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来人侯松亭刚走,蒋介石派他的侄子蒋孝先来了。这天上午,一辆有“中央军事委员会”标识的黑色小轿车风驰电掣驶进忠烈祠街,来在尹公馆门前轻轻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一位佩少将军衔的青年将军,身后跟着一个副官。这位将军身材有些消瘦,穿一身笔挺的夏季薄黄呢军服,脚上的黑皮靴和身上挎的武装带锃锃发亮。他傲慢了看了看门牌号,是尹公馆不错,可是怎么门前有站岗的兵呢?他那双深眼窝里闪出一丝警惕而狐疑的光,随即踏响皮靴,上了台阶,对直朝大门走去。
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唰地一声出枪,枪上两把雪亮的刺刀“咔”地一架,挡着来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反了吗!”跟在青年将军后面的副官,上前大喝一声。将军停步一愣,长条脸上一副疏淡的眉毛一拧,看着竟敢阻挡他进门的两个卫兵,明知故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他说一口带江浙味的北平话。
“报告长官!”其中一个兵大概是个班长,他被青年将军的气势镇住了,随即将枪一收,胸一挺:“我们是川军,我们奉命守卫尹公馆,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胆子不小,你知道来人是谁吗?”跟在青年将军背后的副官颐指气使地命令班长,“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大门里花径上急步走来一位中年汉子,这人身量不高,穿一件夏布长袍。他一手提着袍裾,弓腰急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在青年将军面前,腰一弯,笑道:“请问将军,你是――?”
“你是何人?”副官厉声喝问。
“不敢,在下是尹昌衡先生的外房客事。”
“这个,这个,怎么的?怎么有兵在尹先生的门前站起岗来了?连我进去也敢挡?”佩少将军衔的这个青年将军蒋孝先是委员长侍从室高参兼第三组组长。他打着官腔,将一副疏淡的眉毛钳子似地一拧,身上马上就有了几分霸气。他傲慢地将头一摆,示一个意,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唰!”地拉开皮包,拿出一张名片。管事双手接过一看,眼都大了,奇货可居地很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哟,原来是蒋主任哟,贵人、贵人!”说时责怪门前站岗的两个卫兵不长眼睛,连蒋孝先将军来了也不认识!说时退后一步,腰一弯,手一比:“蒋主任,请!”
蒋孝先带着他的副官昂首阔步进了门,沿花径而来,跟在他们身边负责带路的外房管事,将蒋孝先安排在花园里的小客厅坐等,让下人上了茶点。管事这就向蒋孝先告了一个得罪,一溜小跑,进内院报告尹昌衡去了。
无独有偶。这时,对蒋介石素无好感的尹昌衡,正在书房里写一篇批判蒋介石的文章:
“……彼拥兵拥权拥财,徐思多延一日,即享一日之兽福,而不知其速戾乎?”走笔至此,意犹未尽,他又讥讽蒋介石不读书,没有学问,写道:“而又目不读古圣之书,耳不闻四方之语,如缸中鱼,不知屋之将焚也,此适足以迫起大祸,酿成奇灾,自误误人。可悲也,可耻也,亦可笑也!”
他预感蒋介石的政权是个短命的政权,在笔下警告:“近则二十年,远则五十载,未有不能致太平大顺者也!……彼拥兵拥权拥财者亦宜自谋,毋壅川百溺也,顺时而利导之,时与新党商榷而互助之。”正写到这里,外房管事来在门外,隔帘报告先生,说是蒋委员长派人来了。在家中,尹昌衡嘱下人称他为先生。
“来得正好!”尹昌衡将手中毛笔一掷,“我正有话对他们说!”
当尹昌衡由外房管事带着进到花园小客厅,蒋孝先一见尹昌衡,霍地站起,胸一挺,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很恭敬地说:“尹先生,委员长要我代他向老前辈问好!”
