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下斗狠 22(1 / 1)

明月舞厅是成都春熙路上最有名,也是全成都最有名的一家舞厅。

嘣嚓嚓、嘣嚓嚓!这天晚上,同往常一样,悬在明月舞厅上那个硕大的,魔幻般的五彩水晶灯,闪灼着红黄蓝绿紫的光束,不断旋转、变幻;灯光映照下,明明暗暗中,多对搂抱着的男女翩翩起舞,光怪陆离。

桃花窝,美人多!伴舞的乐曲大都是让人一听就绵软得身子都要酥了的曲子。跳舞的男人大都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陪舞的舞女,大都身着尽可能勾勒出身段线条的改良旗袍,烫着卷发,酥胸上戴着项练。这些职业舞女给客人递手、扭腰、摆胯、穿花,舞得风车车似的。真是,薰风能将人灌醉。

成都虽地处内陆,却总是得时代风气之先。最先从西方传入沿海各大城市的舞厅,在1935年的成都,舞厅发展之迅速,如春后春笋。当然,像春熙路明月舞厅这样高档次的还是很少,绝大多数的舞厅都是很简陋的民间舞厅,被一些流岷称为“洞洞舞厅”。能进入明月舞厅跳舞的都不是等闲之人,因为舞厅的票价贵得惊人。

明月舞厅有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舞客们每每跳到意致最酣时突然熄灯,黑暗两分钟,而这正是好些跳舞男人所期待的。在这黑暗两分钟内,他们的**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而且,他们可以对自己心仪中的舞伴谈些跳舞之外的事。因此,灯再亮时,这些来跳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的男人就与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他们一脸通红,两眼放光,看着自己心仪的舞满怀期待。他们常常在一曲跳罢就退场了。

一般而言,职业舞女陪舞的对象是不固定的。一曲跳罢,她们隐身黑暗中休息,等一曲再起时,就有相中她们的男士前来发出邀请。然而,这个晚上,前来跳舞的男人大都心怀怨尤,因为,他们都很想能同明月舞厅人长得最漂亮、舞跳得最好的,头牌舞星曲折折跳上一场。而这个晚上,曲折折简直被一个鹰鼻鹞眼的男人包了,好像她也愿意,不然,她早就婉拒了。他们眼馋得不行,气得不行,但也无可奈何。不用说,这个鹰鼻鹞眼的男人是出了大价钱包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可以理解的。

夜深了,舞厅散场关门。这时,如果有细心的人就会注意到,四楼上好些房间的灯亮了,但很快又熄了,只有中间房间的灯亮的时间很长。灯光透过厚重的紫金窗帘,在夜幕中洒下一些想像、暧昧和幽微的阴影。明月舞厅是一幢五层楼的的法式建筑物,楼下是舞厅餐厅咖啡厅等等,四楼住人,门类齐全,是一条龙服务。

灯光久久不熄的这间屋子不大,也就是十多平米,可是里面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地上铺着地毯,一张西式铜质大床占了房间的大半。临窗一张梳妆台。然后是两张沙发,圈一张矮脚西式玻晶茶几,房间简洁实用,不乏温馨。配有一间小小的浣洗室。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间西式大床,床的两头都嵌有一面鹅蛋形意大利明镜。灯光映照下,鹅蛋形意大利明镜中闪出**一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水红色被子。被子之上,床头并放着两个篷篷松松的雪白大枕头。

这会儿,这间屋子里的男女在喝酒。他们是曲折折和那个鹰鼻鹞眼的男人。她陪他喝。烟是和事佬,酒是色媒人。接下来的他们要做的事可想而知。

这个鹰鼻鹞眼男人,三十来岁。他对曲折折自我介绍,说他是下江人(成都人对从长江下游来的人,主要是江浙地区的人的统称),名李镪。这个听得出来,曲折折也相信,下江人讲话总有那种味。李镪说他在上海做西药生意,很成功很发了些财。因为读书时就对历史上号称温柔富贵之乡且名胜古迹众多的西蜀蓉城心向往之。当时想来没有条件,这会儿有条件,也有时间专程来玩。古诗曰:三杯茶叶(酒)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鹰鼻鹞眼的李镪惊讶地发现,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二十多岁,长相俊俏的摩登女郎曲折折酒量之好简直让他乍舌,肚子简直就没有底。他们喝的是很有劲仗的四川名酒泸州老窖,这种酒的劲仗,大大超过古诗中的“茶叶”。他们就着极富成都地方特色,下酒最好的板鸭、免丁等等很喝了好久,夜已渐越渐深了,泸州老窖已经喝光了两瓶,连酒量很好的他,都喝得有点晕乎了,而面前这个女人却越喝越精神。酒后的她,越发显得桃红李白、妖娆动人。

