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踌躇,“四川王”刘湘这晚决定放下架子,趁着月华如水,轻风习习这样一个最好的谈话氛围,也是最好解除心结的时机去看望同他一直拗着劲的幺伯刘文辉。
刚出门,就发现路边有黑影一闪,倏地地消失在旁边黑黝黝的林间,细看,却又没有了。四周月白风清,显得非常的安静、温馨。他知道,这是一种假相,红珠山别墅区是外松内紧。地位名说仅在团长蒋介石之下的他,是峨山军训团一期副团长,其实却是蒋介石、陈诚们处处打击钉防的对象;在他的前后左右,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明里暗里围着他转,钉着他呢!
他住的地方离幺伯刘文辉很近,心理距离却很远。沿着林中那条蜒蜒而去,用五彩细石铺就的的林荫道而去,思想上萦绕着这段时间的得失,盘算着下一步。是的,上了山后,他完全被老蒋框起来了。他知道老蒋在下面挖他的“墙脚”,找过不少人去谈话,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这些他手下的大将都找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些谈话的内容、结果,也看不出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这些人对他的态度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情况是可以估计到一些的。不过,他想,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有你的打米碗,我有我的定神针。在四川,在川康,目前毕竟还是我刘甫澄的天下,孙猴子打一个筋斗纵然可以翻十万八千里,但总是打不过如来佛的手板心。纵然是他的大将们,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这些人中,有人要投老蒋,也没有关系,只要大面子上过得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要我刘甫澄还在台上,扯起招兵旗,不愁招不到吃粮投军人。四川人才众多,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当下,要紧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要做的事情有二。第一,稳住阵脚!峨山上仅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在山下,在成都,这个方面,他全权交给了邓汉祥处理,他相信邓汉祥的能力。如果说,在峨山上,他是败退、被动;那么,在峨山上,在成都,邓汉祥则会向蒋指使下的中央参谋团的渗透种种采取主动进攻姿态、必将大有斩获。对此,他有足够的信心。第二,设法修合与幺伯的关系。目前造成他与幺伯隔阂的是西昌大坝子的归属问题。在十万大小凉山,最富的一块西昌大坝子,目前归属四川省内,幺伯一直想拿过去,他没有给。为此,幺伯一直与他抠气。他今天晚上去就是决定了,把西昌大坝子给幺伯,以便与幺伯结成秘密的反蒋同盟,共同进退。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不仅在于幺伯控制的西康省,地域广阔,处于四川与西藏之间,是四川的屏障,也是四川的战略纵深,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更在于幺伯刘文辉足智多谋,有“多宝道人”之称。在机谋方面,同幺伯比起来,他自愧不如。还有,幺伯自来与蒋介石关系不和而又自有一套对付老蒋的办法,这很值得他学习、借鉴。比如,1930年蒋冯阎大战时,他通电拥蒋,幺伯刘文辉通电反蒋。过后,老蒋记恨在心,多次想收拾幺伯却收拾不了。山高皇帝远,躲在川边的幺伯让老蒋鞭长莫及。反之,老蒋还不得不时时求助幺伯。比如,年前红军大部队从西康境内经过时,老蒋三令五申,命令幺伯阻击,而幺伯却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幺伯只要过境红军不深入,他就“礼送”红军出境。结果是,幺伯以四两拨千斤,正确处理了红军问题,全不像他,惊慌失措,请求中央支援,弄些虱子在自己头上爬――把老蒋引了进来,麻烦一大堆。
他想起,以往幺伯多次向他要西昌时说过的话,幺伯说话很幽默,“甫澄,你那么多肉都舍得割给幺伯“――这说明,幺伯还是记得他的好,接下来幺伯说,“你割肉不能只割些带头(四川话,意骨头和零碎)吧,还是该给我块宝肋(好肉)”!
