法?
林红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脑海里波涛云涌,各种念头交相闪现。她自认为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但结果却让她沮丧。她不可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穿雨衣的男人,他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线索。
她也不能寄希望于警察,就算警察最后能找到杀人凶手,但是,她还是不能让她摆脱那种恐怖。穿雨衣的男人是为她而来,就在昨夜,他还带着一大束玫瑰出现在她的房里。
那个面目英俊的男人,与林红厮缠着,他温柔的手像一些疯狂蔓延的藤类植物,在林红的身上游移生根。温热的身体变得潮湿,像一片雾气弥漫的沼泽,无数菌类植物在其中疯狂**。
回忆让林红变得有些迷惘,那真的是穿雨衣的男人吗?脱掉雨衣,他是那样一个让人着迷的男人,他引导林红去感受那种愉快的体验。即使那时他仍然是邪恶的,但她仍然愿意义无反顾地在邪恶里沉沦。
还有那个穿白衣的女人,林红相信她始终在边上窥探着。
现在想想,她比穿雨衣的男人更让人惊恐,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她带来的。是她最先走进林红的房间,带着她桂花香水的味道。然后,是她让林红沉溺于那种原本让她极其痛恨的感官体验中。她变得渴望被男人拥抱,被男人抚摸,渴望在无垠的情欲里活过再死去。如果这世上真有魔鬼,那么,她就是专门引导人进入地狱之门的使者,她要让林红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那个女人的目光是温柔的。林红能感觉到,当梦中的男人厮缠着她,她能感觉到白衣女人在角落里温柔的目光。
林红的脑袋开始疼,像有无数蚂蚁从两边太阳穴钻了进去,它们四处乱蹿,让林红的思绪更加混乱。她抱着脑袋歪倒在沙发上,不可抑制地发出一连串的呻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喷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出现在她生活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林红觉得天旋地转,还伴随着一些想呕吐的冲动。
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进卧室,从床头柜里找出安眠药来,吃了两片,然后便一头倒在**。她必须睡去,等明天醒来。如果继续这样在夜里挣扎,她想她会发疯的。
安眠药国外进口的,效果非常好,不多会儿,林红便觉得眼皮变得沉重,思维渐渐变得不属于自己。一些极其虚幻的场景画面不断在脑海里轮翻出场,它们像老式黑白片,胶片因为时间久远而沾上了些斑驳的痕迹,显得灰暗而沧桑。
林红在梦里又看到了花坛前空地上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他没有死,他的腰板挺得笔直,雨衣帽檐下阴影里的眼睛还迸射出怨愤的目光。一只手蓦然伸过来扼住了他的咽喉,雨衣帽檐被拉了下来,林红看到了罗成已经憋得青紫的脸。他在狠命挣扎,两只手企图拉开扼住他咽喉的手,但那只手却好像凝聚了邪恶的力量,他根本憾不动分毫。
那是双奇怪的手,大小不及常人的一半,而且从手上你根本看不到骨节。它扼住罗成的咽喉,肥嘟嘟得像一个肉球。林红顺着这只手慢慢移动目光,她看到了,她看到这只手的主人了。
林红在梦里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她能感觉到像被扎破了的汽球样迅速消散的力量。林红在梦中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她看到是那根棍子上的婴儿扼住了罗成的咽喉。
婴儿面目狰狞,完全是一副成人的表情。他邪恶的眼睛里,有种惬意的快感。他的手臂渐渐变得粗壮,因为有一些无形的力量从罗成的身体里涌到了手臂上。
罗成倒在了地上,再不能动弹,那根棍子也轻飘飘地往地上倒去,就在这时,那个婴儿飞起来了。他狞笑着,张开双臂,像大鸟张开翅膀。
他向林红直扑过来。
他的笑更狰狞了些,笑得嘴巴张开露出了一口森然的牙齿。他就要用这牙齿来咬断林红的咽喉了。
林红挥舞双臂胡乱推搡着,在婴儿落下来前身子硬生生向后倒去,那婴儿飞来的姿势不变,直直撞到了她的小腹之上。
没有预想中的痛感,甚至林红根本感觉不到被撞击过。她闭着眼睛,好久都不敢动弹。周围安静极了,也黑暗极了,邪恶总是隐藏在黑暗里偷窥每一个恐慌的人。林红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睡在**,但她却不知道此刻究竟身在何处。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胳膊变得酸痛起来。
这不是梦,至少她醒的地方不是在梦里。
那么,那个向她飞来的婴儿呢,他撞到了她的小腹,然后消失不见,甚至林红并没有任何被撞击的感觉。梦里的事情当然不能当真,林红安慰自己,但婴儿向她扑来时脸上的狞笑与森然的牙齿,却仍然让她心悸不已。并且,这时候她突然有了一个非常恐惧的念头。
那婴儿撞到她的小腹她却没有感觉,是因为那婴儿已经钻进了她的腹中。
这念头让她后脊发凉,手脚都开始颤动起来。而且小腹真的有了肿胀的感觉,她甚至还能感觉到里面轻微的蠕动。
有一些久远的往事在记忆之河中浮出水面,但她却还是不能看清它。
屋里面太黑了,躺在黑暗里林红觉得很不安。她下床开灯的时候忽然悚然一惊,她记得临睡前并没有关灯,为什么现在眼前会一片漆黑?难道是灯出了故障,又或者是自己睡着后在懵懂的状态下床关了灯?