其实,这个自称李镪的下江人,并不是个生意人,他是中央参谋团军政处处长康泽手下的一个干部,就是月前在望丛祠,章名高陪着他见刘神仙的那个李组长。他是康泽派来成都搜集情报的。

酒后吐真言!自称李镪的重庆来人,一心想把曲折折灌醉。他知道这个名舞女路子多,消息灵通;特别是与四川省、成都市多个上层人物有染。他想把她灌醉后,从她口中尽可能探得一些有用有价值的情报。

而故作清纯、故作头脑简单的曲折折,其实早就被冷开泰发展成了线人;要定期上交情报;上交的情报重要,还可以得到奖赏。因此,已经具有相当职业敏感的她,发现这个下江客,很可能是自己要钓的一条大鱼。这就将计就计,顺着他说,希望将他引入死胡同,为我所用。而当前最要紧的是弄清这人的真实身分,找她的真实目的。

曲折折是成都华美女中毕业的。她喜欢,而且看过不少古今中外艳史类书籍,并善于融会贯通,提纳契领,为我所用;还很懂一些男人的心理学。

她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眨着水波盈盈的凤眼倾听下江男人述说。她注意到下江男人架势给她斟酒劝酒,想把她灌醉。而她佯作不知,抿嘴抿嘴地笑着,光可照人,表面上平静无波,而心中疑窦丛生。一般花了高价钱的嫖客,哪能等到这个时候?早就像饿狼似地扑上来动手了。而他稳起,东说南山西说海。未必这家伙性功能有问题?他花大价钱买我来,未必是专门来一睹我的芳容?未必就像川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我是花魁,遇到了一晚上都不动手,怜香惜玉的卖油郎了?!不对!她想,他的样子不是想把我醉灌吗?我这就做出一副已经醉了的样子,看他又如何?

果然,下江男人中计了。看她有了醉意,他先是装出一副很仰慕的样子说:曲小姐,你是大名在外。我知道,很多省市要人都晓得你,都来找过你跳舞?说着举例,比如,那个叫“范傻儿”的师长范绍增,还有你们省大名鼎鼎的省府秘书长邓汉祥都来找过你……

曲折折听他说起“范傻儿”,笑得腰都蜷起了。说,“范傻儿”,哪会跳舞,只晓得把别个的腰杆抱着梆紧,“牛蹄子”往你脚上踩,根本找不到点。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别看表面上文质彬彬,却是个跳舞高手,搂腰、递手,招招式式都到位得很。不过,这些人要跳舞都不会到舞厅来,到时候派人派车把我或者还有我另外的姐妹接到他们家中去跳,这些人家中都有舞厅。

下江来人觉得有门,他进了一步,说,这么说,四川省成都市的要人,你没有一个不熟悉,没有一个没有不同他们跳过舞?

就是。

那我问你一个人,你们四川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不知你与他熟不熟悉?

下江来人这一问就彻底露馅了。他中计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成都,冷开泰的情报工作作得不输重庆的康泽;冷开泰同样早已将成都的黑社会和所有娱乐场所的好些歌女舞女都用上了,纳入了他的情报系统。曲折折是个头牌舞女,当然也是冷开泰手上的头牌线人。

熟悉熟悉,当然熟悉。曲折折说,我听人家说,冷处长是土匪出生,不想他舞跳得好,还爱摆龙门阵。这里,曲折折对重庆来人作诱敌深入。

他给你摆过些龙门阵?重庆来人很感兴趣。

他摆的龙门阵多了。政治军事,天上地下,他一高兴,啥都说。你想听哪方面的?