幺伯而今掌控的西康省实在重要!西康省处于青藏高原东南部,界于西藏(卫藏)与四川腹地之间,是川、藏、滇、青、甘五省区的接合部,历来是联系西藏与内地的桥梁和汉藏贸易的纽带,在地缘上具有“卫四川、保西藏、控滇青”的重要战略地位,故历代中央王朝一直将此作为“治藏之依托”。他之所以在“二刘”决战之际,幺伯已经败定,就在前敌总指挥唐式遵要发起总攻之时,他下令唐式遵停止进攻,放了幺伯一马。之后,又利用他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这样的便利、职权,向老蒋,向中央力荐保举幺伯任西康省政府主席。之所以如此,一是感情。他与幺伯血浓于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更重要的是,出于政治军事诸方面的切身考虑。因为,如果一旦有事,比如像现在这样,老蒋对他压迫日深,他就可以同幺伯结成对付老蒋的同盟共进退。他只要与伯结盟共进退就会力量倍增。他很清楚老蒋的为人,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物,任何一个政治军事集团能与他共事始终。这一点,翻开民国史看看,就清楚了。
而也就在幺伯事上,他知道,唐式遵很不舒服,造成了他与唐式遵的心理隔阂!也是,如果是他换了唐式遵也会想,凭我唐式遵的学历、资历、战功哪一点不够当一个西康省政府主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四川,西康就只能是你们大邑安仁刘家的天下!?凭什么就只能是让我手下败将刘自乾当西康省政府主席,我怎么就不行?刘甫公你也太不公道了吧?对此,他能够理解,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唐子晋我也只能是暂时对不起了。以后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子晋,以后一旦有了合适的机会,位置,我会首先想到你,给你。
思想间,一出林荫道,幺伯住的三号楼就到了。刚走到门前,幺伯的贴身副官李金安,影子似地闪现眼前。
甫帅!个子矮小精干,一脸精明相的李金安说,我已经奉命在门口等你多日多时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听到幺伯这个最宠信的副官说这样的话,他有些诧异。
我们军长估算好了甫帅这几天晚上肯定会来,让我天天晚上在门口等,没有想到甫帅这个时候才来!李金安口中的军长是指刘文辉,刘湘知道,最喜欢揽军权的幺伯喜欢属下喊他军长。
你们军长真是能掐会算,走吧!刘湘浅浅一笑,心想,幺伯真是把我摸透了。
哎呀,稀客!上楼进到客厅,刘湘没有想到,“水晶猴”邓锡侯这晚也在这里。李金安给他泡茶时,“水晶猴”插科打诨,幺伯却稳坐在那里,青寡着脸,用手指了指,让他坐,让他一时感到有些尴尬。
甫澄!“多宝道人”幺伯刘文辉绷起幺伯的架子,涮起坛子(四川话,开玩笑),展了一句言子(四川话中一种藏头露尾,诙谐机智,发人深省的话),对他冷嘲热讽道:“你咋磨子上睡觉---响(想)转了?”脚步这么甘贵的一个人,今晚上咋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因为屋里没有多的人,刘湘也展开了言子。四川人生性幽默,这会儿,他们用展言子的方式展现了真性情。就在李金安给他泡好茶要下去时,刘湘钉了这个副官一句:你要多经心些,可不要让人听了壁脚!
甫帅放心!幺伯的贴心副官对他保证,你们放心,我保险给你们整得巴巴式式,一点缝都不漏。
为了调和气氛,看李金安下楼去了,刘湘对笑头和尚似的邓锡侯说,晋康,今晚你正在也在这里,我来是点豆花的,“豆花不点不成团!”
邓锡侯笑应:我们三个真是“三个土地堂---妙(庙)、妙(庙)、妙(庙)!”
看了看刘湘刘文辉叔侄,“水晶猴”邓锡侯转而用探竟的目光看定刘湘,显得很不一般地说,我刚才还在同自乾谈到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甫澄,你的水深得很啊!
晋康,你这话从何说起?刘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我现在是拿给人家(指蒋介石)朝死那边整!墙倒众人推,都要滚下崖了,你咋说我水深得很?
邓锡侯随手将茶几下的一张《中央日报》电讯递到刘湘手里,指指标题,说:你看?! 刘湘赶快接过手去看,这是刚到的《中央日报》电讯,上面赫然有篇文章:《四川省首届县政人员训练班结业》。他一看就知是咋回事,心中一喜,赶紧细看下去。这则电讯不长,但处理得很醒目,该文称:几乎在与峨山军训团第一期开办的同时,由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主办的四川省首届县政人员训练班第一期在成都开学。第一期招收学员400人。招生条件是,凡国内大学毕业,在军政部门服务一年或高中毕业,在军政部门服务四年者。报考者踊跃。而且,招考条件之一还有,这些学生员都得是四川人。这些学员现已毕业,由省府正式委派为各地县区的县长、区长。据悉,这个训练班还要接着办下去云云。显然,这篇电讯明确无误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四川终究还是四川人的,是省主席刘湘的;四川人想做官,想在四川立脚,终究还是得听“我们”――刘湘、邓汉祥的!这是在同峨山军训团暗中叫板,却又任何人拿着没有办法,就是老蒋也打不出喷啑,因为按照规定,四川有这个权利。
压抑着心中暗喜的刘湘,在轻轻把这则电讯放还原处时,好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按说,这样的电讯我也是应该有的,咋没有看到呢,未必是送报的人疏忽了?
哪是?刘文辉接上话来,那是人家深怕你看到了。
那还不是早迟的事?