“好好好。”尹昌衡招了招手,要蒋孝先坐下,自己率先坐下了。蒋介石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10期学生,尹昌衡是6期生,蒋当然是晚辈。
略为寒暄,蒋孝先想起门前两个站岗的凶神恶煞的川军,不解地地问:“这是谁派兵给老前辈站岗?这是为什么?是怕有人来骚扰老前辈吗?”
“哪里!”一说这事尹昌衡火起,他说,这是刘甫澄干的好事。因他,还有徐炯他们这些五老七贤,年来不时批评川政,家里每天进出的客人也多,惹恼了刘湘,派兵封了他们的门。事情的缘由还不止于此。成都有个民间文人、谐趣大师刘师亮更是被刘甫澄(刘湘字甫澄)封杀。刘师亮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做的诗,专门给每一届川省统治者走肇对(对抗),反映民间疾苦,让老百姓高兴,统治者大伤脑筋,刘湘把他整得更惨……
“啊,有这样的事?”蒋孝先学着说了一句四川话:“刘甫澄这样霸道吗?”他对刘师亮这个人显得很有兴趣,要君老前辈说来听听。
尹昌衡以赞叹的语气说道:先说诗,成都五老七贤之一豫老(刘豫波)的诗,好比荣乐园(成都最有名的一家餐馆)的鱿鱼、海参,名贵大菜,没钱人吃不起。刘师亮的诗,好比是成都的麻婆豆腐:麻、辣、滚、烫。花钱不多,经济实惠,贩夫走卒,人人都吃得起、喜欢吃。
刘师亮的诗文,可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他骂袁世凯、骂杨森、骂刘文辉、骂刘湘……所有的蜀中权贵他都骂,骂得生动、中肯、有趣。让老百姓拍手叫好,让当权者气得打不出喷嚏。比如当年滇、黔军在四川与川军争地盘,处处设关立卡,征收过境盐税,引得自贡、射洪等地盐商纷纷上省商会请愿,四川商会总会长樊孔周把这棘手事呈交督军刘存厚解决,刘存厚被将了一军,因为过境盘剥,他本身就是主因。樊孔周惹恼了权贵,后来被刘存厚手下团长张鹏午派人将其刺死在乐至施家坝,引起民怨沸腾。刘师亮在樊孔周的追悼会上,写的挽联上:“樊孔周周身是孔,刘存厚厚脸犹存。”又如,20年代,杨森任四川督理时期,苛捐杂税繁多。他借口讲究卫生,连进城挑粪的乡民,进出城门也得缴卫生费,刘师亮有联曰:“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有屁无捐。”横批:“民国万岁(税)!”又有:“马路已捶成,问督理:何时才滚?民房将拆尽,愿将军早日开车”!在早,袁世凯倒行逆施,派人谋杀国民党代表人物,对他威胁很大的宋教仁,刘师亮做联云:“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我不卑不亢,不忮不求,不烦恼,不忧愁,说什么身外浮云、眼前幻景;丝竹翎毛供其娱乐,笑他为帝为王,为卿为相,为总统,为元首,还不是衣冠殉世、粉墨登场!”刘湘最得意的爱将机关枪司令刘佛尘,绰号“小刘甫澄”的新公馆落成时,托人送了30大洋请刘师亮写副对联。刘师亮也不推辞一挥而就,联曰:“万物静观皆自得,一春无事为花忙。”暗指刘佛尘的骄奢**逸,气得小刘甫澄七窍生烟,让下人赶紧铲掉。如此等等,多了。
蒋孝先听到这里,笑问尹昌衡:“这个刘师亮肯定得到你们的支持?!刘湘肯定迁怒于你们。他派兵封你们五老七贤的门,这之间是不是也是一个原因?”
尹昌衡点头称是。
谈话告一段落,蒋孝先重新站起,很正式地拿出一个新式请柬,捧在手中,用双手很恭敬地递上,说:“这是委员长给老前辈的请贴,请老前辈明天中午去委员长下榻的北较场吃个饭!”看尹昌衡接在手中,蒋孝先心很细,问,“如果老前辈届时进出门不方便,我亲自带车来接!”