就在重庆来人要问情报方面的事时,职业的敏锐截住了他。他突然察觉到自己这晚上的表现太反常了,问的问题也太突兀,这样下去容易露出马脚。既然搞定了这个神通广大的头牌舞女,以后有的是时间。于是,虽喝得高了些,头脑有点不够清醒的他主动截止这个话题,说:今晚就算了,我不问了,你也不摆了。良宵一刻值千金。我们睡了吧?这会儿,他脸露**邪。以后我找专门的时间听你讲冷处长的龙门阵,我会按时间付费的。

好呀!曲折折装出一副财迷的样子,两只小手一拍,我就等你来听我摆龙门阵。先生你还要在成都住一段时间吧?

是。

你住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如果你没有时间,我主动去找你摆好不好?

好呀!下江来人略为沉吟,把他的住址告诉了这个在他看来,年轻漂亮,又有趣还清纯,没有什么心眼的舞女。他说他住在浙江会馆,酒喝高了的他,万万想不到,他这一说就已经死到归头了。

然后,下江客站起来,要曲折折陪他上床。一副有些醉意的曲折折,一副爱钱如命的样子,她要下江来人先付钱。而这个钱中分两部分,一部份是陪睡费;另一部分是她的陪酒,还有长时间的摆龙门阵。

一会给行不行?下江来人问。

不行!曲折折坚决得很,她要一事一清。

这样一来,下江来人更是认准了这个舞女,婊子,就是一个爱财如命,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婆娘。

偏偏倒倒下江客说没有问题,很豪气地将带在身边的一个三倒拐黑公文皮包拿在手中一拍,“唰!”地一声,项练拉开,从中拿出一本支票拍在桌上,执笔在手,唰唰划了一张一千大洋的支票,撕给了曲折折。这确实是一笔大钱。大洋又称光洋,鹰洋,在当时很值钱。一个很有些名气的大学教授,月薪不过三四百大洋。一个上等人家拉黄包车包月的车夫,一月是八块大洋,而这八块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过不错的生活。

带了些酒意的下江客,可能因为日常生活糜烂,从手上过的女人大太多,是个银样蜡枪头。在她曲线丰满的身上动几下就萎了,身子朝里一滚睡了过去。睡成了一条死猪,打起鼾来。而曲折折很清醒,她确信下江客睡得跟死猪似的,这就翻身而起,披上睡衣,拿着来人的三倒拐黑公文皮包,躲到浣洗开灯检查。皮包里有一支小巧玲珑的特制德国手枪;一本支票;一个工作证。工作证上,贴有这家伙的照片,家伙的真实姓名是刘大江,职务是中校,供职单位是中央参谋团别队动。工作证是盖有中央参谋团的钢印骑缝章。

第二天,两人一拍两散后,曲折折秘密去了省稽查处,向冷开泰作了汇报。冷开泰听后大喜,奖励了她,鼓励她继续潜伏,再接再励。随后,冷开泰立即赶去省府,将情况向邓汉祥作了报告,听取了邓汉祥的工作指示。

这个晚上,成都下起大雨。半夜以后,整个成都更是暴雨倾盆,天上不时划动金闪蛇的闪电,雷声隆隆,成都瑟缩在这可怕的天象里。而半夜之后,三部张着帆蓬的军车从成都警备司令部开出,披风顶雨,向浙江会馆方向急驶。借着闪电可以看清,大卡车的雨篷中,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官兵在车中持枪肃立,杀气腾腾;汽车前面的大灯贼亮贼亮,像是闪光的利剑,一路劈开无边的黑夜疾驰。

三部军车风似地来在了浙江会馆门前。车未停稳,噼噼啪啪,从车上下饺子似地跳下来足有一个排的官兵,四五十人,其间还有一些武装便衣。军人是成都警备司令部的官兵,便衣是省稽查处的。看来责任重大,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和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都出动了。训练有素的官兵下车来后,上房的上房,架枪的架枪,翻墙的翻墙。捶门的捶门。内中游动的那些穿黑衣服的便衣,像蝙蝠晃动着死亡的阴影。