甫澄这下对了!这步棋下得好极了。刘文辉显得深谋远虑地指明,随便他峨山上闹得好凶,弄得花儿朵朵开,只要邓鸣阶在山下把四川县政人员训练班一办,县长区长在各地一放,这就赢了,因为这才硬扎!这就是等于叫明,你中央是中央,老蒋是老蒋,四川还是四川人的,还是我刘甫澄的。想当官,只有跟着我走!这就如晋康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着把手拇朝刘湘一比,甫澄你这招实在是高明!
比起幺伯和晋康来,我差远了。刘湘显得很谦虚。
甫澄!这会儿,刘文辉的脸色阴转晴,语气也变得热络起来,趁刘湘心中高兴,他趁机说,老蒋办的军训团一期已经接近尾声,也就是这个样子。你今晚不来,我也要去看你。不容刘湘说话,他打明叫响地说,是不是该把你割给我那块宝肋肉割给我了?
好说,好说!刘湘幽默一句,话说好了,牛肉都做得刀头(刀头是四川城乡间过年时必备的敬神的猪头)。边说边转移话题,我想请教二位一个问题,老蒋办这期军训团一期真正的目的何在?
甫澄这就是装傻了!刘文辉阴阴一笑,这不是禿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老蒋明明是针对你来的,是要挖你的“墙脚”。说着指指邓锡侯,我和晋康都是被抓来来给配盘的。
刘湘点点头承认,却又说,幺伯说的虽对,但不完全对。如果说我刘甫澄是挨头刀的,你们必然也要挨老蒋的刀,不过是二刀、三刀!你们也是躲不过去的。
那是!邓锡侯显得有点激动,不过,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等人家拿刀来砍我们!
办法呢?刘湘问,手一伸。
办法总是有的。刘文辉接上来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老蒋他搞他的,我搞我的。就像甫澄,你在山上受困,邓鸣阶在山下却又打出一个新的天地。归根结底一句话,我们要团结!说了半天,刘文辉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晋康你说呢?刘湘咬住问,如果你挨刀,咋办?
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要挨就挨。“水晶猴”很滑,他说,我手头就这么点军队,这么点家底,这么点地盘,就这点地盘也是你甫澄兄的施舍。在川康,最后还是得看你们叔侄想办法。想了想,他又说,我估计,老蒋决不会在峨山办一期军训团了事。看邓锡侯说到了正题,说到他感兴趣的事,刘湘来了精神,聚精会神看定“水晶猴”,听他一一分析、支招。
但是,目前形势不允许老蒋老窝在峨眉山上整我们。邓锡侯一一搬起指拇说来,日本人最近在上海闹事,大有煽起事端,借机南侵之势。而西北方向,据说朱、毛红军已经露面,正在向刘志丹割踞的陕北方向而去,大有重起之势。这下,老蒋肯定慌!一寸不补,扯成尺五。他肯定会草草结束峨山军训团。而如果老蒋一旦挪出手来,必将他在川康间已经开始的整军之事进行下去,进行到底。再来,他很可能变本加励!
老蒋再来变本加励,我们又当如何?刘湘又问。
届时,只有找刘幺伯拿办法了!“水晶猴”相当肯定地说到这里,看着刘文辉,嘎然而止。
看刘湘要自己拿主意。“多宝道人”刘文辉抠起架子,从宽袍大袖中伸出一只瘦手,在他橄榄形的额头上几扣,缓声说道:我不晓得晋康指的啥子?晋康不妨明说!
我理解晋康的意思,刘湘说,如果真正到那时候,请幺伯在西康整出点动静来,老蒋他就得收手了!西康地点位置重要,又是汉藏彝等多民族地区。届时只要以西康为发端,造成一个天下未乱蜀先乱的态势,老蒋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就缓解了。
也是!刘文辉相当得意地说,不过,要我出血,肥得不能再肥的甫澄,你还是得先把我要的那块宝肋肉给我才行,让我这个穷人也沾点你的油水!
好吧!刘湘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此话当真?!喜出望外的刘文辉似乎有点不放心。
幺伯!刘湘高扬一声,叫屈,我在你面前啥时说过诳话,哪句话说了没有兑现?!
那我们两叔侄要不要当着邓晋康的面签个书面协定?免得以后空说无凭!刘文辉似乎还不放心。
刘幺伯,你还有啥子不放心的嘛?“水晶猴”点了一句,今晚上甫澄能来看你,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从今以后,我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天晚上的事,我来作证。我们三人说的话,保的证,应的事,就是一份最好的君子约定!
那好!刘文辉叫了一声好,眼睛一亮,单薄的身子往后,朝椅背上一躺,用手拍了拍虽然狭窄却亮亮的脑门。
那我们是不是把以后的事再好好合计合计?刘湘建议。他的建议,得到刘文辉、邓锡侯的一致赞同。在这个晚上,刘文辉住地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