“不用。”尹昌衡说:“到时我会去。”
“能出得去吗?”
“老夫自有办法。”
第二天,尹昌衡出门时很有些黑色幽默意味。
临近中午,身材瘦高的尹昌衡身着一领玄色长衫,甩开步子,昂然向大门走去,身后跟着马忠,替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玉石嘴烟杆。来到门前,马忠让车夫和一个长工把先生的私包车抬过门槛。
两个奉命站岗的卫兵从未遇到这这样的事,他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制止吧,想到了昨天那么了不起的人都去拜会尹昌衡尹大爷! 不制止吧,出错,他们负不起责任。这时,尹昌衡的私包车已被抬过门槛,放到了街上。看尹昌衡大摇大摆出了门,上了车,脚一跷,从马忠手上接过烟杆,说声走!车夫腰一弯,两手将车把一抬,拉起车就走,这两个傻了似的兵才清醒过来。他们一个上前去制止,说尹先生请等一等。另一个赶紧去找排长。听说排长在对面酒馆里,那兵找去;又听说在斜对门大烟馆抽大烟……这兵东找西找,好容易找到排长时,车夫不听制止,正拉着尹昌衡一溜烟而去。
“停倒、停倒!”长得黄皮寡瘦,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排长带着那兵从烟馆里追出来,趿拉着鞋子,鸭子似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往前追。排长深怕尹昌衡跑了他负不起干系。排长很瘦小,身上背的驳壳枪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却蹿得飞快,像匹受惊的耗子。
排长追了上来,一跳,双手把着车篷,双脚在地上拖起,车夫跑不动了。坐在车上的尹昌衡毛了,转过身来,甩起捏在手上玉石烟嘴的长烟杆往排长头上打去。
“笃!”排长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流血了。
“哎哟!”排长护痛,赶紧丢下黄包车,抱着头蹲在地上,那个兵赶紧去护排长,尹昌衡的黄包车“呼!”地一下跑远了。
北较场到了,蒋介石派他的秘书曹圣芬迎候在外。曹秘书将跟来的马忠和车夫作了另外安排后,领尹昌衡进了黄埔楼底楼一间法式小客厅,蒋介石已经等在那里了。
身着便服,脚蹬一双黑直贡呢的白底朝圆布鞋的蒋介石,用一双略微凹的目光敏锐的眼睛,电光石火地看了一眼昔日的军政明星,今天仍有很高威望的尹昌衡,笑微微地慢慢站起身来,问“老前辈好!”旋即让坐。
尹昌衡坐在蒋介石对面,面前摆着茶点。隔一张茶几,蒋介石面前摆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看时年还不到五十岁,绰号“尹长子”、原先气宇轩昂的大都督尹昌衡有些气喘,脸上神情也不好,蒋介石很关心地问:“老前辈年岁不是很大,走这点路,咋会累得气喘吁吁的?”
“哪是累的?”尹昌衡说时气得将拿在手上的长烟杆在地上一拄,“我是气的!刘甫澄封了我的门,我是用烟杆打出来的。”
蒋介石想起昨天蒋孝先向他报告的情形,感到奇怪,问刘湘为何要封他的门?
“刘甫澄不仅封了我的门,我们五老七贤的门都被他封了。怪人刘师亮被他整得更惨,连饭都吃不起了。这也无非就是因为我们说了些公道话,他听起来逆耳,刘甫澄霸道得很!”
“不叫话!”蒋介石听说后很生气的样子,用手拍了拍亮光光的头:“看来我得给他打声招呼了!”旋即扬声:“来人”
门前闪出一个身着法蓝色中山服的侍卫,胸脯一挺。
“刘甫澄刘主席来了吧?”
“来了。”侍卫报告:“在另外一间客厅里等委员长接见。”
“你带他进来!”