她摸到门边,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打开了开关。晕黄的光线一下子驱散了黑暗,林红一颗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她转身想再回到**躺下,蓦然间,她的头皮发麻,汗毛如受惊的刺猬般根根竖起,一股腥咸的味道涌到嘴边,恐怖让她有了想呕吐的冲动。
在她的**,仰面朝天躺着一个婴儿——
死婴。
这具死婴的尸体显然也被做成了标本,浑身泛着种邪恶的死灰颜色。它的眼睛紧闭,身上的皱纹被伏尔马林浸泡时间过久,已经有些膨胀。
它跟罗成死后留在现场的那具婴儿标本几乎一模一样。
林红恐惧地踉跄后退,那婴儿标本好似有魔力的一般,让她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分毫。林红全身的血液都似被寒冰凝固了,那些寒意让她的嘴唇开始颤动。奔涌到喉头的力量又往上涌,林红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
她转身拉开房门逃了出去,她直奔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开始呕吐。
她已经迷失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了。
到底哪些才是真的,哪些发生在梦里?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醒来?
林红吐到胃里一片虚空,吐到满嘴都是苦涩的滋味。泪水流了出来,和那些呕吐的秽物一块沾满她的脸颊。那种极度恐惧让她有了被淘空的感觉。
不知道呕吐了多长时间,她再吐不出任何一点东西。她双手撑着马桶站起来,蹒跚地移到面池旁。她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然后抬起头来,盯着镜中的自己。
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那削瘦的脸颊,煞白的肤色,深陷发黑的眼圈,干裂的嘴唇,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
镜中的人影已经变得恍惚,林红使劲摇头,发上的水珠向四处飞溅。镜子上面还有一些鲜红的颜色,林红疑惑地想,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她勉力让自己定下心神,这才看到镜子的边缘有两行字,字体鲜红,像是用鲜血写成。
如果不是心神恍惚,她站在镜前第一眼就应该看到。
那两行字显然不是林红留下的,但这家里,除了她,便再没有了别人。林红大骇,但恐惧已到了极处,再加上一些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那镜子上的两行字是:在孩子们出发的地方父亲在永远地守望字的内容远没有字本身那么恐怖,林红在恍惚之中也不可能领会这两行字里包含的深意。她呆呆地盯着鲜艳的文字,心头已经变得一片空白,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意识。
而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些轻微的脚步声。她蓦然转身,用恐惧且仇恨的目光盯着门的方向。过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屋里一片寂静。那些脚步声也许仅仅是她的幻觉。
林红现在根本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是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女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想再看一眼镜子上的字迹,却一眼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
她全身立刻变得僵硬,不能动,也不敢动。
她还是面向着镜子,看到穿雨衣的男人已经缓缓向她靠近。当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时,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实在不该在这时晕过去的,这样,她便错过了与穿雨衣的男人面对的机会。但这时候晕过去也许是件好事情,因为她实在不知道穿雨衣的男人到底要干什么。她昏倒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穿雨衣的男人要像杀死罗成那样结束她的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