门捶得山响,又有兵在门外喝令开门。然而,这巨大的响声全都淹没在哗哗的大雨声里。

哪个!好半天,门里才传出守门老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快开门!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有公事!门外传来的声音非常蛮横。

来了,等一下!看来,守门的老头在穿衣,磨磨蹭蹭。而这时,睡在楼上客房里的重庆万能特务刘大江已经被惊醒。他情知不好,从枕头下摸出手枪顶上子弹,一骨碌跃起,动作狸猫似地敏捷。与此同时,大门还未被守门老头打开,已经越墙而入的便衣,已将阵下包围,手脚快的,正抢步而上,逐屋搜索。

重庆万能特务刘大江不惊不诧,斜着身子,用枪管将窗帘往边上一挑,借着空中惊蛇似的闪电看得清,地形对他很不利,楼下敞坝,他无处藏身,也无法逃遁。而就在这时,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他开枪了。“砰!”地一声,冲上来的第一个黑影应声倒地。趁天空一个惊雷炸响,重庆来人一个箭步蹿上窗台,破窗而出。就在他跳到离窗最近的那株大芭蕉树下,他正想利用这株大芭蕉树作掩护以求一逞时,他被早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便衣生擒。

浙江会馆同成都所有的会馆一样,因顾念乡情,总对老乡开放住宿。重庆来人是想掩人耳目,在不引人注目的浙江会馆借住,不想自己酒后失言,栽在了一个舞女身上。

看门的老头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来,他的浙江老乡已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上了,

“咚!”地一声,粽子似的甩到了车上。很快,三辆军车,又借着雨夜的掩护,疾驰而去。整个过程虽然惊心动魄却是相当短暂。

此时此刻,正是蓉城最黑暗的子夜时分。

当天晚上,在省稽查处设立的一间阴深恐怖的刑讯室里,冷开泰没有费太多的功夫,就撬开了重庆万能特务的嘴。起初,重庆万能特务百般狡辩。被五花大绑的重庆特务被一盏灯光很强的灯照着眼睛。隔着一张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亲自审讯的冷开泰缩在黑影里。被强光照得无处逃遁重庆来人,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左右两张桌后坐着记录员,作好了记录的准备。隔壁是刑讯室,不时有叮叮当当的刑具声和受刑者忍不住痛苦,突然间爆发的凄厉的惊叫声传来,其间间杂着打手们歇斯底里的大声喝斥。当天晚上,冷开泰就敲开了刘大江的嘴,重庆来人悉数提供的情报,让冷开泰在暗中欣喜之余,感到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康泽到重庆的时间并不长,他的手已经伸到成都来了。

确信将康泽派来的万能特务刘大江榨干取尽后,冷开泰到机要室,在电话上向邓汉祥作了情况报告,并请示如何处理刘大江。邓汉祥也不明说,只是问喜不喜看川剧?

相当喜欢。他回答,只是他不明白,这会儿,权力很大的省府秘书长邓鸣阶怎么会问你他喜不喜欢川戏。

你还记得韩信被推了断头台时的一段戏文么?秘书长又问。

他猛然醒悟。韩信被推了断头台时,自怨自艾的一段戏文是:“飞鸟尽,良弓藏;野兔尽,走狗烹!”现在,尽管刘大江贪生怕死,在他的面前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而且,当时,他也给重庆来人作了保证的,坦白交待得好,可以免死。然而,现在秘书长要他死,那就不得不死。

秘书长!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也是担心,如果这样处死康泽手下人,以后我们同中央参谋团会不会打了个死结?这样,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中央参谋团地人,是康泽的手下?不意电话中秘书长这样反问,是他们告诉你了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这个既然是他们秘密派来的,我们也回他个秘密处理。让他们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就像四川话所说:打不出喷嚔!

电话中,秘书长说话斯斯文文的,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冷开泰将胸一挺,大声答应。对秘书长他确实佩服,而且像对待甫帅一样,在秘书长面前,他不敢有半点的懈怠。

不用说,在处理重庆来人刘大江时,冷开泰吸取上上次处理“刘神仙”的教训,害怕遭人打劫,派人秘密杀害秘密草草往西门外一个烂坟园里一埋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