侍卫官带刘湘进来了,见到尹昌衡,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尴尬;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给委员长敬了个军礼。
“唔!”蒋介石问刘湘:“甫澄,你怎么封老前辈们的门,限制尹老前辈行动自由?”
平时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刘湘,其实也是相当机敏善变的,自知理亏,为了给委员长一个台阶下,他当即编造出一个理由搪塞:“成都最近不太安宁,我让各重要地点都加强了警戒。之所以派兵去尹老先生府上站岗,是为了老前辈们的安全。”
蒋介石的脸色好看了些,说:“唔,保护老前辈当然是好的,但没有这样保护的,这个法子欠妥,弄得老前辈们进出都不方便!”
“那是底下人不会办事。”刘湘说,“我下来查,查清楚了严办下人!”
“那好!”蒋介石说,“我现在先要同尹老前辈谈点事,你先去查办吧,我们等一会再谈!”
“是!”刘湘赶紧退了出去。
蒋介石请尹昌衡来,无非是想借重尹昌衡的威望。他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征求老前辈对国是的看法。
尹昌衡直筒筒地说:“现在国家危难,是多事之秋,有许多事要办,许多关系得理顺。”看蒋介石沉思着点点头,他说:“以往的事就不多说了,因为过去者不可追。”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想给蒋介石一些建议。
“尽管说、尽管说!”蒋介石有些勉强地笑笑:“请老前辈不吝赐教。”他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尹昌衡。
“在我看来,而今抗日最为要紧。”看蒋介石的脸色陡然不快,尹昌衡就此没有深说下去,改口说:“我最近正在写一本书,有关时局和共产党的。”
“好得很,好得很!早就听说老前辈文武双全,尤其是国学根基很深,想必是写得很不错的。书出后,请老前辈一定惠赐佳作,中正一定认真拜读。” 蒋介石的脸上又阴转晴。
正说到这里,五老七贤之一的徐炯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个性情向来执拗深孚众望的人物,今天也是蒋介石请来的。尹昌衡在辛亥(1911年)革命中,就领教过他的火爆脾气。
那天,为了麻痹赵尔丰,诛杀“屠户”,时年27岁的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特意与大名士颜楷之妹颜机举行婚礼,搞得非常张扬。赵尔丰派他的儿子老九、老四给尹都督送来了重礼。不明究里的客人们认为大局已定,双议和解,干戈化为了玉帛,锦城已离战乱远去,接下来, 成都又该是歌舞升平, 再现“温柔富贵之乡”的繁荣与宁静……
而正当客人们纷纷起立,高举酒怀,为尹都督颜机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大唱赞歌时,徐炯也像这天这样,怒气冲冲而来,大煞风景。
这位执教四川高等学堂,出任过日本留学生监督的名士穿 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布袍大步闯进花厅,怒气冲冲,谁也不理。尹都督颜机夫妇赶紧迎上去,请老师上席。他却僵在那里,手把瘦脸上的那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托了托,大庭广众之下,对新郎发作了:
“尹昌衡!”他大声吼道:“你这个时候结婚?我看你是脑壳发昏!赵尔丰赵屠户在一边虎视耽耽,要你的命……”
客人们大惊。偌大的花厅里,顿时清风雅静。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尹都督笑道:“我已经同赵尔丰说好了,没事,请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们三天后再谈。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请先生入座吧!”
“三天?”不意徐炯不依不饶,冷笑一声:“恐怕三天后赵尔丰早已砍了你的头!”说着嘲讽:“不过,你砍头也还值得,毕竟当过几天都督。我们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结果,尹昌衡就是用这种假像稳住、瞒过了赵尔丰,趁赵尔丰放松了警惕,当晚派部队突袭督署,抓获并斩首了有“四川屠户”之称的清廷最后一任四川总督赵尔丰。
这天的徐炯还是那样一副脾气,他站在那里,对蒋介石质问:“请问委员长,他刘甫澄凭什么要把我们禁闭起来?”
“先生请坐!”蒋介石笑道:“你们四川有句话叫,站客不好打整!”旁边出来一位侍卫,给老先生摆好坐椅。蒋介石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气呼呼坐在他面前,穿一袭青布长袍,戴一副老旧的鸽蛋般铜边眼镜,头上的短发根根直立,犹如钢针的老学究问:“你是怎么突围出来的?”
“我嘛!”徐烔说时举起手中一根油光水滑的梨木拐棍:“我是用它打出来的。”
“你和尹老前辈有异曲同工之妙。”蒋介石笑道,“不过,尹老前辈是用长烟杆打出来的,徐老先生是用梨木拐棍打出来的。请两位先生息怒!”蒋介石看着徐烔:“这事我刚才问了刘主席,他说有些误会,他已经采取了措施,会让你们满意的。”蒋介石的话刚说完,就像事先导演好了似的,蒋孝先这时进来报告,说是时间到了,请委员长和客人移尊隔壁入席。
“尹仲锡先生请到了吗?”蒋介石问,这也是他今天要请的五老七贤之一。
蒋孝先说还没有。
尹昌衡叹了一口气,“仲锡是个标准的文人。他不像我们,咋个打得出来?”
“你带我的车快去接!”蒋介石吩咐蒋孝先。“这个刘主席、刘甫澄怎么这样对待老前辈们!乱弹琴。两位前辈先请吧!”说时,手一比。
当天的午宴,蒋介石请了尹昌衡、尹仲锡、徐炯三人,他们三位是成都五老七贤和成都绅士会的领军人物。席间,蒋介石并不多谈正事,他请他们三个名人,纯粹是做给世人看的,带有明显的对前辈的慰勉性质,粉饰太平。为此,有关方面专门安排记者来,报道了此事。席间,蒋介石在对老前辈们嘘寒问暖同时,谈得最多的是他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也许是为了身体力行,宴席只上了四菜一汤。菜品虽不算多,但质量还是很高的。
饭后,当尹昌衡坐上黄包车回到家,发现门前的岗已撤去。晚上,尹昌衡照例去看望母亲,看儿子闷闷不乐,老太太说:“委员长今天请你吃饭,完了又把门口站岗的兵也撤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尹昌衡说:“国势如此凃炭,我本想给蒋介石提些建议,可他纯粹是敷衍我们,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关于尹昌衡其人,不妨将他的以后作一个概略叙述,很有意思。这个经历了辛亥革命、民国初年到新中国成立三个时期的人物,到1949年,蒋介石和他的中央各部退到成都。这时,他千方百计想躲离政治,而政治却不放过他。他的同学,对他有过恩的阎锡山,是国民党行政院长,阎锡山再三拉他出来做事,而同样是他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李书诚等,是共产党方面的高级统战人士,又要拉他到共产党阵营。他带着幺儿尹宣晟和当年他被袁世凯缧泄北京时,患难中娶的两个妾---名妓良玉楼和尹宣晟母亲,北京一个普通人家之女杨氏离开成都,躲到了大凉山深处。然而,在大涼山,他被胡宗南捏在手中,一会儿逼他出来做事,一会儿逼他去台湾。他又逃。逃难途中,良玉楼魂离阿屋山。最终,病中的他带着小儿子尹宣晟母子一行三人流落到山城重庆,在南岸租了间吊脚楼住下来。这是1950年的11月11日,到了冬季。
为了生计,从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幺儿宣晟进了一家牛奶场挤奶找钱供养父母;一家三口的生活十分困窘。成都解放了。七个县的农会联合会派人到重庆南岸找到了尹宣晟,对他说:你家是地主,地主就应该退押。你父亲重病在身,回不去就算了,你两个哥,一个在强制学习,一个去了东北,没法找。我们只有找你回去协助退押!
尹宣晟考虑再三,第一次瞒过从不麻烦人的父亲,去求刘文辉,邓锡侯帮助。刘,邓二人起义有功。关键时刻,他们在彭县隆兴寺毅然决然发动了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起义,断了蒋介石后路,让蒋介石不得不带着儿子蒋经国于万分仓促中,赶到成都凤凰山乘飞机逃离成都,逃离大陆,历史从此改写。新中国成立后,刘、邓二人分别任西南军政委员会,行政委员会副主席
第二天,西南军政委员会、行政委员会开会,会议由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南军区政治委员邓小平主持。邓小平时年48岁,看上去很年轻很精干很洒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没有戴帽子,头上剪的是短发。他主持会议,处理政务举重若轻,有一种从纷繁的事件中抓住本质,然后用快刀斩乱麻予以解决的本领。会议开得不长,却解决了好些棘手的问题。
会议完后,邓小平照例问与会同志,还有没有事,有事请提出来,没事散会。邓锡侯提出了尹昌衡的问题,刘文辉附议。
与会的刘伯承和贺龙司令员都认为:尹昌衡对四川,对国家对民族是有贡献的,应该给予照顾。
邓小平当即表示,同意刘司令员和贺司令意见!尹昌衡这个人物历史上没有对不起共产党的地方,辛亥革命中是有功的,要管!
会后,西南局统战部立即经办尹昌衡的问题:一方面派人到成都与有关方面沟通,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尹昌衡家的退押被豁免了,而且成都方面派人到重庆看望了尹昌衡;对尹昌衡一家三口作了很好的安置,生活上全管。
尹昌衡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他又习惯地每天上午打坐练功,坐在床铺上,左腿在内,右腿在外,闭上眼睛,双手端起,合什。他那张尚带病容显出苍老的脸上,神情平静安详,像一尊奇石,经过了风吹雨打,惊涛骇浪的撞击,更加沉稳挺立。这个期间,他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孔子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孔子想居九夷没有办到,我却做到了!”
1953年的冬天奇冷,冬天好容易熬过了。到了5月中旬,天气已经明显转暖,却又突然大寒,脱了厚棉衣的尹昌衡猝不及防中得了感冒。打针吃药都不见好。这晚,尹宣晟在睡梦中觉得自己走到了一处风景绝佳的江边,江对面,山峦起伏展开,景色秀丽,阳光明亮。这是什么地方?似乎从来没有到过,正疑惑间,山凹间升起一缕白云,白云随即翻滚、扩大,然后是一片模糊。天籁上忽然响起父亲一声微弱的叹息:“万事云烟已过!”梦到这里,尹宣晟猛然惊醒,一阵心跳,感到事情不好。
他赶紧下床,披衣去到父亲房里,母亲也已经醒了。挑灯看时,父亲虽然睡得很安静,但发高烧,脸腓红,且已烧得显昏迷了过去,鼻息微弱。母子关紧出门,分头去请医生,无奈医生夜间都不出诊。母子回来,束手无策,对着一盏孤灯,他们将湿帕子搭在尹昌衡头上,轻轻呼唤亲人,暗暗哭泣。午夜时分,时年68岁,处于深度昏迷中的尹昌衡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异常清亮,他看了看守望在他身边,已经哭红了眼睛的宣晟母子轻言道:“我自信一生大节无亏,死后没有遗憾。至于身后是非,留待后人去评说吧,我无须计较。”说完,安详地闭上眼睛,永远地去了。
中共西南局对尹昌衡的后世作了很好的安置。附带一笔,同为刘湘大将的唐式遵与潘文华相反,他过后坚决投靠蒋介石,是1949年末期四川最后一届时间最短,像征性的四川省主席。国民党败局以定,关键时刻,潘文华出于与唐式遵是多年的同仁关系,又是仁寿县老乡,去动员他起义。他却说,他要当文天祥第二,坚决与共产党为敌。最后组织反共游击队,在大凉山的一条狭谷内,被埋伏在那里的解决军当场击毙。
这天,在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所在地北较场,蒋介石为粉饰太平,笼络人心对尹昌衡、徐迥、尹仲锡的召见,慰免,让成都五老七贤以及刘师亮等人同时得到解放。